阚姨太太一见胡抚台,自顾自的走将进来,稍稍地将脸一红,便去和他招呼,二人行了一个常礼。太夫人笑问胡林翼道:“我们婆媳两个,正在和官太太谈心,你夹忙之中,进来何事?”

胡林翼也笑上一笑的答道:“儿子特来叩见官家嫂子。”

阚姨太太先答了一声不敢,又去对着太夫人说道:“此地中丞,能够瞧得起侄媳,益见伯母的盛德。今天侄媳斗胆,要想拜认伯母做个干娘,以便时常好讨教训。”

太夫人听说,正待谦虚,那知阚姨太太早已不由分说,就向太夫人倒金拄玉口称干娘的拜了下去。太夫人只好连忙亲自扶起,客气几句。阚姨太太又向胡林翼、陶夫人拜了下去,胡林翼、陶夫人两个,也忙还礼。

大家忙乱一会。胡林翼始将他的心事,悄悄告知陶夫人。

陶夫人点头会意,便命丫环吩咐出去,从速摆上席来。

胡林翼向着阚姨太太笑说道:“愚兄尚有公事要办,大妹可与家慈和内人,在此多饮几杯。愚兄就把此事,命人前去禀知制军。”

太夫人忙来岔口道:“这末快去告知制军,说是我要留下我们这位干小姊好好的玩一天呢。”

胡林翼奉命去后,她们母女姑嫂三个,方始入席,低斟浅酌的吃了起来。陶夫人即在席上乘间说道:“姑娘,你可知道我们大哥,方才进来何事?”

阚姨太太一愣道:“这倒不知,想是大哥有甚么说话,要和我讲么?”

陶夫人点点头道:“你们大哥方才对我说,叫我转致姑娘,现在我们既是一家人了,湖北的内政,他想和制军两个把他办好。以便腾出身子,全力去对敌人。”

阚姨太太连连拍着胸脯的笑答道:“嫂子,我敢包定你们妹婿以后无论甚么公事,统统让与我们大哥作主办理。”

阚姨太太说了这句,又朝太夫人笑着的说道:“干娘,从前你的子婿,他因不知我们大哥是个正直君子,所以有些地方,要和大哥争持。”

太夫人至此,方知她儿子的苦心,便也含笑的接口道:“大小姐,话虽如此。我们这位子婿制军,他倒底是位总督。以后只要大家商量办理,你们大哥得能不致尸位素餐,也就好了。”

阚姨太太忽正色的答道:“干娘不必这般说法,你的子婿,懂得甚么?做你女儿的,再老实和你说一声。他是在旗的,斗大西瓜般的汉字,也不过认识半篮罢了。”

陶夫人听说,抿嘴的一笑道:“这也难怪,他们旗人,怎比我们汉人。”

阚姨太太边说边吃,又将干娘长的,嫂子短的,说了一大堆的恭维讨好说话,方才请求赏饭散席。

太夫人因为她们衙内,却有一座极大的花园,陪着她的这位新认干女,前去游玩。这天阚姨太太,真的有说有笑,直到吃过晚饭,方始回去。

从此以后,那位官制台,果然事事去与胡林翼商量办理。偶有意见不能一致的时候,都是阚姨太太出场,死死活活的,逼着官制台依了胡林翼的主意方休。胡林翼直到此时,方算达了他要放手做事的目的。

胡林翼虽在湖北渐渐顺手,可是那位左宗棠左师爷,却在湖南闹了一个大大乱子,自己弄得归了奏案。被人通缉,犹在其次,连那一位最信任他的骆秉章骆抚台,也被带累,因为此事革职。

原来左宗棠的才气本大,性子就未免骄傲一点。幸亏骆秉章素有爱才之名,他的聘请左宗棠去做幕府,原不以寻常幕僚看视,所以左宗棠和他相处,总算是宾主尽东南之美的了。那知左宗棠正因骆秉章信任过专,不能不事事负责,以报知己。有一天晚上,骆秉章业已睡下,忽然听得头门外面连放三声大炮,连连问着他的夫人道:“外边何事升炮?”

他的夫人笑答道:“大概又是左师爷在那里拜奏折吧。”骆秉章听说,并不命人去敢奏折底稿来看,单是微微地蹙了一蹙眉头道:“他所拟的奏稿,本来不用增减一个字的。但是究竟又在奏些甚么事情,应该让我知道一知道才是。”

夫人听说道:“我知道有句古话:叫做用人莫疑,疑人莫用。现在外边妒忌左师爷的人,谁不说他权柄太大。老爷既是信任他了,何故又说此话。”

骆秉章迂腐腾腾的点头道:“夫人之言是也。”

又过月余,骆秉章因事前去巡阅岳州,忽见汉阳府知府黄文琛,到他行旅禀见。见面之后,黄文琛先谈几句例话,然后即在身边摸出一颗府印,呈与骆秉章道:“卑府近来委实有些精力不济。屡次上禀官胡两帅,请求开缺,以让贤路,官胡两帅总是不肯批准。所以卑府特地带印来见大帅,拟求大帅委人前去接替。”

骆秉章听说,笑上一笑道:“老兄是做湖北的官,怎么来向湖南巡抚辞职起来。”

黄文琛又说道:“这是军务时代,大帅本可委代的。况且卑府实有做不下去的苦衷,务求大帅成全了卑府吧。”

骆秉章听了不解道:“贵府有何苦衷,这倒不妨大家谈谈。”

黄文琛见问,忽又不肯说出。骆秉章没有法子,只好随便慰藉几句,请他回去。及至巡毕回省,就把黄文琛的事情,当作笑话讲给左宗棠听了。

左宗棠道:“晚生虽和这位黄太尊素昧平生。但是听人传说,他做知府一闻寇事危急,常常一天到晚的前去守城。或者真正精力不济,也未可知。”

骆秉章听说,便笑着摇手道:“不管他的精力济不济,我们湖南的事情,还忙不了,怎么去问湖北的事情。”左宗棠也就一笑不谈。

那知有人无意之中,把这件事情,传给永州协副将樊燮听了。樊燮不觉大吃一惊,暗忖道:黄文琛那厮,他本和我不睦,一定在那骆抚台那里,告了我的消息。我又因为酣酒狎娼的那件事情,此地汉阳绅士,没有一个和我对的。这样一来,我的前程,可不能够保了。樊燮一个人忖了一阵,后来愈想愈怕,急把他的一个名叫魏龙怀的文案师爷请至,告知此事,要他想法。

魏龙怀想上一想,忽带笑容的说道:“晚生有计策了。现在骆抚台的幕府左宗堂左师爷,他是湖南湘陰县的一个举人。少年时候,曾与曾涤帅,胡润帅,郭-焘数人,都是密友。后来大家连捷的连捷,做官的做官,只有他依然还是一位老举人。直到前年,已经四十六岁,方才知道没有鼎甲的福命,只好前去寻着我们这里的那位胡大帅。那时胡大帅尚在张亮基抚台的衙门里,参赞军机,便把他荐与张抚台去作幕友。那时曾涤帅还在长沙督办团练,大家都说他是一位磐磐大才,所以张抚台十分信任。及至张抚台升云贵总督,又将他移交与现在的骆抚台的。不料这位骆抚台,比较张抚台还要相信他,所以人家都称他做二巡抚的。大人何不前去见见他,只要他肯帮忙,莫说一个姓黄的不能奈何大人。就是一百个,一千个姓黄的也不中用。”

樊燮一直听到这里,连连称是。马上去至长沙谒见左宗棠左师爷。左宗棠那时方握湖南全省的军务大权,常有外省官吏,前去和他商量公事。那天瞧见这位现任永州协台前去拜他,自然不能不见。不过左宗棠的为人,心直口快,胆大才长,固是他的长处;恃才傲物,不能匿情虚貌,与人虚与委蛇,又是他的短处。当时一见那个樊协台脑后见腮,未语先笑,定是一个小人。礼貌之间,不肯假借,等得樊协台朝他磕下头去,他只长揖不拜。

可巧这个樊协台,又是一个十足加二的大大浑蛋,既是来走门路,自应忍耐几分。他竟忘其所以,一见左宗棠直受他拜,不禁老羞成怒起来。当场就发话道:“樊某身居现任协台,顶子已红。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举子,除了前去捐官,可抵几两例银外,其余还赶不上我的一个差官。”

左宗棠既是一个著名盛气的人,如何肯受这些恶话。当场就和樊协台对骂了一阵,及至他的同事将樊协台劝走之后,他还是怒气未消,立即面告骆抚台。骆抚台自从见过黄文琛之后,每逢汉阳绅矜来见,常常地问起黄樊二人的政声。那班绅士,本在恨那樊协台酣饮狎猖,军纪不整的,一见问及,当然就同灶司菩萨,直奏天庭一样,还要加上一些酱油麻油。所以骆秉章早已知道樊协台不是好官。只因隔省官吏,不去管他。此刻一听左宗棠说他不好,一时记起绅矜之言,立即一道移文去到湖北,那位樊协台便得了革职处分。

樊协台既是闹得求荣反辱,自然不肯了事,他就化了一笔银子,孝敬了官文的门下李锦堂。那时李锦堂已由官文保了知县,极有权力,乘便进言官文,也是加油加酱的,硬说左宗棠是个劣幕。

官文正和骆秉章因为一件公事,有些意见,便不去和胡林翼商酌,即将此事,暗奏一本。旨意下来,就命骆秉章迅将劣幕左宗棠驱逐出境。

骆秉章接旨之后,又认为官文有意和他为难,并不和人商量,立刻也奏一本,不但力保左宗棠不是劣幕,而且牵及官文。

那时官文正在走红。咸丰皇帝不禁龙心大怒,一面将骆秉章革职,一面命官文将左宗棠拿案讯办。

左宗棠一见这个青天霹雳直把他的胡子,气得根根翘起,口口声声要告御状,去和官文拚命。他的朋友,个个劝他不可负气。若告御状,简直是以卵敌石,自寻大祸。那时曾国藩业已移驻祁门,一则军事正急,无暇顾此。二则远在他省,不知内容,因见皇上,如此严旨,不敢去碰钉子。左宗棠既没帮手,只好先行离开长沙。

一个人怅怅无所之时,一走两走,走到湖北。又值胡林翼正丁内艰。虽然圣眷甚隆,夺情留任湖北,照例不见客的。左宗棠一时无法,只得写信说明来意。胡林翼一听左宗棠到来,幼年朋友不能置诸不理。正想暗暗派人前去请来相见,还是陶夫人劝阻道:“季高性子偏激,人所共知。此刻又遭横祸,他一定疑老爷袒护制军,若是面见,怕防激出事来。”胡林翼听了也以为然。便写信给襄阳道台毛鸿宾,命他亲去劝阻左宗棠。说是小人网罗四布,果去京师,必坠术中。只有暂时容忍,以待机会出来。左宗棠听了此话,却也灭了几分盛气,趑想不前起来。

但是两手空空,身无长物,几乎要流落荆襄一带的了。幸亏无意之中,遇见一个监利县里的绅士王柏心,见他虽然落魄,还有国士的气度,于是将他留到家中,十分款待。但因此事,已成奏案,一时无可为力罢了。

左宗棠住了一向,一天忽去向王柏心说道:“左某身受奇冤,已至流落。老兄解衣推食,如此相待,无异骨肉。但我年已四十有八,两鬓已丝,纵不上京叩阍,以伸三字之狱,可是一个通缉人员,长住府上,恐累老兄。我想去投涤生,弄个粮子带带,好去杀贼。就是死于贼手,犹比死于小人之手好得多呢。”

王柏心听说道:“涤帅现在祁门,此地至彼不是旦夕可到,况且四处都是长毛,还有捻匪夹在里头,似乎不宜冒险。依我愚见,最好请李翁还是通信与涤帅、润帅、几位老友,他们都是封疆大臣,或有疏通法子可想。”

左宗棠听说,慌忙向着王柏心一揖道:“兄弟神经错乱,竟至思不及此。不是老兄指教,竟至一筹莫展的了。”

左宗棠说完这话,便去委委曲曲写了两封信,分寄曾胡二人。

胡林翼近在咫尺,自然得了信较早。因见官文正是遵旨要将左宗棠归案讯办,通缉的公事,竟同雪片般的飞了出去。一时不便去向官文说话。后来却是陶夫人拿出一笔私房,置了几样贵重首饰,去托阚姨太太疏通官文。虽然没有办到奏请销案,但也缓了不少下去。

胡林翼这边有了一点颜色。他就一面函复左宗棠,一面函致曾国藩去托肃顺设法。因为那时的肃顺,已以户部尚书兼军机大臣,很得咸丰皇帝的圣眷。

曾国藩本已接到左宗棠的信,及见胡林翼之信,自然忙去照办。嗣得肃顺的回信,说是这件钦案,由他先去奏请,未免易启皇上之疑;最好是先托一位京官,奏上一本。皇上必去问他,他就有话回奏。又说与其单办销案之事,不如办那起用之事,费事是一般样的曾国藩一见肃顺如此热心帮忙,便知大有希望。急又函托郭-焘①之弟,现任军机处章京的那位郭嵩焘。

原来这位郭嵩焘,自从写信给他哥哥去教曾国藩遵旨创办团练之后,循资按格的已经升到翰林院侍读学士。不久又新得小军机的差使。本与曾国藩在通信息的。既得曾国藩的嘱托之信,他就转托两个同乡御史,各奏一本:一个是洗刷左宗棠之罪,一个是保举左宗棠之才。

咸丰皇帝遽见两本折子,一因官文并未再提此事。二因洪天皇定都南京;浙江、福建等省,复又相继失守,正在求贤若渴之际,果被那个肃顺一口料到,真是一天召对已毕,忽然问起左宗棠这人,倒底有无才干。肃顺自然竭力保奏。咸丰皇帝即下一道上谕:举人左宗棠,着以郎中职衔,统率湘军,前去克敌。暂归曾国藩调遣。曾国藩一得这道上谕,马上奏保上去。说是左宗棠可以独当一面,若交臣部调遣,未免屈折其才等语。胡林翼、张亮基两个,也先后奏保进去。那时李续宾已由皖藩代理皖抚,不过皖省尚在洪军手中。李续宾的巡抚行辕只好暂设庐州。他也奏上一本,说是左宗棠之才,胜他十倍。京师各科道中,也有几个奏保左宗棠的。咸丰皇帝一见京外各官,纷纷疏荐左某,此人才必可用。复下一道上谕道:左宗棠着以四品京堂,帮办浙江军务。这个官衔,便是钦差体制。既可与督抚并行,又可专折奏报军情。

当时左宗棠一得此信,方始仰天吁了一口极长的气道:“我左老三也有今天的这一日么。”于是一面分别函谢京外疏荐之人,一面招练湘军,以便去到浙江。

现在且将他按下,又来接说向荣那边。

向荣自从驻兵丹阳之后,朝廷因见失守南京土地,全是陆建瀛一人之罪,与他无干,单将陆建瀛办过。便放了何桂清继任江督也驻丹阳。这位何江督,字平翰,那时还只四十余岁。他由少年科第起家,一直做到江苏布政使。在任时候,欢喜谈论理财之事,常向清廷上上条陈。后来升了浙抚。

咸丰皇帝因恨陆建瀛太不济事,竟把一座万分坚固的南京城池,替他送人,所以对于继任人员,颇费踌躇。当下有一位军机大臣奏称道:“现在南京尚未克复,最要紧的事情,只要能够筹饷便好。浙江巡抚何某,前在苏藩任上,现在浙抚任上,都能筹出巨额饷项,不如叫他前去试试。”咸丰皇帝准奏,何桂清始膺此命。

他到丹阳之后,一日到夜,只知和他幕友等等,饮酒赋诗,抹牌唱曲。对于一切军务,样样推在向荣身上。向荣没有法子,只好力负责任,因见那个威王林凤翔,杀到扬州,十天之内,竟下九郡。急得只像雪片般的公文,去请曾国藩赶快杀出江西,以拊南京之背。

曾国藩接到公文,正拟命彭玉麟、杨载福等人,率了全部水师,先去克复九江的时候,忽见探子报称,说是贼方的东王杨秀清,已被北王韦昌辉,自相残杀毙命。曾国藩听了一乐。那时罗泽南、李续宾师生二人,早由南昌调回,李续宾已得安徽巡抚,驻札庐州。罗泽南尚在他的身边,参与一切重要军事。他就去问罗泽南,说是贼方既有内乱,我们计将安出。

罗泽南答道:“只有速从江西杀出,见机行事,或有胜算。不过人材,都不够用。”

曾国藩刚想答话,忽见他那国华国荃两个兄弟,一同携了家书,来到大营投效。曾国藩先将家书看过,方始对着两个兄弟皱着双眉的说道:“二位贤弟,怎么一齐出来?为兄身已许国,自然难顾家事,正因为有了几位兄弟在家,可以代我定省之职。”

曾国藩说到这句,又去问罗泽南道:“萝山,你倒说说看,我的说话可错。”

萝山犹未接口,国华、国荃两个,一同说道:“父亲现在身体十分康健。侍奉一节,既有嫂嫂和几个弟媳在家,也是一样。我们二人奉了父亲之命,来此投效。况且大哥正在出兵之际,难道我们二人,真正的一无可取的地方不成。”罗泽南在旁听得清楚,生怕他们兄弟三位,大家本是好意,不要闹出恶意出来,反而不妙。慌忙接口对着曾国藩说道:“既是二位令弟,奉了堂上之命出来的,要替国家效力,移孝作忠,我说也是一样。”

曾国藩听说,方才答应下来。即命国华去到李续宾那里投效,留下国荃在营办事。正是:

朋从说项原多益

兄弟阋墙本可危

不知曾国藩留下国荃之后,究竟何时出发,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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