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纳了贺瑞麟的条陈,奏请减厘以兴陕甘一带的茶务,没有多久,奉旨照准,即饬两省藩司照办。刘松山因见在省无甚事情,便返原防。时光易过,又是年余。

有一天,左宗棠接到李鸿章的书信,说是荐个人来投效。左宗棠即回书道:

手示拜悉:推荐人才,本属正理。惟在乎人之才不才为定:其人若才,弟已早知其名,或奏调,或咨取,犹惧不遑,奚用荐为。其人才,尊处不愿位置尸位之人,弟处虽正用人之际,其如莫能用何,务祈止之,勿劳跋涉。此间回多于汉,非熟悉回中情形者,无能为也。回之错处中土,自古而然,徒戎尚难,何况议剿?欲此花门种类而尽之,无论势有不能,亦理有不可。入关之始,即奏分别剿抚,盖不得已也。竭诚力行,已逾三载,至今岁春夏,乃见微效;安插平凉者,尚只数千。惟获讯金积狄河等处之回匪,亦知平凉安抚之局,实出至诚,陕西各回酋,始无词胁迫诸回;马化-亦不能挟陕回以为重。然如马化-父子,则实无抚理,而又不可深闭固拒,以绝甘回求抚之心,此诚难而又难者也。沙利奉其人,颇思主掌此间老回教,而其人亦不为回民所深信,弟亦不敢一时许其所请。公抚内地,三吴风气柔和,人民知礼,较之此间之剽悍成性,无理可喻,诚有霄壤之别矣。老怀愁闷,匆是手复。

左宗棠复信之后,忽见一个戈什哈匆匆的含笑而入,垂手禀知道:“三少爷、四少爷到了。”

左宗棠一惊道:“怎么他们两个都来不成?”

戈什哈又回道:“听说三四两位少奶奶也同来的,还在城外打尖。”

左宗棠道:“这末赶快命他们进来。”

戈什哈退出未久,左宗棠已见他的三子孝勋、四子孝同,一齐趋入,口称爹爹,向他磕头,左宗棠将手微拦道:“且起来,你们母亲的毛病怎样?此次何以未曾予先禀明为父,贸然率眷来此。”

孝勋、孝同拜完起立,方始肃然答话道:“母亲毛病,大有转机。”

左宗棠不待二子说完,一听周夫人已有转机,心里一个高兴,便吩咐二子道:“这末你们姑且坐下再讲。”左宗棠说了这句,又望了二子一眼道:“听说你们二人,都带家眷来的么?”孝勋、孝同二人一齐答道:“母亲吩咐,说爹爹年纪已大,又有腹泻之症,远在边陲,没人服伺,故命儿子等不必禀知爹爹,就率两个媳妇来此。”

左宗棠微笑了一笑道:“这就是你们母亲贤淑之处,她倒未顾自己有病,单是惦记老朽在此塞上,其实又何必呢。”

孝勋又答道:“儿子不知道这衙门里能不能够住家眷,不敢一直带了媳妇进来。现在请示爹爹,好让他们来此叩见爹爹。”

左宗棠很快的答道:“衙门不比军营,照例可住家眷。你们二人,快去同了她们妯娌两个,就进衙门来吧。”孝勋听说,便对孝同说道:“四弟,这末我们就去同了她们进来。”

孝同忽然嗫嗫嚅嚅的对着左宗棠说道:“四媳已有身孕,算起日子应该落在下月,不知怎么一来,昨天今天两天,肚子很觉疼痛,大约闪了胎气。”

左宗棠听说,连跺其脚叹着气道:“唉唉!四少奶奶既有身孕,怎好经此长途跋涉。你们母亲,偏只顾我,不顾媳妇,太没成墨了呢。”

左宗棠一边说着,一边提高喉咙,叫了一声来呀!左宗棠的呀字未了,跟着呀字声中,一联串的奔入三五个戈什哈进来。左宗棠吩咐他们道:“你们快去预备轿子,随着两个少爷,去接少奶奶去。再命人去找个接生婆,就来伺候,不可误事。”几个戈什哈答应了一声喳,即同孝勋、孝同二人,出衙而去。

原来孝勋的妻子姓刘,就是刘松山远族刘纯客之女,小字绣云,人极贤慧。孝同的妻子,就是“红羊”时代名将,赐谥壮武王公之女,小字淑花,非止十分贤慧,而且能诗善画,颇有不栉进士之目。此次她们妯娌二人,奉了周夫人之命,随夫到甘,以便定省公公。淑花在途闪动胎气,势将分娩,正愁旅店生产,颇觉不便的时候,忽见她的丈夫,同了三伯,带了几个戈什哈去接她们进衙,当下略略收拾一下,便坐轿子进城。

绣云在上轿子的当口,带眼看见似有一个彪形大汉,盯着在看她们妯娌两个,本拟告知她的丈夫,因在匆促之间,她还未曾开口,轿子已经抬了起来。她又暗忖,一个百姓,随便偷看妇女,也是常事,只要进了制台衙门,也就由他去了。

及至衙内,她们二人拜见公公之后,左宗棠那时已将二子的住房收拾出来,见着两个媳妇,略问几句家务,即命子媳一同进房休息。孝勋的房间,做在孝同的对面,中间仅隔一座堂屋,离开左宗棠的卧室,也是隔了一个院子。左宗棠如此布置,原备二子二媳,住得就近,可以常常承欢膝下之意。

绣云到她自己房内,方将旅店门口,那个大汉偷看她们之事,告知丈夫。

孝勋听说,笑着答道:“此间风气闭塞,陡见制台的少奶奶远道来此,争瞧热闹,也是有的。你怎么这般注意此事?”

绣云也微笑的答道:“此人一脸横肉,为妻见了害怕。”孝勋又笑道:“你已到了此地,还怕谁呀!”

绣云不好再说,便到对房前去照料她的婶子。淑花对她道:“三伯母,我此刻一阵阵地腹痛,恐怕就要临褥,方才你们四叔来说,公公已经预备接生婆了,怎么还未见进来。”

绣云正待答话,忽见孝同已同一个老年的接生婆走入,绣云便命接生婆前去摸摸淑花的肚子,当晚可曾发动。接生婆摸了一摸道:“四少奶奶,今天晚上,或者未必,但是也在这两天了。”绣云便命接生婆去到下房伺候。

等得吃过晚饭,左宗棠命人来唤二子问话。二子到了左宗棠的卧室,左宗棠又仔细的问过周夫人的病情,以及孝威的近状,二子答过一切,又接说道:“大哥也没甚么一定的毛病,只是精神颓唐,眠食无味;医生说他恐得损症。儿子等再三劝解,大哥口口声声总说,母亲一有长短,他即殉孝。”左宗棠听说,大为着急的说道:“你们大哥的天性素厚,但望不致闹出这个乱子才好,这也关乎吾家气运,只望祖宗默佑你们母亲之病,那才好呢。”

孝勋道:“母亲也常常地劝着大哥,又命大嫂防着大哥。”

孝同也接口道:“大哥听得爹爹此地军事顺手,他的意思还想一等母亲稍稍健旺一点,奉了母亲,全家来此呢。”左宗棠不觉笑了起来道:“痴儿之孝,虽则可嘉,但是其愚不可及也。天下岂有一位久病之人,能够再行万里之路的呢?说起此间军事,也还可说顺手;不过积重难返,不是三五年可能蒇事。我从前奏对太后,说是期以五年,谁知转眼三四年来,成绩极少。”左宗棠说到此地,忙又大摆其头的自语道:“为父当时言过其实,未免有欺君之罪矣。”

孝同道:“听说毅斋,①已到此地,不知住在何处,儿子急欲一见。”

左宗棠听说,便对孝同的脸上,认认真真的望了一眼,方才太息道:“你们几兄弟,总算命好,投胎我家,自从出世以来,只要上心念书,就算你们的责任己尽,何尝眼见冲锋打仗之事。毅斋是因他的叔子,久战边陲,愿以身代特来投效,我已派他自统几个粮子,去到省外剿匪去了。此刻远在千里之外,你到那儿去见?”

孝同刚想答话,陡闻他的妻子房内,霎时之间,人声嘈嗷,脚步杂沓,忙对左宗棠说道:“大概媳妇要生产了,儿子前去看来。”

左宗棠将手一扬道:“快去快去,凡事小心。”

孝同去后,孝勋因是一位大伯子,自然不好同了孝同前去,便在此地仍陪老父谈天。过了一会,孝同又来报告,说是媳妇肚子虽痛,恐怕时候还早。左宗棠又挥手道:“你去陪你妻子,不必在此。”孝同便又退出。左宗棠复与孝勋谈上半天,听得孝同房里,没甚声响,静了下来,方对孝勋说道:“你也回房睡去,为父近来一到十二点钟,就要上床,倘迟一刻,即不能够睡熟。”

孝勋亲自服事老父上床,方始回房安睡。左宗棠睡到床上,心中默想家事一会,后又侧耳听听他那四媳房中,不闻甚么响动,稍觉放心,不多时候,便也沉沉睡去。

那时甘省地方,正在大旱,三月未雨。左宗棠既是大员,岂不关心,此时上床,忽于睡梦之中,陡闻一声霹雳,跟着又见雷电绕身,同时大雨如注,平地水深数尺,一喜而醒。却见窗子外边,一派红光,以为定是火起,赶忙翻身下床,走到窗前一望,看见那道红,是从他那第四个媳妇房中发出来的。正待去喊孝同,问个明白,突又听得呱呱堕地之声,知道他的四媳已经产下,又知新生小孩,似乎有些来历,始有这道红光。

左宗棠想到此地,赶忙出房,尚未走到孝同所住的房外,只见外面一同奔进十多个戈什哈进来,似有甚么急事一般。

左宗棠急问有了甚么事情。那班戈什哈一齐回道:“沐恩等等,睡在床上,忽见上房走水,赶来救火。”

左宗棠微笑道:“我起初也当是起火,后来方知道这道红光,是从四少奶奶房里出来的,而且小孩也落地了。”

戈什哈不等左宗棠说完,一齐连向左宗棠道喜。

内中有个戈什哈,眼睛最尖,陡见四少奶奶所住的屋面,似有一条黑影,他就连话也不及再说,只把靠近他的一个戈什哈一拉道:“那边屋上,有了强盗,快去捉去。”

大家忙向那边屋上一望,果见有条影子,正在那儿闪动,似有要想逃走之意,不禁骇声道:“真的有了歹人,这个歹人真个大胆。”大家一边说着,一边早已拥到那边院子。

好在这班戈什哈,虽没那些捉鬼拿妖之技,却也稍有飞檐走壁之能,①当时一个个扑的扑的纵上屋去;第一个上去的那个戈什哈,不知怎样一来,已被那条黑影打倒,连连大喊救命。大家一齐奔了过去,几个救人,几个捉贼;几个去打一个,那个歹人,双拳难敌四手,自然即被捉住。大家将他细细一瞧,并不认识。

那时左宗棠、左孝勋、左孝同父子三个,一见屋上有贼,都到院子之中,仰头观看。及见那个贼人,已经拿住,左宗棠即命快快带下,由他亲自审问。起先被那贼人打倒的那个戈什哈,更加恨那贼人,急把贼人的辫子抓到手中,拖到屋檐,飞起一腿,那个贼人,早已噗咚一声,掉在地上。大家跟手跳下,抓住贼人,请示左宗棠何处审问。

左宗棠便到产妇房外的那间堂屋之中一坐,吩咐带上贼人,戈什哈便把贼人拖至左宗棠面前跪定,左宗棠先向贼人的脸上望了一望,方始喝声道:“你这鼠子,究竟是贼是盗,一个人胆敢来到总督衙门的上房,真正可谓胆大包天了,快快从实供来,还可贷尔一命。”

那个贼人,连连的磕头道:“大人开开天恩,小的名叫王六,实因母老妻病,来此行窃,叫作无法。”

左守棠这人,平生最敬孝子,一听王六所供,不觉捻须太息道:“就是母老妻病,无钱过活,这也只有行乞,不能行窃的呀。”

左宗棠还待再说,忽见孝勋走到他的身边,对他忿然说道:“此贼所供,全是假的。今天白天,你老人家两个媳妇,刚要上轿的时候,此贼胆敢盯着她们妯娌二人在看,三媳亲眼所见。爹爹好好审问,内中必有重大情节,也未可知。”左宗棠听了大怒,立即喝问王六:“少爷方才所说,不是冤枉你的吧,你倒竟敢用这母老妻病四字,前来骗人,本部堂几几乎上了你的当了。”左宗棠说着,又向左右一望道:“快取大刑伺候。”

那班戈什哈,一面去取大刑,一面吼了一声堂威,对着王六喝道:“快快老实供上,免得皮肉受苦。”

王六一见事已至此,料定没有生理,却把他的心肝一横,反向左宗棠冷笑一声道:“老左,你也不必拿那大刑吓俺,俺若怕死,也不敢前来行刺的了。”

左右的戈什哈一听,王六说出行刺二字,一齐忙向左宗棠打上一个千儿,各自认罪道:“沐恩等保护大人不周,致有刺客来到上房,只求大人重办。”

左宗棠将手一扬道:“不干你们之事,你们替我搜检此贼身上再说。”

那班戈什哈,忙又极重的答应了一声喳,就向王六身畔一搜,果然搜出一柄利刀,一道伪谕。左宗棠把那道伪谕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是:天方新教第一教主,总大阿訇,灭清自在大皇帝白为谕饬事:顷据某某奏称,左妖宗棠,刘妖松山,亟亟办理屯田之事,分明欲与朕为难,朕由平凉一带出关,非惧左刘二妖也,因念连月大旱,米粮昂贵,人有饥色,路有饿莩,长此战争,殃及池鱼,实非上天好生之德;今闻左刘二妖,办理屯田之事,必思与朕久战,朕为援救数千百万回民计,封尔黄自信为征左大将军,去到兰州,迅将左刘二妖分别刺死,既免战事一兴,人民有流离之苦,粮秣有不继之虞,舍重取轻,尔其知之。若能不辱君命,侯封之奖,决不靳也。钦此。左宗棠一边在看,一边已在大叫气死我也,及至看完,先将伪谕交与一个戈什哈拿去存卷,然后突出眼珠喝问王六道:“黄自信!尔来行刺,既已被拿,本该万死。尔若将白逆彦虎的细情,好好供出,本部堂仍可赦尔一死。”

黄自信听得尚有生望,忽又朝着左宗棠磕上几个响头道:“爵帅真能饶赦小的一死,小的便将白总大阿訇的秘密供出。”左宗棠点点头道:“尔快供来,不必多说闲话。”黄自信又拜了几拜,方才朗声供出道:“白总大阿訇,本在马化-马总大阿訇部下,后因他的妻子、女儿都已有了法术,他才决心想做皇帝,离开马总大阿訇部下,自立为皇。不料此地的刘松山、刘军门,连将他的皇后、公主,连同那个翡仙女将,生擒正法,白总大阿訇见已失了锐气,且怕官兵合围,因此自弃平凉、静宁一带之地,率队出了嘉峪关,打算先去占据伊犁,得有基础,再行大举进关。”

左宗棠一听见白彦虎要占伊犁之话,不禁急出一身冷汗。你道为何?原来那时候,尚无新疆的省名,伊犁还是一府,孤悬关外,接近俄疆,虽为大清朝的土地,却没省分辖管。俄国瞧见清朝对于伊犁鞭长莫及,不甚注重,便有并吞之心。此等事情清朝皇帝,也有所闻,有时问问军机大臣,①那些军机大臣,都是庞然自大惯的,奏对的说话,无非都说天朝土地,外夷怎敢觊觎。果有此事,只要一旅之师,还怕外夷不来双手送还不成。清朝皇帝,也是自大惯的,一听此言也就丢开。独有左宗棠既任陕甘总督,当然较为关心;况且伊犁的毗连之处,就是乌鲁木齐,②乌鲁木齐即迪化州,属于甘肃所辖;与迪化州毗连的地方,就是凉州、肃州。若是白彦虎一占伊犁,乌鲁木齐,乃为必争之地,势必不保,凉州、肃州,也就危险。那时清朝的睡狮,尚未被人戳破,对于臣下失地的处分,又极严厉。江督何桂清的正法,浙抚王有龄的自缢,都为失守城池之事。左宗棠既为清臣,听了黄自信之供,焉得不惊。

当下左宗棠暗惊一会,忙把面色放得异常和悦,怡然的问着黄自信道:“白彦虎既思去占伊犁,他手下究竟还有多少兵将呢?”

黄自信又供称道:“大王郝廷龙,二大王施鹰扬,元帅熊飞鹏,前锋熊飞龙,军师安必烈等等都有万夫不当之勇,其余还有大将百员,回兵十万。”

左宗棠又问道:“这末白彦虎手下的回兵,究竟那些教名的居多呢?”

黄自信道:“天方新教、老清真教、花门教的都有,还有哥老会在内。”

那时孝勋还在旁边站着,便岔嘴问道:“爹爹,哥老会,四川谓之公口,怎么竟会蔓延至此?”

左宗棠见问,正待答话,陡见孝同从那产母房中奔出,一脸惊惶之色,令人见了也要害怕。正是:

设教从来多误国

行军端的在奇材

不知孝同究为何事,如此惊惶,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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