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定阳一经撺掇他那把兄,去会首府之后,看看左右无人,急把他那身上的一个札子,拿了出来,放在桌上,复将李统领交给他的札子,悄悄撕得粉碎,送入嘴中,呷上一口热茶,吞下肚去。

吞下肚后,仅过一刻,即见李统领回了进去。田定阳忙问道:“首府大人究为甚么事情来此。”

李统领蹙眉答道:“大概是奉了制台意旨,要我在那钦差问我说话的时候,不可死顶制台。又说制台倘没处分,将来一定可以酬谢我的。”

田定阳听说,一面先把札子送还李统领,一面又装出代抱不平的样子道:“札子上果是迎头痛剿,老把兄可以放心。不过这位知府大人,真正在用救大不救小的秘诀了,却不知道制台就算得了处分,至多开缺而已。”田定阳说到这里,又自摇其头的接说道:“人家一得处分,岂非有杀身之祸的么。”

李统领倒也细心,起初不答田定阳之话,先把那个札子,翻开一看,只见那迎头痛剿四个大字,好好的仍在上面,方才放心收过,接口答道:“我有这个札子为凭,自然万无一失。不过首府要我帮着制台说话,并不是我不肯,究竟教我怎样帮法呢。”

田定阳因见李统领对他所换的札子,毫没一点疑心,急于要到制台那里报信,好使制台早些放心,如何还肯再和这位指日身首异处的把兄闲谈。但是骤然之间,又不好就走,他便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当下假装失足跌地,连连喊着哎唷哎唷不休。

李统领更不疑心,急扶田定阳上轿,回去医治。

田定阳一出李公馆,忙命轿班抬他上辕,①及进督辕,早见几个文武巡捕,②已在那里望他,下轿之后,文武巡捕问他干妥没有,他一边点头答称幸不辱命,一边还要面见制台。

文武巡捕自然替他通报上去,见了制台之面,禀明一切,文祥喜得连称很会办事,很会办事,当下不待案子了结,即命藩司立委田定阳一个大缺。

田定阳谢了回家未久,即奉首府传见,一见他面,急把一个大拇指头一竖称赞他道:“你真是位干员,你可知道,你克日就要得简阳县缺了么?”

田定阳忙向首府请上一个安道谢道:“这个虽是制军的恩典,也是大人的栽培。”

首府慌忙回安之后,又把一将田定阳拉入签押房里,一同坐下,悄悄的告知道:“老哥你可知道李统领已交县里看管了么?。

田定阳听了一愣道:“怎么如此快法。”

首府道:“刚才辕上有位师爷前来送信,教我转饬县里,小心看管,莫使姓李的有了逃逸自裁等事发生。”

田定阳问道:“这个看管李统领的意思,还是制军的呢,还是钦差的。”

首府道:“据说钦差曾经拜过制军,制军已把存案的案卷给与钦差看过,钦差瞧见案卷上面,并无迎头痛剿字样,只有相机办理字样。回他行辕,立将李统领传去,命他呈出札子,钦差一见札子上面有了挖补痕迹,一句没有多说,即将李统领发交县里看管,以便请旨定夺。”

首府说到此地,忽又贼秃嘻嘻的向着田定阳一笑道:“那个迎头痛剿的罪名,自然是制军栽培他的,这个挖补公事,要想卸罪于统领的罪名,可是你们的那位高师爷抬举他的,”

田定阳听说,也现着德色的笑答道:“这是大人也有功劳在内,倘若大人不去拜会,卑职便没机会掉换那个札子。”首府听了,自然也极得意。

田定阳回家之后,复又好好的褒奖了高师爷一番。

那知田定阳奉到署理简阳县缺的公事,尚未前去到任,已经知道钦差奉到回折,李有恒得了挖补公事、妄杀无幸的两项罪名,即日提出县衙,验明正身,绑到校场斩首;①钦差回京覆命。

田定阳正待带了高师爷去到简阳县上任,谁知那位高师爷,因要巴结东家,出了这个毒主意,凭空害了那位李有恒李统领的性命,就从杀头的那天起,骤得一个心神恍惚之症,竟至不能跟他那位东家同走。

田定阳忽见高师爷得病,念他设计之功,送他一千银子,教他回他绵阳原籍,暂时将养,一俟病痊,再到简阳。

高师爷瞧见东家如此体贴,倒也答应回家养病,当下便与他的东家约定,那天送走了东家先出东门,他就再出北门,由北大道回他绵阳家去。

高师爷一天走到德阳城外,因为急于赶回家去,不愿入城住宿,便命一个二爷打听城外,有无清爽宿店,二爷打听回报,说是城外只有一家高升客店,但是已被一家盘送灵枢回籍的客人所占,还有一间楼上空着,此外并无第二家客店。

高师爷一听那家客店的店名,叫做高升,和他姓名相合,不禁大喜的连连接口道:“就是这间空楼,就是这间空楼。快到那里去吧。”

二爷导着轿班抬进高升店中,高师爷上楼去的时候,走过那家灵柩旁边,不知不觉的打上一个寒噤,还不在意,上楼之后,打开行李,摆上烟盘,一个人横在床上,一边吸着大烟,一边方命二爷下楼打听那盘送灵柩的是谁,及至二爷打听回报,说是那座灵柩,正是李有恒李统领的,他的家眷奔丧回他广元关原籍去的。

高师爷一听真个冤家狭路相逢,更加汗毛凛凛起来,心里虽在害怕,但又想到店名高升二字,或者可以逢凶化吉,因这吉利字样,能够解禳也未可知。

一等晚饭吃过,就命二爷提了十串大钱,赏给自己的轿班、挑夫等人,叫他们尽管去和姓李的扛夫人等,吃酒要钱,闹它一夜,以便混过辰光,挨到天亮,便好走路。

二爷提着十串大钱,正待下楼,高师爷又亲自在他袋内,摸出几两银子,塞在二爷怀内,道:“今晚上,姑且让你去和他们大家大赌一场,不问你输你赢,只要越是灯烛辉煌,越是闹热,明天还有重赏。”

二爷下去之后,不到半刻,高师爷一个人躺在烟榻之上,已经听得猜拳饮酒、呼卢喝雉的等等声气,同时并举起来,他的胆顿时大了不少,当下忽自己喊着自己道:“老高老高,你的本领,果然不小,虽只化了少数银钱,可是这般一闹,试问还有那么大胆的活鬼出现不成。”

高师爷一个人自言自语,自称自赞的说了一阵,复又听得楼下赌钱的人声,愈加闹得厉害,不过那些赌钱声中,却夹了一种妇女的痛哭之声在内,仍旧不在他的心上,再把腰间所挂的一只有事肀恚除下一看,已是子正时候,正想自己收拾烟盘,铺床安寝的当口,陡然之间,听得楼下的人声,突然寂静下去,同时又见房里的灯光,竟会变作惨碧之色,跟着复有簌落簌落的脚步之声,从那扶梯下面,一步轻一步重的走了上来。

高师爷那时已知那种景象不好,并不再管扶梯上的脚声,是人是鬼,赶忙飞快的把脚缩进帐中,放下帐子,双手紧抓帐缝,方敢从那帐子里头,一眼望了出去。谁知不望犹可,这一望,真把这位现任简阳县的高师爷,吓得三魂走失二魂。你道为何?

原来走上去的并不是人,却是一个满身血淋淋的无头活鬼。高师爷一见那鬼,心里自然十分明白,定是那个被害的李有恒前去向他讨命,但是身居帐中,一时无处可逃,除了双手仍旧紧抓帐缝之外,毫没一点办法,就在此时,又见那个无头活鬼,因为没有眼睛,不能瞧见,尽在双手向着四处的悬空乱摸,摸了半天,没有摸到床上,又见他再摸一会,忽又转身下去。

高师爷一等那鬼下楼,也就忙不迭的一脚跨出帐外,赶紧四面一望,看见靠那窗子外面,有棵大树,他急开开窗子,跳了出去,爬到树上,还怕双手无力,不能久抱树上,又将束腰的一根绸带解下,把他身体牢牢的绑在树上。

刚刚绑好,又听见扶梯上面,复有脚步声,尚未来得及定睛细看,只见那鬼已经走进房门,这次手上可是提着一个人头,即用人头,当了镜子,四处照着;起初四处乱照,因未见人,还没甚么举动,及至把头向着窗外一照,照见高师爷躲在树上,立即一面拿着人头,只在手上乱甩,一面忽又血呖呖的叫了起来。高师爷一见那种怕人施施的形状,早已双眼一个乌晕吓得死了过去。

不知过了几许时候,方才被人救醒,睁眼一看,他的身子,已经躺在床上,又见天已大明,他的二爷,连同那班轿班、挑夫,统统围在他的身旁,高师爷至此,方始放胆问道:“姓李的灵枢呢?”

二爷接口答称:“早已走了。”

高师爷又问道:“我的身子,哪个把我弄到这个床上来的?”

二爷又答称道:“家人天亮醒来因见姓李的灵柩,已经上路,赶忙上楼,一眼瞧见师爷绑在树上,便将他们大家喊上楼来,帮同先将师爷抱到床上,方用姜汤灌醒。”

高师爷听毕,又问二爷道:“我昨天晚上,拿钱给你们大家去赌,原是要你们大家闹它一夜,免得有鬼出现,为何到了半夜,竟会陡然之间的声息全无起来的呢?”

大家一齐答称道:“回师爷的话,我们大家正在赌得输赢很大的时候。不知怎样一来,吹来一阵冷风,就把大家吹得迷迷糊糊的睡熟过去,等得醒转,天已大亮的了。”

高师爷听完,觉得身子已会动弹,急命快快动身,离开这个险地才好。后来高师爷虽然离开险地,不到半月,依旧呕血而亡。那位田大令和首府两个,不久也因另案革职充发新疆。

护督文祥听得那位高师爷,住到高升客店,竟真个会高升到陰间去了,却也有些害怕,虽在自行奉请失察处分,还以为军机处里,必定不究,乐得大方一点,谁知刚刚碰见左宗棠新入军机,真的要办他的处分,当时一班军机大臣,听见左宗棠主张如此,只好稍稍给了文祥一些处分,左宗棠方始无话。

及至再看第二本奏章,见是汴抚奏保剿匪出力人员的,他又大发议论起来,说是这样一点小小土匪,本是武官应办之事,如何可以奏保上来。说着,又把他在甘陕剿平积匪的事情,从头至尾,细细的讲给大家去听。

恭王因见左宗棠久任外官,不懂军机处的诀窍,这样的看一本奏章,议论一本奏章,几个钟头之内,能看几本奏章,停刻太后叫起的当口,又拿甚么说话前去奏对,岂不大碰钉子;只好一边仍在口头是是是的敷衍左宗棠,一边暗暗的递了一个眼色,给与那位领班章京,教他想法拿开那些奏章,省得左宗棠讲个不休。

那位领班章京,倒底有些能耐,便去捧上一大叠不要紧的例行公事,送给左宗棠去看道“侯爷且请先瞧这些公事,因为立待去办。”左宗棠果然不知那位领班章京,用了一计,不知不觉就去看那例行公事去了。

那位领班章京,忙将那些左宗棠未曾看过的奏章,换了下去,这样一来,到军机处散值的时候,左宗棠只得将那例行公事,交给一班章京去办,即同恭王等人,出了军机处,回他湖南会馆午餐。

及到里面,只见那个讨赏赐的内监,还在那儿守候,不禁有些发火道:“你这个人,怎么还在此地。这个赏号,又非甚么大事,怎么这般认真。”

那个内监,却也板着脸的答道:“这笔赏号至少也得十万八万,侯爷固是不当大事,小的们却当它是大事呢。”

左宗棠一听十万八万四字,不禁大吓一跳的,问着那个内监道:“你这个说话,究竟还是真话呢,还是玩话?”那个内监又正色的答道:“小的怎敢来和侯爷说着玩话。”

左宗棠不待那个内监说完,早已把他胡子气得翘了起来道:“我做了二十年的督抚,也没落下十万八万呀。一副眼镜的赏号,竟要这般多法,我却未曾听见过。”

左宗棠还待再说,忽见一个家丁将那曾纪鸿领入,向他道喜,他就指着那个内监,问着曾纪鸿道:“栗-,你做京官多年,可曾听见过一副眼镜的赏号,竟在问我硬要十万八万。”

曾纪鸿听说,先向左宗堂道喜,又谢了三百银子借款之后,始朝那个内监拱拱手道:“请您暂时回宫,明天可到敝寓等信。”那个内监又和曾纪鸿轻轻的咬了一会耳朵,方才告辞而去。

左宗棠又问曾纪鸿道:“栗-,这个没的浑蛋,叽叽咕咕的讲些甚么?”

曾纪鸿只好含笑的答道:“老世叔,现在时世真的一天不如一天了。”说着,又低了喉咙接说道:“太后都在要钱化用,难怪这班内监这样胆大。老世叔这副眼镜,确是显皇帝御用过的,一二万两的赏号,照例应该给的,不过他要十万八万,自然多了一点。”

左宗棠听了一愣道:“怎么,真有这个规矩么?这事我得奏参,此风如何可长?”

曾纪鸿又轻轻的说道:“李连英很蒙太后宠用,小侄倒要劝劝老世叔,似乎不必这般风厉,倘若得罪了李连英,老世叔不好办事。”

左宗棠听说,仍旧不以为然的答道:“这件事情,莫说我姓左的没有这些闲钱,就是有了这些闲钱,我也不肯送钱去给没的用的呀。”

曾纪鸿复又再三再四的劝上左宗棠一阵,教他拿出一万银子,了结这个赏号。左宗棠哪里肯听,单和曾纪鸿叙了半天世交,出门拜客去了。

曾纪鸿弄得没有法子,第二天一个人躲到朋友家中,不敢回寓。左宗棠何曾知道,单是拜客之后,又将赏号之事,前去请教几位同乡京官,大家都在异口同声回复,说是万万不可奏参,只有赏给一二万两银子了事。左宗棠听了同乡京官的说话,虽没有前去奏参,可也不肯拿出一二万两银子的赏号。

又过几天,并未瞧见那个内监去到他的会馆,正在有些不解的当口,又见曾纪鸿高高兴兴的前去向他报信,说是那个内监,已把此事老实告知恭王,恭王生怕弄出事来,业已私挖腰包,赏了那个内监八千银子,①那个内监瞧在恭王面上,总算认吃大亏了事。左宗棠听完,只是摇头慨叹而已。曾纪鸿又说道:“先君在日,天津的那场教案,办得并不算错,竟遭御史奏参,幸得圣眷尚隆,没有得着甚么处分。总而言之一句,现在做官真难。照小侄的意思,就是老世叔和那官中堂,既为一殿之臣,似乎也只好弃怨修和,不必再提旧事。”

左宗棠听了,却盯上曾纪鸿半天,方始逼出一句说话道:“如此说来,老夫这个京官,怎样做得下去。”

曾纪鸿也和左宗棠相对欷s[一番,告辞而退。

第二天左宗棠上朝时候,本想狠狠的奏参几个人,自己也拟奏请开缺回家;谁知那位慈禧太后,仿佛似有先见之明一般,说话之间,很是劝着左宗棠须得任劳任怨,为国办事,左宗棠那样一位刚愎的人物,也被太后说得无可如何,只好把他一肚皮要奏的说话,蹩了回去。

有一天晚上,左宗棠正在一个人写家信的时候,忽见一个旧时姓王的文案,蹙额走入。左宗棠请他坐下,又问陕甘新疆几省的军务报销,批下没有。王文案道:“委员连夜来见侯爷,正为此事。我们所有的报销册子,统统被驳。”②左宗棠一愕道:“怎么,太后如此重视边省,为甚么又驳我们的公事呢?”

王文案道:“据委员所闻,部里实在没钱。”

左宗棠很不高兴的说道:“我也知道,不过部里要些费用,无奈我们都是实报实销,这笔费用,又叫谁出呢。”王文案道:“听说部里的确没钱,就有费用,也不肯收。”左宗棠摇着头道:“这就难了,我们这笔报销,数在三百万以上,怎么了呢。”

王文案正待答话,忽见一个家丁,慌里慌张的报入道:“宫里的李连英公公到了。”

左宗棠一吓道:“李公公深夜至此,必有甚么紧要密旨,快取衣冠,让我出见。”

等得出见,方知并没甚么密旨,乃是李连英自己为着生财之道,特来献策给左宗棠的。正是:

人为财死鸟为食

心似刀来口似糖

不知李连英究为何事,究献何策,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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