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年来那美丽的园子就一直包在一丈五尺高的围墙里,陌生的过路人会想到那是一座监狱,只是在大门那里,坐了几个懒洋洋的老年人,不象凶恶的狱丁。因为是私人的园林,他们也有相当的权柄,那就是身分低下衣衫褴褛的人,怎么样也不能走进一步去。

当着他们的车才在园门前停下来,那些坐在长凳上的仆人立刻站起来,一个长白胡子的向她说:

“秦先生,您早呵?您用过饭了么?怎么总也不到我们这儿来呢?”

她也笑着和他们招呼,顺口问了一句:

“今天人多么?”

“不怎么多——赶上礼拜六,天气又这么好,倒有几个学生。”

走进去,她就把早就预备好的一点零钱塞到说话的仆人的手里,那个就笑得连眼睛都眯住了说:

“嗐,您还总这么费心干什么,回头我要他们给您泡上好茶,还在您往常坐的地方候您。”

她回过头来微笑着,走进屏门,几根青翠的石笋直扑到眼底来。

“静纯,你看,就是这几枝石笋现在就没有法子寻得到,听说最初园主因为有这几枝石笋才想到这一座园子。”

“那我还真不知道,不过我总觉得奇怪,每次一进来气候就象不同,好象刮风似的。”

“那不是风,那是松涛,你听那声音有多么雄美?”

“雄美?我只觉得好象有一年我坐海船,半夜遇见风似的——”

“那不美么?在那无边的海上,一只船,尽管它本身是大的,可是在海的怀抱里显得那么小,在吐着白沫的波浪上航行着……”

“我可记得那使我难过了一夜,所以我听到那声音,早已忘了美,我只觉得有点不舒服。”

“可是这却不同了,只要你张开眼睛,你立刻就看到这不是海,你只是用脚在这美丽的园子的地上走路,你不看见么,你看见那几株松树么,那正象泰山顶上的五大夫松,那一株垂到水面上的,正象一条吸水的苍龙——”

“龙,有这样的动物么?”

“这里只是就中国原有的传说而已,按照古老的说法,龙该是什么样子就算是什么样子好在我们也不研究古代生物……”

他们一面说一面走,已经穿过一条山洞,走过一座木亭,她好象觉得有一点热,就把外衣脱下来,随着就交给他。

“That is the why to serve a lady,你知道么?”

她笑着和他说过,就象一个孩子似地跑了几步。

“你看那块山石,象不象一个晨妆的美人?那一块探在水面上的正象听经的灵邑,再看那两块,一块是扑下来的猛虎,一块是可怜的小羊……”

她得意地指点着,因为她这样说着,看起来好象就有一点象的样子。

“——水中的那方立石是观世音,另外两方小的是善才和玉女,你知道观世音么?那些故事虽然不可信,可是也有一点趣味。”

“观世音我知道,我的母亲很信佛;可是你把这些山石的形状说出许多名目来我可一点也不知道。许多人都说这里的山石好,我来过几次,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好来,要你一说,我才知道真是不凡。”

“这也是艺术,平常人不能堆砌的。就说我们自从进来,已经走了些时候,其实我们所走的没有多么远,就是这点曲折尽致的路径,已经就是别人所不可及的了。中国的士大夫原来对于园林就很重视,许多人也下过功夫,可惜现在失传了。”

她象很惋惜似地叹了一口气,顺着路走了几步,当着他们又要走几级石阶的时候,她就站在那里,娇娇地和他说:

“Why dont you help me? Give me gour arm!”

他有一点窘迫似地把右手的大衣放到左手,就用右手搀扶着她走上去。

“这是全园顶高的地方了,你看那边几棵松树正好做成了天然的覆盖,到夏天坐在下面是再风凉也没有的了;可是春天里,我们要点阳光,你看,那边不是有几个座位么?我想一定是他们为我们准备好的。”

果然他们走过去的时候,那个守在那里的人就向她说:

“秦先生您看这个地方好么?早给您把茶冲好了,您一定走得渴了。”

她只是微笑着,没有回答,就坐到籐椅上,他也坐在另一张籐椅上。

那个人把茶杯用开水冲过,就替他们倒好茶,还问他们是不是要用些点心?

“不,我们才吃过饭,你歇着去吧,有什么事我会叫你去。”

“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这阵我先跟您告会儿假。”

等着那个人走了,静纯就说:

“他们这些人的思想也很周密似的。”

“生活呵,这就是生活,他们能使别人感到满足,生活才有着落。”

他不再说下去,吃了一口茶,自然而然地就把手掏出烟来,记起她的话正要收回去,她已经看见了,笑着和他说:

“走得疲乏了正好抽一支——”

他就微笑着点起一支来,可是她象抱怨似地把嘴微微翘起一点来说:

“为什么不给我一支呢?你们男人真自私!”

“我以为你不要——”

他说着送过去,还替她点好,她抽了一口,把乳白的烟直直地吐到空中,很适意地仰望着天空。

除开微风使松针战抖之外,没有别的声音,静,无比的静美,使人忘记这嚣尘的世界,忘记了自己。时间也象是静止了,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它将要永远这样下去。

可是几声嘈杂尖锐的女人声息把什么都搅乱了,她厌恶地朝那边望了望,摇着头还坐在那里,静纯觉得这声音有一点耳熟,也望过去,就看到从山径那里走过来两个男人两个女人,他站起来就朝那边走去。

“大哥,我想不到是你在这儿!——”

一个女的这样说着,语气象是有些惊讶,可是她说得很平静,很自然。

“我也没有想到你会来,静珠。”

“好,好,我替你们介绍一下罢,这位是柳小姐,mary柳,这是张宾,我们学校里的运动选手,这是方亦青——这是我的大哥静纯。”

他们向他点着头,他好象不耐烦似地和他们回礼,他一眼看到那个女人和静珠的样子差不多,只是两只眼睛更灵活,更有神;一个男人的头发梳得很光,穿了一件皮短衣,把两只手插在胸前的袋里,象一条小牛似地两腿叉开站在那里!另外一个男人的脸绯红,当着介绍的时候象是要和他说一句话,可是没有说出来,就低着头站在那里。

他也是极不安地站在那里,忽然他第二次把眼睛来望那个女人,她微微地笑着,他的心打了一个冷战,就赶紧把头转过来。他茫然地向静珠问了一句:

“你们都是同学么?”

“当然是呵!——”静珠把头一偏回答他,装出无限的爱娇来。“和你坐在一处的人是谁?”

“那是秦先生——呵,呵,齐太太,你不知道她么,她在你们学校有钟点的,秦先生也是一位极出名的画家。”

“我知道,我还看过她的画展。是去年——也许是前年。”

mary柳接过来说,她的声音更娇细,更不自然,却使静纯惊了一下。那位运动家显得不安,他一个人独自转过身去跳跃着,象一匹才停止了奔跑的骏马一样。那位方先生的头是一直低着,脸还是红着,象是一个极不会说话的人。他的心里有点奇怪他怎么会和她们在一起呢?因为想到那边还有人等他,就匆匆地说:

“你回过家没有?”

“我没有——也许我不能回去得太早。”

“你知道母亲今天好点了,改请马大夫治,象是很有进步——”

可是她对于这件事好象丝毫没有兴趣,只是漠然地应了两声。他就急忙和他们说:

“好,再见吧——”

“再见——”

他转身就走了,忽然听见象鸟一样鸣叫的声音:

“有空请你到我们学校去玩。”

他停住脚,又回过头来向说话的人微笑一下,还看见她在空中摇着的纤细的手指。他就再向前走,看到等在那里的秦玉也正在望着他。

“那是些什么人?”

当他又坐到藤椅上她就问。

“我的妹妹和她的同学们。”

“现在的女学生们真有点使人看不出来,我还以为她们是舞——”她突然顿住,改过语气说:“我们走吧,这里也没有什么大趣味了。”

“好,我先陪你回去,我也得回家一次,他们还不知道我去什么地方。”

当他们回到她家的门前,他就向她告辞。

“进来吃杯茶再走不好么?”

“不,我想我还是走了吧,那个诵读会是明天下午开么?”

“是的,下午两点钟,你顶好早点来帮帮我的忙,好不好?”

“好,我想我能来得早点,还有我的妹妹也想来参加,可以么?”

“欢迎,很欢迎——”她未经思索似地说着,忽然又加了一句:“——怕她不会感觉什么兴趣吧?”

“不是今天遇到的这个妹妹,是我的三妹,读文学的,跟这个妹妹完全不同……”

“那就好,你们明天早些来,再见吧。”

“再见。”

大门已经开在那里等她,她笑着和他招呼过就走进去,他就转过身,一辆车还等在那里。

“先生,我送您回去吧。”

他点点头,坐上去,那个车夫抬起车把又问他:

“您到哪儿?”

“状秋街东头,靠河边。”

“我知道那是黄公馆……”

车夫起始跑着,可是他的心稍稍有点凝住了,他好象看见两只青春的,活动的眸子在他面前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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