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也是过度疲惫,死静地躺着,家家门前一堆一片的爆竹的残骸,正象一个个溃烂了的疮口,显着污红薑黄的颜色,没有行人,每一家的大门都是紧闭着,只有一些穿得很污秽的孩子手里擎着一根香火在那残骸的当中寻找着不曾燃过的一个两个爆竹,然后再高兴地点着。

他们走出来一共是五个人,黄俭之为了步履方便还拿了一根手杖,可是他用围巾连眼睛几乎也盖上了,静珠和静婉都穿了一件外衣,静玲就穿起平日到学校去穿的大棉袍,只是外面罩了一件新蓝衫,李大岳穿一件老羊皮的灰大氅,他再三声明那原来是他的勤务兵的。

静玲有一股奇特的感觉,因为这许久她就没有和这么多家人走出去过,可是这冷静的街使她很扫兴,那么大的太阳,映着屋瓦上那么白的雪,再从屋脊望上去,又是那么湛蓝的天,好难得雪后没有风,可是一切都显得更寂寞,更没有趣味,只有或远或近的锣鼓,穿过凝固的寒冷,象是这整个城市时有时无的脉搏。

静玲故意把脚步放慢,走在他们后边,这样她就可以很仔细地观察各人不同的行态。父亲总保持他那旁若无人的气概,他的身材虽然不大,可是他象自来有一份力量。在他一举步一挥手的时候都充分地表现出来。他穿着那么肥大的一件皮斗篷,恰象一座小山似地朝前移动;李大岳随在他身旁,加上他那一件外氅,正象父亲的随从,不过若是从前面看去也许就不象了,因为李大岳不致于带着那副谄媚相;静珠和静婉紧紧地偎依着,好象有极亲密的情感。静婉每一步都是用脚尖走路,她的脚跟总是悬着。静珠就不同了,她走得很好看,象经过训练似的全是舞蹈的步法,她每走一步的时候,头顶上那朵红花就可爱地颤着。

“静玲,静玲,你干什么一个人走在后边?”

静珠低低地说,她还把一只手在背后招着。

“我高兴这样。”

“你走到前面来我们三个人一路好不好?”

“我不配,你们都那么美,我只是一个丑小鸭,我不敢高攀。”

“讨厌,你不来就算了,为什么要挖苦人!”

“我才不会挖苦人呢,人们惯于自己挖苦自己!”

“你不是要到街上来逛么,你倒骂起人来了。”

“我也不会骂人,夫人必自骂——”

“算了,我不跟你说,任凭你在那里嚼舌头!”

为了不使父亲听见,她们的这些争论都是叽叽咕咕地说,可是转到一条更热闹些的街。她们就都忘记了。

这条街也不大看见有什么人,只是从那紧闭着的门里,响着喧闹的锣鼓,有的爽性抬到街边来,那几个耍大钹的赤着膊,把两只手臂大开大合地挥着。有时把一支钹丢到高空里,那钹还在转着,红布的带子映着阳光,然后“嚓”地一声又妥当地落在他的手中,惹得围观的孩子们大声地叫好,那个打鼓的人,把眼睛瞪得溜圆,死盯着那面鼓皮,两只鼓槌一起一落地翻动,那声音已经很响亮,他好象还觉得不够似地,紧接着用力象急雨似地不断擂着,打锣的人一直是站起,拿着锣的左手愈打愈高,右手也不断地随着向上,他的脸涨得通红,当他抽空把头顶的小帽向后一推,立时就有白腾腾的汗气冒起来。

可是这些并不能引起他们的兴趣,他们只在走过去的时候看一眼就算了。可是那些从城外赶进来的人,那些歇年工的学徒们,有一张苍白的脸和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有的眼睛还烂红了),却有味地嘻着嘴巴站在那里呆望。他们怕迷了路,总是五六个手拉着手,和那些城外人一样,每人有一身蓝布,那股新布的气味一点也没有失去,有的肩上和背上还留着白色的布厂的印记。有一个恰巧把“保不落色”这四个字挂到胸前,静珠忍不住笑起来,她想到那很有点象经过检验的屠宰了的牲畜,就在身上打了紫色的印记“验讫”。静玲也看到了,经静珠说明才想笑,可是她立刻忍住了,她心里想:

“这有什么可笑的?还不是我们愚蠢的弟兄?他们的无知也就是我们的责任,我们不笑他,应该想法子教育他——”

她故意在后边停下来,转回去走几步就看到那个孩子正在又怕又喜地看着一个人放“两响”,他缩着脖子,两只手捂着耳朵,嘴半开着,眼睛有一点眯缝,呆气地站在那里。她拍拍他的肩头,他才一回头手松了一些,那个“两响”就在地上“嘭”的一声上了天,他的眼死地一闭,又在天上“拍”的响了一声。

“小兄弟,小兄弟,我问你——”

“你干什么拍俺,闹得俺手一松,把耳朵给震了!”

他好象很不情愿似地翻着眼睛向她嚷。

“我跟你说——”

“说什么!大年初一不吉利碰见个妞儿,害得俺耳朵震得慌!”

“谁告诉你的碰见妞儿不吉利!”

“俺师父说的,俺不跟你说了,俺找俺师兄去啦。”

他说过后,头也不回,朝着那边敲锣鼓的跑去了。她有点气,恨不得赶上去捶他一拳,可是她记起来她自己的话,他不过是一个愚蠢的兄弟,连笑都不应该,捶一拳那更不妥当了。

可是她的心里到底有一点不舒服,她想不出这是谁的错误,她想了一会儿,就也跑着赶上去,这时候他们正站在街角那里等她。

“你跑到哪儿去了?”

父亲稍稍有点不耐烦地说,用他手杖点着地,不过她想也许他走得吃力了站住歇歇正好。

“我没有到哪里去,就是在那边站住看着。”

“我们还到什么地方?——还是从这里回去?”

“回去?才出来就回去?让我们想想。”

她们几个就站在街角那里。来往不断地流着红蓝的男女,缺了牙齿的老太太还一手扶着拐杖一手扶了孙儿的肩头,肩上斜挂了一只进香的黄布袋,慢慢地走着,静玲就想起来。

“爸爸,我们也去逛真武庙吧,您看这许多人不是都到那边去进香么?”

“我们又不去进香,去挤一阵有什么好?”

“吓,那个庙大着呢,有古董,有字画,有卖书的,有吃的有玩的!”

“好了,好了,不用说啦,我们去吧。”

他们又起始走着,父亲喟叹似地说:

“我一直有二十年没有赶庙会了。”

“我年年都来,今年又来了。”

“我怎么不知道你来呢?”

“您不让我来,就不给您知道!”

“那么凡是我不要你们做的事,你们背地里都做么?”

父亲有点郑重地回过头来问着静玲。她摇着头,很快地回答:

“那倒不——不过这不关紧要的事,我想没有什么关系,至于别人呢,那我就不大知道了。”

她说着,故意盯了静珠一眼,可是父亲没有注意到,他还是自信似地说着:

“别人谁会象你这么不听话!——”他虽然带了一点申斥的意味,可是他仍然充满了高兴,“——每次是你一个人来么?”

“不,总是跟老王来,他什么都知道,他简直是庙会大全!”

“哼,我倒不知道,我倒不知道——”

“您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静玲在心里说,可是她并不说出来,她想她实在应该谨慎一点,不能把父亲的好兴致惹下去。

这时候,他们已经去到真武庙的那条街上,街的两傍摆满了香烛摊,行人就把街心都挤满了,没有路,也没有车,蠕动着的人群紧挨着晃动着的人头,象熟了的西瓜,在田地上滚着。

父亲又站住了,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算了吧,这怎么能走得进去?”

静珠也美丽地皱着眉,附和着父亲的意思:

“这股气味,就够人受的,还说挤呢。”

她一面说,一面用眼睛瞟着静婉,想要她也表示点意见。可是她什么也不说,她对于一切都淡然,她既没有别人存在,也没有自己存在,整个的人生对于她是空虚的,她只是用那无助的眼睛望着,可是她从来也不说好或是不好。

“与其在这里站着,还不如走进去呢,有什么可怕,年年还不是如此。让幺舅在前边开路,我在后边,那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

黄静玲一口气说出来。她顶不喜欢观望的人,她只欢喜投身进去。

“好,就这样,‘既来之,则安之,’我们挤进去。”

黄俭之不知道怎么也一下想通了,就坚决地说。这时李大岳就走在前头,黄俭之紧跟着他,后面是静婉和静珠,静玲在最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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