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必须得好好谈一下了,我们必须得好好谈一下了,您们也得告诉我,您们心里转的是什么念头!……”

黄俭之气急败坏地说,他不知道是坐着好还是站着好,他的头不断地摇着,那副眼镜好象就要滑溜下来似的,害得他不时地用手去扶。

静玲是才被叫起来的,因为头一晚是星期六,她睡得迟些,在这大清早她就被摇醒了,还听说是要开家庭会议,她就急忙梳洗,赶到下面来,所有该到的人已经到齐了。

父亲的话每一句都象是朝她说的,她不得不自己在心里盘算,准备到该说话的时候发言。

“——大岳也不是外人,这次您来到我们家中也将近一年,您来看,这些事,我这个做父亲的人算不算得一个放任派?好容易把一个个养大了,今天是你,明天是她,总是不断地出事,都为自己打算,谁也不想到我这个可怜的爸爸!我也太无能了,今天在社会上我黄俭之没有地位,在家里难说我也只能听您们的支配么?……”

他说着把手向桌上一拍,跟着支起身躯,把他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这里有李大岳,他木木地,毫无兴趣地坐在那里,静宜是无力而担心地望着,静珠只望着自己十只染得血红的指甲,一点也不在意,很自然地坐着,静纯空虚地不知看些什么,他的思想也许远远地飞走了,静玲可是一直紧张地想着,她那滚圆的脸涨得通红,她想着父亲全是为了她的事。静婉没有在,她自从休学以来,就遵从医生的话,睡在二楼的一间房里。

“——您们每人都有自己的路,就是把我的路挤得没有了。先说静婉吧,年青青的一个人,怎么就会想到自杀?想死的人没有死,倒把一家人吓得个半死!——”

“不要说吧,爸爸,她是一个病人,传到她耳朵里不大好。”

静宜低低地恳求着,可是他一点也没有听到,仍自说下去:

“——才上学,没有几天,好,病来了,肺不健康,心脏又衰弱,肝也不好,胃还有毛病,唉,唉,一个人哪能有这些病呢!结果是象您母亲一样躺下去了——年青青的一个人,难说就这样下去么?再说静玲说起来倒是一个好孩子,遇上这个潮流,不但不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反倒比别人还来得起劲,您想想看,您们争的是什么?”

“我们要提醒那些汉奸走狗,不能把我们的土地送给日本人,不要使我们做日本人的奴隶。”

“唉,那些混帐王八蛋有什么好东西,日本人难说就会被你们吓倒么?”他顿了顿,接着又说下去:“还不是白白牺牲,一点意义也没有,你这样一来不要紧,全家也都遭了殃,我活了这么大年纪没有遭遇的事都来了,那简直就是抄家!”

“那不是抄家。”

“那还不够么?还要他们做什么!这已经就丢尽了我的脸,说不定有一天受了你的连累,全家都送了命!”

“爸爸,事情不会有那么严重。”

“你还说,我不比你们知道得清楚!你还以为你做得对么?”

“我并不觉得我怎么不对,情势到了这样,我们怎么就能驯顺地做亡国奴——”

“亡国奴,亡国奴,自从有学生运动我就听见这个名词,可是至今我们不还是堂堂的中国人?”

静玲还想说什么,静宜在桌下用手扯了她一把,她就把要吐出来的话咽住,果然这缄默生了效,父亲过些时就把话题转到静珠的身上了。

“你说,你说,你怎么认识那么一个人?”

“还不是在社交场所,经别人介绍的。”

静珠极其安闲地回答,可是黄俭之却捺不住他的气,简直是用粗暴的语气说。

“他是一个什么东西?——”

还没有等他把下边的话说出来,静珠就插一口:

“恋爱原来是盲目的。”

“你们认识有多少时候了?”

“三个月。”

“三个月就谈得到婚嫁?”

“许多人都是一见钟情。”

“我没有见过,我没有见过……”

黄俭之气得脸都变了色,象拨浪鼓似的摇着头,可是静珠仍旧很坦然地说:

“您大约是没有见过他,所以引起误会,我想最好要他来见见您——”

“我?——我不要看那小卖国贼!”

“爸爸,您为什么要骂人?”

“我岂止要骂人,我还要打他,你不要叫他来,不然的话,我就用打狗的棍子把他打出去!”

“那还不如我先走出去!”

静珠说着就站起来,静宜就赶紧拦住她。

“不要这样子,你疯了么?”

“不要拦她,要她去,看她到哪儿去?我才不怕,不要来要挟我。要走就永不回头,我落得个清静!——”

这次静珠并没有站起来,不过她失去那付闲逸的态度,鼓着气在盘算该怎么办才好。

“散了吧,散了吧,大家都散了吧,我是谁也不留,就是你们都走了,我黄俭之——”

“爸爸,不要说了吧,我们还是下次有机会再谈,事情总有挽回的地步——”

“哼,我不怕天塌地陷,我总还是我。”

他于是笑着,那么悲怆地笑着,和静宜先走出去了,静珠跟着就匆促地跑到楼上去。

静玲的心放下一些去,她知道这一次静珠的事情最严重,可是她到底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对方是怎么一个人。

她去问李大岳,他摇摇头,什么都不知道,而且还一点也不感觉兴趣,她又溜到楼上去,静纯正在读书,她又不便去打搅。静宜在母亲房里不知道谈些什么,她就到她的房里去,过些时果然她回来了,她才想拉住她问,可是她又走出去,嘴里许着她:

“你等等,我就会来,我得先给静婉试试脉搏。”

静玲的心里想:“大姊倒是一个工作的好伴侣,可惜她用的不是路!”

这时候,静宜又推开门进来了,她好象感觉疲乏似地,把两只手掌蒙着脸,随后把头发向上一掠,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大姊,你累了吧?”

静宜微笑着,摇摇头,把自己的身躯向软椅里一坐,便象极其舒适地轻轻叫了一声。

“大姊,您知道爸爸今天到底为什么生气?”

“都有,静珠的事重点。”

“静珠的什么事?”

“怎么您还不知道?她想结婚——”

“同什么人?”

“什么外交专员,她才认识不久。”

“呵,就是那个请她看戏的小汉奸,他原来和日本人最接近,那怎么成!”

静玲忍不住站起来了,静宜赶紧拦住她,和她低低地说:

“您不要嚷,今天晚上我们好好和她谈一下——”

“这可不怪爸爸生气,那怎么成?”

“晚上说话的时候千万不要讽刺她,好好劝她,最好把她劝回来。”

“一定要劝回来,否则我也不能饶过她,她要丢尽了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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