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次搜捕之后,赵刚和向大钟就住到校内宿舍去了,那还是宋明光为他们想的法子,顶替两个旧同学的地位。有的同学知道这件事,就是宿舍管理员也知道;可是没有人干涉,所以他们也就平安地住下去。只是这样对于静玲有点不方便,因为女同学不能自由出入男生宿舍,在课堂里他们倒时常见面,因为他们的功课是固定的。

那一天,她才上完一节英文,忽然一个陌生的声音从后面赶来叫她:

“密斯黄,密斯黄——”

她站住了,回过头看见一个穿蓝长衫的人朝她走来,她稍稍觉得一点面熟,可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他是谁,正当她不知怎么应付才好的时候,那个人已经走到她的面前站定,自己介绍自己:

“我是方亦青——”

这个名字对她也有点熟,可是她还想不起来他是谁。一直到对方的人说:

“我是黄静珠的朋友——”

她才恍然想起来那一群人中最朴实的一个,她就很爽快地伸出自己的手,他们高兴地握着。

“我听说你来到××,我总想遇到你,和静珠也说过,一直也没有碰到。”

“怕还是因为走读的关系,在学校的时间不多,下了课就赶回家去——”

“也许你不记得我还在这个学校。”

“那倒不,静珠有一次还和我说起过——”

“静珠结婚了——”这几个字他说得特别低沉,在他那朴实的脸上显出一点痛苦的样子,接着又问:“你还有课么?”

“下一点钟没有。”

“那我们找一个地方去谈谈好不好?”

“好吧。”

她答着,就随着他走;可是走了许久也没有找到一个适宜的地方,终于他象自语似地说:“那我们还是到校外的小铺子里坐一下。”

他们还是走到那爿豆浆店,她实在不愿意到那里去,因为上次留下来的不好的印象;可是她不好说,而且她觉得没有理由不进那爿店。

他们刚走进去,那个老掌柜就向她笑着点头,好象一直记着她,幸好没有人,他们就拣了一个座位坐下,他们要了两份豆浆。

“我真想不到静珠的婚姻。”

“家里人也没有想到。”

“呵,那么完全是她自己做主的?”

“可不是,没有一个人知道,从此也就不知道她的去向了。”

“那真怪,我真不明白一个年青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即使象她自己所说的:‘游戏人间,’也不该走上这么一条路,她又何苦来承受人们的厌恶呢!”

方亦青叹息着,他象是仍然很关心她的。

“不要管她吧,任她去,她本来也就是那么一个人!”

“是的,如今也只好任她去了。”

方亦青象回音似地应着,在他的心中还记起来静珠自己的话:“——如果不能呢,你不要再理我了,也不要骂我,任我去好了——那我就是彻头彻尾不堪救药了。”

“——不过有时我想,”他又接着说;“与其这样,她还不如跟那些喜欢玩的富家子弟去好了,那样无论如何也不致于受别人的批评呀,现在可真是一件难以解说的事,连我们这些朋友——”

“嗐,不要再提她吧,让她倒在一旁腐烂好了,这些人的行径是无法了解的,她怕真是不堪救药的一类!”

黄静玲苦恼地说着,可是她也看得出方亦青的苦痛并不比她少。

“时间真是可怕的东西,有的经它磨练发出耀眼的光亮,有的却经不起,慢慢地长锈了,终于腐蚀了——”方亦青象很感伤似地低着头说,随后又抬起头来,说下去,“就拿我来说吧,我不能说我的性情不孤僻,一直到现在我还有一点,从前我简直是一个个人主义者,我讨厌人群——当然那群人本身也是讨人厌的,我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说老实话,我一直还是在梦里过日子——”

“梦里的日子也许容易满足。”

“可是那种满足有什么用呢?一旦时代的号角吹奏起来了,别人都应着它的声音跑去,可是我,我显得多么孤单可怜呵——这才使我自动地打碎个人的小天地,跨着大步走出来了,原来外边还有一群人,这一群人只有一颗心,他们忘记了自己,为别人的幸福奋斗——”

“去年的游行你参加了么?”

“第一次没有,那时我还在徬徨的时期,可是第二次我参加了,后来我总有的。”

“那你倒没有遇见我。”

静玲稍稍有点自语地说。

“没有遇到,可是我知道,这也是促成我和你熟识的最大的原动力,我想我们只有把无数颗热诚的心结成一座堡垒,它既能抵御进攻的敌人,又能保护里面的善良人民。”

静玲很兴奋地把手伸过去,他们的手又热烈地握起来。

“就是这样,生活的目的不应该只为自己,尤其在今天,敌人和汉奸正想法使我们都变成奴隶,我们必须起来反抗,引导大众来反抗;那你,你认识赵刚么?”

“认识的,我们现在同在救国会工作,他很好,你们是同学?”

“不只是同学,我们还是好朋友,还有向大钟——”

“我也见过,不过那个人好象没有什么意思。”

“他一定要有人引导,否则就不知道要跳到什么路上去了,可是他也是一个好人。”

“那我也知道,一看就能看得出来。不断的纠正和学习,也能把他训练成一个极好的战士——希望我们以后多接触,我们也能成为好朋友。”

“那不成问题——可是我们尽顾说话,豆浆也冷了。”

“不要紧,先生,我给您换两瓶热的就是。”

这个老掌柜好象很高兴地说,正在这时候,钟声响起来了,黄静玲就站起来说:

“我要去上课了,来不及喝,那怎么办呢?”

“是近百年史吧。”

“是的。”

“那我也要去旁听,那我想,存在这儿吧,下了课再来。”

可是那个老掌柜又很和气地说:

“不要紧,您上课去,这两瓶退了好啦,下次再来另叫,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那不难为情么?”

“嗐,方先生您说这样话,就算见外,那有什么,我们又没有损失,象您,我们还请不到呢。”

“好,那我们下回再来吧。”

他们走出了豆浆店,方亦青就和她说:

“这个掌柜好象一直在听我们谈话,他又过分客气,也许有什么关系吧?”

“我想不会,上次我就遇见一回,他实在被那些公子哥儿虐待苦了,遇上我们就特别欢迎,我想他没有什么作用。”

“有许多事不得不疑心。”

“过于多疑也就一事无成,我总想如果用至诚感动人,总能生效的——尤其是这些纯朴的人们,有知识的人们就不对,知识可以帮助他们为善,同时也使他们作恶——”

“是的,你的话不错,我也这样想。”

“呵,我想起来,我们得快点走,这一课的人特别多,要抢座位,去晚了只好站着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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