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深秋的早寒,随着卷在风沙中枯黄的落叶,日本驻屯军万人的大演习的噩耗象一只不祥的鸟飞落到×城人们的心上。说是一共要有十天,以××做起点,沿着铁路前进,到了×城之后还要从东门进来从西门出去。也许这是他们的示威,响应南方和北方最近发生的“仇日事件”,那些善良的胆小的市民,或许真被这件事吓住了,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因为知道也没有再好的法子,只是要沿路的人民迁移,躲开他们的凶焰,可是他们能躲到什么地方去呢?从祖先传下来的土地躺在那儿,千辛万苦搭造起来的黄土房固执地站在那里,难说要他们那一群饿得干瘪的身子交给那无情的寒风,从此就在乞讨中过日子迎着不可抵拒的严冬么!乡间有钱的人自然早就搬到大城市里去了,那些更多的穷苦人,只得等待着那不可知的命运。

日本军的行动是准时而来的,正象一大阵蝗虫,扫过村庄,扫过田地,吃尽了,践踏光了,可是随在他们身后,正有一群热血的青年,他们一面做视察的记录,一面慰问受了伤害的老百姓。同是生在这个不幸的国度里,人和人中间感情的距离是愈拉愈近了。

“我怎么活呀,我那上磨的驴子牵去了,连我那老儿子也给他们抬枪弹去了,我的豆子呀,我的麦子呀,留下我这么一个老来苦的人怎么过得去这个冬呀!”

白发的老太太,倒坐在门坎上,在寒风里哭着,老头子惦记他的种子,他的猪,还有他那才修好的几间房。

“什么都拿走了,只有磨石没有动,他妈的,当年八国联军进北京,我们也没有受这么大的损伤!……”

难得接着来的是一张张温和的笑脸,他们是那么年青,是一群城里的大少爷大小姐,可是他们那么亲热地叫着他们:“老妈妈,老伯!”拭去障在他们眼上的老泪,记下他们的损伤,告诉他们想法子要求赔偿,明明知道不一定能到手,这一口气总算平了些。

“有一天,我们会跟他们算总账的,打胜了之后,他们就得如数地赔我们——”

“真要是打的话,俺的家里毁了也不在意,俺是中国人就得争这一口气!”

横暴的队伍向×城行进,一天天的逼近了。不甘屈服的热血青年预定在日本军进城的那一天举行示威运动,在早晨八点钟,就由各校出发,到××大街集合,规定一面游行,一面慰问受损害的市民。

大批的士兵和警察也出动了,站在街旁,守住路口,可是看起来他们并没有敌意,他们的心中也许同样地感到悲愤,可是他们更不自由,遵从命令是他们的天职,忽然来了一个消息,驻×城长官,预备和学生们讲话,在公园集合。

学生们就起始遵命移动了,万人的行列扭曲地前进,不甘做亡国奴的呼声从他们的嘴中叫出,那些兵,那些警察有时也随着他们叫,一直到他们全走进公园,顺序地在那露天讲演台前站好,才有人低低不安地传着:

“糟了,我们上当了,公园的大门锁上了!”

“真的么?真的么?”

学生们起始骚动,都不把脸朝着那空无所有的演讲台。转回头去,想得着一点确实的消息,正在这时候,从公园事务所抬出几大篓面包和几大桶茶,两个年老的公园主任随在后边,到了他们的面前很客气地向大家说:

“诸位同学,×长官才来了电话,有点事,耽搁住了,怕诸位饿,先预备点茶水点心,请诸位随意用,一会儿×长官就来和诸位训话。”

一个洪大的声音在人群中叫起来:

“不要听他呀,他把我们给锁起来了!”

“抓住他,要他开门!”

人们起始乱了队伍,可是那个胆小的人,脸变了色,双手不住地摇着:

“诸位不要错怪我呀:大门是倒锁的,连我也锁在里边,都是一番好意呀,谁跟谁都没冤没仇呵!”

“同学们我们也不必难为他,看有什么方法出去,关在这里总不是事呀!”

一个细高个子的学生代表嚷着,另外一个又在叫:

“请诸位同学各自维持秩序,我们要保持纪律,现在召集各校代表讨论办法,请诸位同学耐心等待。”

“请诸位同学随意吃点东西呀!”

那个公园主任松了一口气,又大声地在叫,靠近他的一个代表就和他说:

“请你抬回去吧,我们不是跑来吃面包的,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都经得起饿,我们又不是三岁五岁的小孩子。”

那个主任脸红红地走开了。他并没有把那几篓面包抬走,没有学生过来舀一碗水喝,也没有一个人吃那些面包。

大门是紧紧地倒锁着,墙很高,好容易爬上一个去,也没有法子向下跳,而且墙外都布满了军警。

人们默默地坐在地上,有的用手拢了膝头,空洞地望着远天,有的在低低谈着。天是一片蓝,太阳自由地照着,高大的红墙无情地站在那里,把一颗颗鲜红活跃的心给关住了,没有风,无边的树林中,落叶萧萧坠下,在笼里跳跃的猴子凄冷地高号。

“我们唱歌吧!”

有人这样说了,歌声就扬起来,在空中回荡着,那声音渐渐地扩大了,许多人都应和这歌声唱着,当着这边停歇下去,那边立刻又接起来,这雄壮的歌唱象那无边无涯的海,回答天上的狂风暴雨,是它那汹涌澎湃的波涛!

近午时分,有人很细心地听到远处短急的军号,他们听得出,那是日本的号声。

“听,鬼子进城了,那号声我听得出来。”

许多人就伏在地上,把耳朵贴着地面,于是就听到大地的不平的抖颤,那有沉重的炮车和坦克,那有兽和人的蹄子和脚……才仰起头,就看到头上嗡嗡飞的旭日徽的飞机,人们全被这激愤的情绪抓住了,回答这些的是那万人的高呼:

“打倒日帝国主义!”

“团结统一,一致抗日。”

“打倒汉奸走狗!”

“…………”

“…………”

太阳慢慢地向西移动,忽然后边起了骚动,有人传说×长官来了。

果然看到一个穿着长袍马褂的人走过来了,他的身后跟随不少兵士,认得的人就说:

“他不是×长官,他是他的部下,新近调任×城的市长。”

可是走来的人既不象一个军人,又不象一个政客,他有一张圆圆的脸和两撇黑胡须。他虽然不十分胖,却腆着肚子,他很象一个得意的大商人。

当他走上那演讲台的时候,他的头不住地向四面点着,他的脸上堆满了笑,亮着嗓子大声叫:

“诸位,诸位,多辛苦啦!”

“不辛苦,不辛苦……”

四面都起了这压积着愤怒的不平的回答,可是那个人还是堆满了笑,在说着:

“诸位……你们要相信长官……他和诸位一样,有决心,不信你们看,我拿我的脑袋打赌,哪个要有一分卖国的心就不是好娘养的!今天的事,也是无可奈何,这种牺牲是无谓的,没有很远了,诸位,也请你们相信我×××,有一天我们要手拉手上战场!”

他们还有更重要的工作,当着×市长演讲完了,他们虽然饿着肚子,却还能大声叫喊,他们从东门走到西门看着堆在地上的马粪和轧得陷了下去的路面。两旁的店铺仍自紧紧地闭着门,只有几个摆地摊的小贩蹲在路旁。一片凄凉的景象迎着面前,当着他们叫着口号的时候,有脑袋从那才打开的门里伸出头来胆大地站到街边。

果然在八天之后,×××军开始了对抗大演习,邀请学生代表参加,有许多学生都愿意参加,他们坐在没有篷的货车里,朝着郊外驰去,他们挤在车里不停地喊叫,歌唱,把那不屈服的声音一直带到演习的山口。

在一匹大山的下面有一个广场,阳光正自灿烂地照着那一眼望不断的队伍。这些充满了热血的孩子们,为这情景打动了,他们自己就分配工作,有的去烧水,有的提水,有的拿着慰劳品。

无数的马驰骋着,扬起一片尘土,马上红脸的汉子喊着:“杀杀”,炮车隆隆地响了,朝着远方射去,上了刺刀的步兵,向前冲锋,抛掷手榴弹。

大地也笑开了,它那么高兴地驮着它的儿女,它那么热烈地拥抱着他们那充满了鲜血的心。

繁密的枪声响了,青天白日旗插到远远的山头上,人们然后又静下来听着官长的话:

“我们是抗日的军队……我们不能埋没喜峰口的光荣……现在实弹演习虽然是一种浪费……可是我们将来……每一颗子弹都要打死一个敌人!”

在官长的领导之下,大地回应起来了,滚过广场,冲击在山头上,那匹山都象有点摇动了。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中华民国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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