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新年是明朗,爽快,衷心充满了喜悦的。所有的人们拉起手,象兄弟姐妹一般地庆祝着。人们懂得悲哀的时候悲哀,快乐的时候快乐,战斗的时候战斗。满街都点缀着红绿的灯彩,前面走的是军人的龙灯,后面就随着学生的狮子,还有整车的化妆宣传队,随时随地工作。最难得的是绽在每一个人脸颊上的笑,好象即将开放的花朵——解放的花朵。遍地都是歌声,都是不甘再屈服的音响。

在黄家,这一天显得更热闹,因为除开了年节的意义,还是为李大岳饯行,他已经正式和黄俭之说过,当时黄俭之就说:

“为什么一定要走?——唉,也都是时运不济,一年多我也没有能给你张罗一个事!”

“姐夫,您错会意了,我不是要做事——”

“那就是慢待了你,你才想换个环境。”

“您这说的是哪里话,不要说在您这儿住得好,就是不好,一个军人也不抱怨的。”

“那我就想不到你为什么要走!”

黄俭之象百思不得其解似地说。

“您知道,我本是一个军人,不该只养在家里的,我还是要回到军队里去。”

“噢,你是要归队,不错,你们的十×路军又恢复了番号,前者还开到北海又和日本人闹了一回事,不过现在象是又调开了……”

李大岳就微笑着摇头,说出来:

“我不到南方去,我什么地方都可以去。”

“人各有志,我也不阻挠你,能得为国捐躯,也是一件荣誉事,可惜我老了,在这一面是一点用也没有。”

“我想将来对日作战总是各尽其职,该做的事多着呢,各人守住各人的责任,那也就是了。”

黄俭之抓抓他那发亮的烟袋,无望地说:

“唉,我还负得起什么责任?满心以为这一二年能转得来的好运,我还能有一番作为,照如今这局势看,那都是梦想,不足一论,将来只是你们的世界。”

“也难说,我的目的还是能给下一代争取一份自由,我总想着把自己的生命交给战争——当然不是说自己打自己。”

“这二十几年来自己也跟自己打够了,如果没有那许多消耗,我们的实力是会更强盛!”

“那也难说,多少年的战争也打得出点实地的经验——当然那也很有限,现在都是立体战,从前许多经验变成一点用也没有。”

“不错,有的是一点用也没有!”

黄俭之不知道想到什么地方去,在他们的中间,就只是沉默,还是李大岳想起来问着他:

“您看,我怎么和我姊姊说?”

“我想——”黄俭之象深思似地抓着下颏,“你不必早说起,她要是知道了,就会睡不着觉。到走之前和她说,还不等她愁闷,你已经走了。那就好。我想,我想你总是开春走最好。”

“不。姊夫,我已经打好主意,元旦那一天动身,也还图一个吉利。”

“怎么那么快!那只有两三天的功夫了,总得备点酒饯行,壮壮行色,那么也好,就是新年团聚,一举两得,大家可以好好热闹一场。”

这一天果然那样,两支跳动的大红烛增加几许快活,远近的爆竹,又是喧天地响着了。

虽然只有七个人,他们也坐在一张圆桌的周围,静婉不能参加,可是她也贪着这份热闹,坐到圆桌旁的大躺椅里。

他们第一杯互祝新年快乐。

第二杯祝远行人一路平安。

这时候母亲有点愕然了,李大岳立刻就说:

“姊姊,我还没有跟您说,明天我就要动身了。”

“动身?你要走了?”

“是的,我想走了。”

前者的语调充满了惊异,后者的声音转为低沉了,同时还把头埋下去。

“你,你怎么早不跟我说呢?”

显然地母亲被这突来的消息震住了,她的声音都有一些改变了。

“我本想早说的,后来,后来,想了想,还是按下去了,怕您空挂着一份心。”

母亲沉默着,静玲赶紧插进来说:

“妈,您还是高兴点吧,给幺舅助助威风,好让他一路安顺——”

“孩子,我不是不知道,说起来我们是仅有的骨肉了,我哪能不惦记他?”

说着的时节,她已经掏出手绢来擦着湿润的眼睛了,接着又关心地问:

“你到哪儿去?”

“还没有一定——”

“你又是这样子,说不定十年二十年不见面,你再回来的时候姊姊的骨殖都化了!”

“您不要这样说,我不久也许就要回来的。人事是顶难定,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快就要离开。”

“妈,我们还是高高兴兴给幺舅饯行吧,要他走也走得痛快,我们都还预备了一点纪念品给他,您也想想给他点什么好,幺舅来,我和你对一杯!”

“我们尽量吧。”

静玲也不回答,头一仰,一杯酒灌下去了。她根本就没有尝到味道,只觉得火辣辣地一股从喉咙里一直流下去。

“这样不好,静玲,空心酒不能吃得这样猛,你又没有量。”

黄俭之很有经验地说着,李大岳也就干了杯,果然静玲只觉得头重脚轻,全身不由主似地,象有什么从胸口升起,一直冲到头部,哇地一声,有点要呕似地,她强自忍住了冒上来的酸水,可是眼角那里却挤出两滴泪来。

“你看,没有经验是不成的,只凭一股猛劲自己吃亏!快吃一口菜吧,压压就好。”

静玲听从父亲的话,心才定下来。静宜静纯都和大岳吃了一口酒,母亲只是深思似地坐在那里,菁姑本来是没有事似地吃着,忽然她也举起杯来,很伤心似地说:

“唉,我也敬你一杯酒吧,有两句诗说得好:‘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你这一去谁知道哪一辈子才回得来呢!”

她一边说,一边好象忍不住似地抽咽着,当她猛地把酒杯一灌,眼泪跟着就下来了。李大岳不知道怎么好,他也只好喝了一杯,可是她那最后的一句话使他不高兴,所有的人也觉得她不应该,母亲更被她那份神情引得落下泪来。

“万一我要是能生还,希望您还硬朗地健在!”

李大岳也报复似地说了一句,那倒不是只为他自己,看见惹动他的姐姐在垂泪,他才不甘地和她说一句。

“呵,呵,我没有什么纪念品送你,还是吟诵放翁的一首诗相送吧——”黄俭之说着,把酒杯送到嘴边,然后一边摇着脑袋,一边唱:“士如天马龙为友,云梦胸中吞八九,秦皇殿上夺白璧,项羽帐中撞玉斗,张纲本不关狐狸,董龙何足方鸡狗。风埃蹭蹬不自拟,宝剑床头作雷吼,忆遇高皇识隆准,岂意孤臣空白首?即今埋骨丈五坟,骨会作尘心不朽,胡不为长星万丈扫幽州,胡不如昔人图复九世仇?封候庙食丈夫事,龌龊生死真吾羞!”

“真好,真好,想不到爸爸还会唱得这么好!”

静玲的那一口酒淌下去了,她就鼓着掌。

“咳,日子过得真快,俭之,你还记得么?玲姑儿怀抱的时候,不是爱听你唱诗么,她一听见两只小手就要拍着——如今,快二十年了,你看她还是那样拍着手。”

母亲的这几句话,把全桌人的眼睛都引到静玲的身上,她倒有一点不好意思似地涨红了脸。原来吟过诗,很显得一点伤感的黄俭之,这时又抬起头来,摇晃着脑袋,就又哼出来一首:

“唉,想起来月日如水,真是‘一事无成老已成,不堪岁月又峥嵘。愁生新雁寒初下,睡起残灯晓尚明。天地何由容丑虏,功名正恐属书生。行年七十初心在,偶展舆图泪自倾!’雄心虽在,老境堪伤——”

“爸爸,您怎么倒颓气起来了?现在不是国事已定,不久就要有出头之日——”

“小孩子,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还不是黎民遭劫,没有老百姓什么好处的。”

静玲对这句话很不赞同,她又要说,坐在她身旁的静宜,偷偷拉了她一把,她才不再说,这时候李大岳也背诵了几句诗,他说那是陈思王曹植的诗,他昨天才看来的。

“仆夫早严驾,吾将远行游,远游欲何之,吴国为我仇,将骋万里涂,东路安足由。江介多悲风,泗淮驰急流,顾欲一轻济,惜哉无方舟。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忧!”

他显然没有经验,他的声音很生硬,静玲低低地问着静宜,曹植是不是曹子建。静宜点点头,静玲就又轻声说:

“那么他就是那个七岁赋诗的诗人了?”

鞭炮不断地响着,一个旧的结尾,又是一个新的开始,一切都好象是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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