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毕竟来了,亲爱的茵姊,我的手简直都在打抖,我的心充满了喜悦,时不时地我自己都要笑了,我可以说,这是我最愉快的时候了。

可是我们也忍受了急雨前的那份郁闷——那几乎要闷死人,一切都在走和平的路,有知识和没有知识的人都抱着同样的见解,那真使我们失望,以为两年来的奋斗都化归乌有,可是我们咬住牙,不说也不放松,终于争来了这一天,唉,我们简直是笑开了。

我们在战事发生后的第二天组织慰劳团出发去芦沟桥,我也去了的,(这件事父亲可一直都不知道,我扯了一个谎,)我想你一定没有去过芦沟桥,是不是,那是一条相当长的石桥,永定河就在它的下面翻滚着。我们去的时候正看到那挟了黄色沙石的水流呜呜地流下去,据说有的时候,它干涸得只剩一个龟裂的河床,在那里我们看到守卫的士兵,可是我还能看到那没有被沙袋遮住的一对对桥柱上石雕的大小狮子,据说每一对有一种不同的姿态,我们的兵也正象那些英勇的狮子守在那里,他们已经过了三天三夜的战斗,可是还是他们守在那里,一直到现在还只有他们这一团人和日本人作战!我们说:

‘弟兄们,你们辛苦了!’

他们就用那朴实的语言回答:

‘先生们,这算不得啥,跟鬼子打当炮灰也没有话说,就是他妈的人少,忙不过来,饭不吃都挺得住,觉不睡可不成,可是这两只眼还得瞪得大大的,一个不小心——先生蹲下去!——’

那时候他猛地把我一推,我就倒在地上了,我们同去的人也都伏在地上,一大串机关枪‘哒哒哒’地打过来,呼啸着从空气里穿过去。

等着枪声静下去的时候,我们又站起来,唉,这可糟了,我们每个人弄了一身烂黄泥,再怎么样,我们也提不起兴趣来。每个人带着一副哭丧脸,可是那个兵笑着和我们说:

‘先生,亏了昨晚上那场大雨,要不然俺们也占不了这座桥,我也砍不了六个鬼子头!’

‘怎么你们昨天晚上还打了胜仗——’

‘可不是,在先的时候俺们只有一营人驻守,后来又调了两营来凑成一团,可是上边有命令,敌人不开枪,我们也不许开枪——’

‘怎么会有这样的命令?’

‘谁不说呢!那不是先要俺们先挨打才能还手么?’

‘从七号的早晨六点起,俺们就守在那个小县城里,一点施展也没有,整整挨了鬼子三天的打。鬼子可真有他妈的一套,先用大炮轰,再上步兵冲锋,他们就是不会喊杀,怪不得没有那股杀气。顶讨嫌的还是他妈的鬼子飞机,一天到晚在头上旋,有时丢炸弹,有时又用机关枪扫射——可真怪,你先生今天来,福命大,飞机一架也没有来!就是飞机来了,也不用怕,炸弹有眼晴,你要是不怕,心想得开,它也炸不上。’

那时候他就天真地笑着,当时我们真想听他的战斗故事,可是我们又不便催促他,只得等他自己的叙述。

‘可巧那晚上下了一场大雨,上头下了命令,要俺们去摸鬼子营,这一下可是他妈的真开心,赶着吃饱了喝足了背上大刀带着手榴弹,那股气就不用说多么冲啦!雨还是愈下愈大,我们一个个收拾得利利索索的,我们有一营弟兄去完成这个任务,我们光着脚,人不知鬼不觉地就到了鬼子们的跟前了。手榴弹一丢开去,简直把他们给吓慌了,没有炸死的抱着枪转头就跑,稀烂的道,穿皮鞋只打滑#xdc94;溜,俺们就抡起大刀来从后边赶上去,有一刀两片的,有带着一只手的,还有只削下来半只脑袋的,有的逃不开命,一转身,两手一举就在我跟前矮了半截。他妈的那一阵人都变成疯子了,就是俺老子在面前也顾不得,照样还是一刀砍下去,这一下矮了的半截又倒下去了——俺们就是这样又占领了这座桥。’

那时候我们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看见他那发光的红脸和他那随时不懈的精神,我们都不敢说,送你一条毛巾,送你一盒香烟,或是送你一筒罐头了,那值得了什么?他们怎么会稀罕那些东西,我们只能当着他们的面献出我们那一颗热诚的心和不断的沸腾的血,要他知道这些人真的是永远和他们站在一起。

当着我们要走到别的地方去的时候,他又很诚挚地说:

‘先生,到后边好好宣传宣传,俺们不要什么吃的用的,只要多派弟兄来和我们一同作战。要我们能休息一下,缓缓精神,到摸营的时候就可以多砍几个鬼子的脑袋!’

这要我们怎么样回答呢?这全是我们的能力以外,可是我们又不能拒绝,免得伤了他们的心,我们只得唔唔地含糊应着。

那位团长,我们也看到了,还是他到前线来视察的时候,他只有二十多岁,身材很魁梧,一张赤红脸,可是他的嗓子却是喑哑的,(后来我们才知道就是在这三天之内,他失去了声音。)他拍拍士兵们的肩,张开嘴象说点什么,可是他的声音只在他的喉咙里转,他不断地点着头,脸上也时时挂了微笑。

当我们和他相见的时候,我们为表示最高的崇敬,向他致敬礼,他也向我们还礼,可是他那象一座小山的汉子,在眼睛里竟转着泪珠了,我真的看见了,一点也不假,当时我也觉得我的眼湿润了。

过后我们就随他走回司令部,他再三表示守土是军人的责任,愿在国民的督促之下,为国家努力。

茵姊,这才是我们的军官,这才是我们的士兵,后来我才知道喜峰口光荣的战役,就是他们造出来的。

那天晚上,我们又回到×城,虽然相离只有八十里,什么都不同了,这里的人照样的安静生活着,一点也不紧张,完全是太平年代一样,难道说这就算得了沉着或是算得了镇静吗?忙的只是我们这些学生,我们又要大规模发起募款慰劳运动,发动全市大中小的学生一致参加,还有在街上奔跑的就是那些卖号外的孩子们。我才回到城里就买了一张,想不到在那上面写着日本武官,向我当局要求停战,这是真的么,我不相信,我想我们的当局决不会接受这个要求的,最后,那些英勇的弟兄们他们不会再退后一步,不论是由于敌人的进攻或是由于长官的命令,这一点我想我的猜想该不会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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