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俭之这几天都成夜睡不着,天一亮,他就爬起来了,穿好衣服,一个人背着手在院子里转。

全城都还是寂静的,他的这座屋子也是寂静的,一想到偌大的一座楼,只住了五个半人,他就不得不摇着头:

“完了,完了,一个个都散了,还有什么运气,想不到老了的时候倒要做亡国的人民!”

他转了一圈又是一圈,时时望着那深掩着的窗门,和那变得发了霉的黑色,他的心全被不愉快给压住了。

当他正走到大门那里,忽然有拍门的声音,跟着从门缝里送进一封电报来,老王把电报送给他,就回到门房把收条打了图章又送出去。

“好了,好了,静玲到了××!”

他简直是说给自己听,接着又说:

“这可真是好消息!”

“您说,您说五小姐平安到了么?”

“还没有到,不过,把顶难走的一节走过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走进去,他赶着把这个消息告诉那些还在睡的人,大家果然都很高兴,母亲更愉快地说:

“我早就许了愿,只要知道小五到了天津,我们全家吃一天斋。”

“好,好,听凭你吧,在这个现世的年月,我们还求些什么?还不是求个平安?我就知道今天日子好,才起来喜鹊就迎面叫了三声,我猜就要有喜信,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个大喜信来了。”

“可是静纯自从走了以后也没有消息!”

母亲很关切地说着。

“他怕什么,他是一个男子汉,再说又有大岳,一点事也不会有——去,去,阿梅,告诉下边,今天吃素,怕晚了他们又都预备好了。”

正在这时候,忽然老王进来说:

“老爷,孙大老爷来拜您——”

说着他捧上一张大名片,他接过来一看,心里一怔,不知道有什么事,就说着:

“先请客厅坐吧。”

他匆匆站起来,想先到“俭斋”去换一件衣服,他才跨出门,老王又过来很严肃地低低说:

“还有一个日本人,另外有八个日本兵,在门外站上了!”

“怎么,怎么,这是什么事?不要慌,不要慌,我去看看就明白了。”

他的嘴里和老王说不要慌,可是他自己的心里可真慌了,他下楼的时候心里就在想:

“是不是静纯出了事?把我给牵上了?或是他们查出静玲的旧案,来逼我交人?要不怎么会有日本人上门?”

他急急地换了一件长衫,就三步并两步地跑进客厅,那个在维持会中得意的孙仁甫拱手微笑地向他招呼,他也照样拱着手回答。

“俭翁,俭翁,很久不见了!”

“仁翁,仁翁,久违,久违!”

等他们两个对拱过手之后,孙仁甫才恭顺地向他介绍那个日本军官。

“这是沙田大佐,最近调派的日本特务机关长——这是黄俭之先生!我的老朋友。”

沙田大佐既不会说中国话也不会拱手,只是把嘴唇上的小胡子一皱,露出一排发着黄光的金牙。

“请坐。请坐——”

黄俭之说着自己先就下位坐下。

“俭翁我们几年不见,你的气色倒很好,哈哈,哈哈!”

孙仁甫首先说。他还是那么好用哈哈来结束他的话。

“唉,我就是过惯了这闲散的日子,好象无忧无虑似的,还说不上什么气色好,老兄近来倒很忙,真是能者多劳。”

“有什么法子呢!赶上这个年月,又是自己的桑梓之地,何忍那些老百姓流离失所?这也是无可奈何聊尽棉力,服务乡里,哈哈,哈哈!”

“您这拯民水火的苦心,真不可埋没。”

“可不是么,还有那么混帐东西骂我是老汉奸,说我是汉奸,我就是汉奸,是非自有公论,何可争一日之长短,俭翁,您说是不是?”

还没有等黄俭之回答,他接着又说下去:

“这次造府拜访,也是诚心诚意,请您出山共维大局,将来事毕之后,再归隐山林,您说好不好,哈哈哈哈。”

这几句话象一盆冷水从头上浇下来,他打了一个寒战,可是他又不得不装成很镇静的样子说:

“您这一番盛意我非常感激,只是贱内身体不佳,家事缺人照料,恐怕没有法子抽身,这一点,这一点还请您原谅。”

“我,我倒没有什么,哈哈哈哈——”他把眼向斜处一瞟,“沙田大佐也是这个意思,我想在三十六小时之内,您下一个决定吧,我们过天再详谈。”

他说着站起来,那个沙田大佐,也站起来,黄俭之气得两条腿发抖,可是他只好勉强地把他们送到门外,看到那八个又短又粗的日本兵。

客人走了,他简直是爬上了楼的。他气急了,到了母亲房里,脸变成青白,母亲很关心地问着:

“俭之,有什么事?”

可是他却这样回答:

“走,我们一定得走了!”

“什么事呀,俭之?”

“我黄俭之是贰臣,是汉奸,那你们就别想,别的是假事,这一点我还弄得清。你们来逼我,我走,我不受你们的气,哼,咱们看谁拗得过谁!”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我不愿意说,打点打点咱们明天走!”

“走,这么多东西可怎么走?”

“不成,这里不能住下去,拣要用的带在身边,其余的就存在这里好了。将来我们的军队打回来的时候,我们再回来。”

“明天走,天啊,你要我怎么办啊?这真成了晴天的霹雳了,你简直是要我的命!”

可是他并没有留在她的房里,他把要走的消息告诉每个人,要他们赶紧准备,可是那个菁姑又坚决地反对。

“要走你们走,我可不走,我有什么怕的。”

“你不走,要你留在这里丢脸!”

“我也丢不上你的脸,我丢我死去的丈夫的脸。”

“呸!别说这种话,赶紧得弄好,明天一路走。”

“要走我得跟他一块!”

她说着,就指着那个人高的照相镜框。

“你要疯啊,谁为你扛那么一个大东西?还不可以把照相取下来,卷好用纸包起,镜框将来再配也就是了。”

“那,那只好委曲他了——”

菁姑好象还是不十分情愿似地应着,可是黄俭之没有那么多的功夫和她说话,他又匆忙地跑到楼下。他四处看了看,觉得有办不完的事情要办,他反倒什么也不想做了。把水烟袋捧起,好象很悠闲似地抽着。他的心思也很杂乱,简直抽不出一个头绪来,他想着:走,走,拿什么走,走到哪里去?

“去天津也可以,那边说,还可以找得到寄住的亲友,可是怎么走呢?包汽车,怕没有人肯去,坐火车日本特务机关的人还不下卡子?跑,哪里跑?好,那可怎么办?想不到,想不到我黄俭之有这么一天!”

末了这几句话他叫出来了,这正好使推开门进来的老王怔住,他笑得满脸堆皱纹,口吃地说:

“老爷、老爷,我们的四小姐回来了!”

“谁,你说是谁?”

他好象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四小姐,就是结了婚的四小姐。”

“去,去,我不见她,说我不在家!”

“老爷,她已经上楼了,在太太的屋里说话呢!”

“怎么?——”他陡地跳起来,他的眼睛不断地眨动,把水烟袋朝桌上一放,大声地吼着:“谁叫你请她进来的?谁叫你请她上楼的?你这个混帐东西,我的家,难道我做不了主!——”

当他正在跳着的时候,静珠和静宜已经站到他的面前了,静珠低低地说:

“爸爸,您这一向好!”

他站在那里呆住了,铁青着脸闭紧了嘴,一句话也不说,他那一只眼仍是不停地眨动。

“爸爸,您不要气了,我,我来向您认错了。”

静珠说着,流下两行泪!

“我没有那份福命,我沾不得那么好的亲戚!”

“爸爸,您不要说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您总得高高手让过她去,到底她也是您的女儿啊!”

这是静宜在说着。静珠这时候悲伤得仰不起头来,她把脸伏在静宜的肩上。父亲好象也站不住了,他的嘴角有一点抽动,从他眼角那里滚下两颗大泪珠,他咬咬牙,又忍住,还是那么强项地说着:

“坐吧,坐吧——”他挥着手,同时把自己安顿在一张圈手椅里,“不用说他们是要你来劝驾。”

“不,不,爸爸,他们也没有和我说,我也不做那样的事,我来是想尽点力,给您一个方便——”

“你有什么方便给我?”

“我早就知道您要走的,我打算派我的车把您送到××。”

“你的车还不就是那个汉奸的车,我,我不坐!”

“爸爸,您听我的话,就要利用那点关系才可以把您平安地送到××,这是做女儿的一点真心,此外我也知道我不能讨您的欢心,您还是好好想想看。”

他果真坐在那里想了,想过后才消去脸上的怒容回答她:

“好,就照你那么办,明天清早五点钟开来,我明天就要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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