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真是着实地苦闷了一大阵,自从‘七七’事变发生以后,我们都准备迎接全民抗战的到来,没有想到,还是纹丝不动,好象不是打在自己的肉上似的!连援兵也没有!”

“你们只是苦闷,我们可是焦急了,想去干也干不了,耳闻眼见是敌人的大炮和飞机,我们还相信义和团时代的大刀片,到了,不成功,溃散了,有守土之责的人乘机一溜完事,把大好河山和千万老百姓都白白地交给敌人,你说这种事可气不可气?”

“过去的事也不必说,现在可好了!”

“好些什么?”

“这里也要和日本人打起来,也还是日本人来寻衅,不然,我们决不会动手。”静茵说到这里顿了顿,又接着说:“据报纸上说,昨天有日本海军到飞机场,他们坐的是机器脚踏车,卫兵阻拦,他们把卫兵打死了,中国保安队把他们也打死了——”

“打得好,打得痛快!”

“看今天的晚报说,今天两边会商了一天,情形很严重,住在北区的居民,已经在搬家了。”

“怪不得我们今天经过大马路的时候,有那么多的汽车!——”

静玲自作聪明地这样说着,可是静茵笑着说:

“那不是,天天都是那样子,逃难人不大经过那条路。”

“我就不相信,为什么要消极的逃,而不积极的打!”

“是要打的,一定要打的——”

“既然要打,为什么不快些下手?几次的教训还不够么?先把日本鬼子撵出去再说,单等别人都准备好了,才来动手,那不是要多吃亏!”

“我也这么想,可是他们还是交涉会商,好象一辈子也弄不完这一套——我问你,你累不累?”

“我不累,下船之后好象还坐在船里似的,这一阵完全好了。”

“那我们到外边去看看,我可以领你去看看S埠的夜。”

说着她们付过钱站起来,走出了饭馆,已经是夜了,强烈的灯光照着,仰起头来也看不见一颗星星。

“二姊,我从来不怕的,可是到这里我有时觉得可怕——”

“有我你什么也不必怕——其实住熟了也就好了。好,你等等我,我到那边去打一个电话,我不能出席妇女救国会的干事会,这两天我们的工作正忙。”

当着静茵去打电话的时候,静玲一个人站在街头,说起来这算是一条僻静的街,并没有许多车,人也很少,也很悠闲,灯光把法国梧桐的肥大的叶子很清晰地照到地上,可是在那边,一个醉了的外国水兵走来了,朝她一扑,她闪过去,那个兵就象一条死狗似地睡到马路边再不起来。

这一惊,吓了她一身汗,她不愿意再独自站在那里,她就去找静茵。可巧她正打完电话,她们就一齐朝北走过去。

那条横街是一条颇为宽大的路,许多辆卡车、洋车和铁轮车在街道中间流着。在堆得很高的物件的上面,还坐着垂头丧气的人,一辆过去了,又是一辆,好象永远也没有完似的。

“你看,这就是特别现象了,从来没有人在夜间搬家,这都是因为风声紧,许多人都搬到租界里,这一两天,旅馆都挂出客满的牌子,房子也都涨了价,而且没有人介绍,简直找不到。”

“难道租界就是乐土么?”

“我也没有说呵,不过大家总觉得真要是战事起来,租界一时可以不受影响。”

“将来怎么样?”

“那就很难说了,难道我们还会拥护租界的存在?不过现在,它倒是有一点作用。你看,汽车来了,我们可以坐一圈,看看大致的情形。”

那辆高大的两层汽车,就在她们站的地方停下来,她们上了一条狭窄的钢梯,就到了上层,一直走到最前面坐下来。

“我还从来没有坐过,这倒看得清楚,怎么,等一会它还把我们送回来么?”

“只要你不下去,当然它还原路回来,你看,你看,街上有多少踯躅的人,那些带着行李的,到晚上找不到住处,就只好睡在街边了!”

静玲朝前望去的时候,好象在空中的红灯绿灯就一直向她的怀里扑来了,她好象在躲闪着似的,静茵就用一只手拢了她的身子,低低地说:

“不要紧,不会出事情。”

可是街上有那么多人奔来奔去的,从她的眼睛看起来,好象轧在汽车的下面了,可是那辆车还是毫不顾忌地横冲直撞过来。

“我看得真眼晕!”

“那么我们回去吧,”

“没有关系,我倒不怕,就是有点担心,到了S埠,我真成了一个乡下人了!”

当着她们坐的那辆车从原路回来的时候,马路上还是不断地流着搬家的车子。

“你看,我想今天一夜怕都有人搬家,有许多人搬家真可笑,真是一草一木也都是好的——”

“妈要搬起家来怕就是这样子,怪不得这么几年总想回来,也没有回来得成。”

这时,她们又走在路上了,在那偏僻的路边,已经有人睡在那里,所以她们走着的时候必须很小心。

静玲忽然想起来问:

“二姊,你离开家的这几年里,你不想家么?”

“我有时候也想起来的,不过我一想到更大的更重要的国,我就把家忘了。怎么你想家了?”

“我倒并不是想,它一直在我脑子里晃,好象我现在是做梦,一觉醒来还是睡在家里的床上,你说那时候我是欢喜呢还是不欢喜呢?”

“我又不是你,你怎么要我猜你的心?我知道你是才离家,自然有点不惯——”

“说起来我是一直在家里长大的,连学校的宿舍都没有住过——”

“人是愈磨炼愈好,咬住牙根没有过不去的事,这就是我在外边奋斗几年的经验,你看我变了没有?”

“你比从前黑瘦了点,可是显得比从前更有毅力,我呢?”

“你长大了,身体和精神都很健全了,唉,我有个这样的妹妹,真值得骄傲!”

她们走回里口的时候,静茵又掏出铜板来买了一支洋蜡,静玲就问着:

“买它干什么?”

“你不知道我们的房东十一点钟就关总电门,没有它,我们只得摸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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