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还不打呀,怎么还不打呀,我都急得慌!”

又过了一天平静的日子,静玲就不耐烦地说,才只两天她就对那个亭子间发生极大的厌恶,她情愿一天到晚在路上走着,不愿意把自己关在那囚室里,这正是下午,炙人的阳光很强烈地照着地面。

“下午四点还有一个会,你和我同去好不好。”

“我不去,我不去,昨天一个会把我开够了,成天尽说那些空话有什么用。我看S埠的人连开会也是赶时髦!”

“不要那么说,五妹,社会里的关系当然不如学校里单纯——那么四点钟我一个人去,你在家里好好睡一觉,晚上没有事,我们一同去看戏吧。”

“我不爱听戏。”

“不是旧戏是话剧,今天表演一个新剧本‘原野’,我想一定很好。”

“好吧,那我去开开眼。”

到晚上果然她们就去看,走在街上,看到不穿制服的人,在街口,还有增派的岗位,多半是外国人,也有中国人,静玲就不解地问:

“怎么中国人去当外国兵?”

“那不是兵,那是万国义勇队。”

“他们是帮我们打仗吗?”

“不,只管维持租界的秩序。”

走到戏院,灯光冷清清地照着,静茵就说:

“也许今天晚上停演,不然的话一定人很多。”

“我们到里边去看吧。”

里边也没有几个人,不过售票处的小窗是开着。

一张没有兴致的脸正填在那里。

走进去,还没有一半观众,每个人也都显得那么不安;可是他们还是看着那出被表演的戏。她们也坐下来听着那节紧张的对话,到幕落下去的时候静玲就说:

“我不耐烦这些个人的恩仇,现在是一个国家要和一个国家拚的时候。”

“不要那么说,每个作者自有他一番苦心,该说的他不能说,他们的苦痛比我们的更深刻更尖锐。”

“也许我的心太不消停。”

“那我们再看一幕再走吧!”

说着的时候另一幕已经起始了。可是才演了一点,幕布又落下来,有人抬出一块木牌,上面写着:

“凡属义勇队员,即刻归队报到。”

“这是怎么回事?”

“情形一定更紧张了,走,我们走吧。”

她们也随了许多退出的观众出去,外边也还是很寂静的,她们朝北谛听,也听不出一点声息,可是街上的人很少,连夜间叫嚎的跳舞场也安静下去了。

“走,我们到那边去看看。”

她们就向北走,见着有向南来的人,肩上还放着行李。

“怎么打起来了么?”

她们拦住那个人问着,可是那个人摇摇头走了。

路是愈走愈黑了,风吹着衣襟,向前飘着,快要走到交界的铁栅栏那里,就听见粗暴的怒叱:

“不要走过来!”

她们停住脚步,看到灯光下围聚的巡捕,向边上一看,原来在房檐下正蹲着不少人在望着,他们的眼睛在黑暗中发亮,向着同一个方向闪着,她们也照样躲过去。

通过那强烈的灯光,北方是一片黑,看不见什么,天和地是同样的颜色,但是依凭记忆她们知道那里有房屋有街道,有新造起来的工事,还有那些沸腾着热血的兵士。

那些人都是静心地在那里等候,只过一些时,静玲就又觉得不耐烦了,和静茵说。

“我们走吧。”

“好,这可算是一段长路!”

“我不怕,你知道我们时常到××园远足。我们都是走来走去。”

到她们回到家里,已经过了午夜,一切都还是那么寂静,正当她们开门的时候,住在楼上的那个小女孩跑下来交给静茵一封信,她忙说:

“谢谢你。你还没有睡觉?”

“我特意等你们,不是邮差送来的,我想一定有要紧事,又怕放在门上丢了,我就坐在楼梯上等。”

那个女孩子跑上去,把一个甜蜜的笑脸隐在黑暗中,静玲就问着:

“是谁的信?”

静茵把烛摆好;就着烛光看起来;

“噢,原来是静珠的!”

“我不要看,撕了它,她不是我们的姊妹!”

静玲很气愤地说。

“她这么费事托人带来一定有什么事,我先看吧。”

她拆开信,就着烛光读下去。

“亲爱的姊妹,我不知道该怎样给你们写信才好,这两天我以为我自己也死了,可是我没有死,只有我们没有死,我的心在抖,我的眼泪在不断地流——”

说是不要看的静玲这时也把头凑过来看下去。

“就是在静玲走了以后全家也都预备到××去,这是不得已的事,因为有人逼着爸爸要他出来和日本人合作,他就一气走了。

“为了方便,我就用我的汽车去送他们到××,我知道全家人都上了车,连青儿也在内,当着那辆车开到××河的渡口,好象车夫下去交涉过渡,那辆车不知道怎么一来就自己溜下去,我——不敢想当时的情景,我只告诉你们那辆车一直就沉到河底去了!——”

“哎呀!——”

静玲只叫了这两个字,就半张着口,呆在那里:静茵也看不下去了,手索索地抖着,眼前是一阵黑,又一阵白,她们象失去了知觉似地兀自定着,静玲忽然就到静茵的耳边悄悄地说:

“三姊,这是真的么?”

静茵并没有回答她,她好象没有看见,却又机械地读着出来:

“我不明白天为什么安排好要你们最不喜欢的姊妹来报告你们这最不幸的消息,把愤恨全丢到我的身上来吧,我们都是极悲哀的人,我们都是无家的人了,可是,它却给我极大的教训,使我知道了,我的憎和爱。不要理我,也不要问我,这个不肖的儿女,对于家,对于国,能做些什么?”

她是一字一顿地把这封信读完了,她们却觉得那么空,又那么实,烛光摇曳着,突然悲伤象崩溃了一般地急流出来,一个哭出来惊人的惨恸,那一个也疯狂般地倒在床上大哭起来了。

“妈妈呀——爸爸——”

“我的大姊,我的三姊——”

谁也不能安慰谁,谁也不能劝解谁,同样地陷在悲伤的泥淖里,她们同有一颗在打着抖的心。她们拉着自己的头发,裂开自己的衣襟,终于那两个无告的哀伤的灵魂,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

“我死也想不到,我死也想不到呵!”

“妹妹你不是常说的么,国家比家还重要——”

“是呀,我知道,他们才和我离开呀!他们的话一直在我的耳边响着,他们的脸也在我的面前晃,姊姊,姊姊,你想我怎么能不哭呀!”

“我也受不了,你看大姊就在我的眼前。”

“哪里,你指给我看!”

静玲猛地站起来,朝黑暗的房屋看着,可是那什么也没有。

“姊姊姊姊,我们到外边去走吧,这里要闷死我了,要闷死我了。”

静玲边哭边说着。

静茵一面应着一面从床上爬起来,当她才站起来的时节,几乎摔下去。她们很快地就扶持着走下楼去了,走出里巷的门,安静的街路,驮着她们那不稳的脚,她们哭着走着,过了一条街又是一条街……

当疲乏使她们不能支持的时候,就在路边坐下来,路边有更多无家的人在酣睡,他们的叹息和他们的转辗反侧声正应着她们的低微的啜泣。

于是她们又站起来走着,清冷的夜风把她们的眼泪吹干,可是从心底又流出来,她们走着哭着,哭着走着,她们就是这样地走尽了那漫漫的长夜。

不知不觉地她们已站到桥头上了,她们相偎着站在那里,河水潺潺地从她们脚下流去。夜虽然将尽了,天地还是安静的,她们默默地站在桥头向北遥望,望着那不可见的家乡,天边的一下两下闪烁的火光,照着她们那肿胀的眼睛。

“天要亮了吧?”

“不,那是火光,你听,你听,枪声起来了。”

“呵,真的,枪在响着。”

天又是一亮,象烧红了似的,接着又是轰的一声。

“大炮响了!还有,还有,机关枪也在叫!”

多少人应和着这声音从睡梦中起来,赶到这桥上来瞭望,更紧密的枪炮炸开了他们郁结的心肠,他们不断地叫着。

“真的打起来了,我们的国家在为我们复仇了!我们该笑,不是么,家没有了,我们有国,我们都是国家的儿女!”

晨风拭去残留在她们脸上的泪痕,阳光从海的下面射出它的第一条光线,她们那为极悲哀和极快乐的情绪所激荡着的身子,渐渐不战抖了,她们紧紧地抱着,想在迷茫中看到那失去的笑脸,当她们回过头来的时候,那许多张兴奋充满了喜悦光辉的笑脸,更使她们硬朗起来了,她们又转过头去,就那样静望着被枪炮震翻了的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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