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云:

自入深山且学呆,半装聋哑半装呆,是非莫与他人议,己过还须己自裁。瓦罐红炉茶正热,纸窗白处月初来,但笑长安名利客,几个严陵守钓台?

诗曰:

真忠千古美名标,好为万载话酒嘲。

孤心只顾私情义,那管群黎似泪潮。

话说陈公对党公说道:“年兄,此子是梅魁的乃郎。因为投奔他的岳父,谁知世态炎凉的禽兽,不认亲戚,尽把他当作奸党。多亏贴身服侍的书童,仗义替生,屈死在仪征。”从头到尾,细细地告诉了一遍。党公道:“此就是梅年兄之子,老夫失敬了。”梅公子又重新见了一礼。党公问道:“小弟不知令嫒可曾有人家否?”陈公见党公问他这个话,忍不住二目中掉下泪来。说道:“小女姻事,未许人家。小弟有意招赘梅家年侄为婿,不想如今又有这风波。”党公道:“这也是他们前世冤孽,故生出这一番事来。小弟因见他与年兄令郎,一齐垂泪,我却不知道有这番的隐情。”说了一会,党公告辞起身,陈公没心绪相留,一同送党公上轿去了。

陈公回转后堂,只见夫人、小姐与府的仆妇、丫环,都悲哭在一堆,陈公见时,更觉伤心。夫人见陈公与二位公子一同进来,带着哭说道:“梅家侄儿,你来,老身有句话对你说。前日认你之后,我与你年伯商议,欲将杏元小姐许配与你,岂知天意如此?虽然大礼未行,也算是夫妻一常,明日杏元小姐出关,你可与春生送她到交界地方,也尽你一点夫妻之情。只好做希望来世夫妻吧!还避什么嫌疑。”梅公子见夫人说得伤心,二目滔滔,放声大哭道:“伯母既如此说,小侄焉敢不送贤妹出关。只是这卢贼怎肯让小侄同行?”

夫人道:“老身也思想了一个计策在此。待起身之时,我认作一个侄儿,与女孩儿是姑表姊妹,再等你年伯求一求卢贼,就可以同行了。”

梅公子听得又要求卢贼,带着哭骂道:“这个奸贼,与小侄不知哪世冤家!当初父亲被他害在都市斩首,使我母子飘零。今日才有安身之所,又蒙伯父、伯母将小姐终身许配小侄,他一本把小姐逼了去和番邦,岂不是前世冤孽,今生对头!”这正是:

生生拆散鸳鸯伴,活活分开连理枝。

陈公走上前说道:“贤侄,既是方才俱已说明,你二人当着老夫面前见一礼,路途中有什么言语,两下才好说话。”夫人哭哭啼啼,扶着小姐与梅公子对面交拜。那杏元小姐,哭哭啼啼,含着娇羞,向梅公子说道:“为小妹之事,反累及兄长跋涉程途,出关远送,愚妹只好来世补报。”梅公子也啼哭说道:“贤妹自己保重,愚兄理当护送,有何劳之有?”两下里说话,四目滔滔,泪流不止,更觉凄惨。陈公、夫人,与家大小,又痛哭起来。这正是: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且不言家痛哭,再说卢杞回到公馆,那些省的官员,送礼纷纷不绝,卢贼竟一概全收不提。再讲党公别过陈公,回到公馆,见那些送礼的云集,家人将各礼物名单,一一呈上。党公看了,吩咐道:“俱写领谢帖辞谢。”家人答应去了,这且不言。

再说那城中大小居户,见官府领了卢贼的钧旨,因着官媒,在城里、城外挑选那美貌的女子。那些百姓,却不知和番,只知道皇上选拣贵妃。因此,不论贫富,不要有人家来选,自己把女儿送上门去的,也不知有多少。再讲,那官媒选了不上几日,领了民间无数的女子来,送到府署中。由府尊亲选了四十名,余下着她们父母领回。即将那四十名妇女的名字,编成一本册子,亲自送到那相爷的公馆面见,与他过目。卢贼看过了册上的名字,便向知府吩咐:“你可将众女的名册,送到陈吏部府中去,再传老夫钧旨,说诸女俱已备齐,限二日内便要启程,不可误了皇上的钦限。”知府领了卢杞的言语,出了公馆,吩咐衙役俱到陈府。

门上人通报进去,陈公正在内里与梅璧、春生商议,要挽求卢杞奸贼,让他二人同行。一听家人之言,随即来到前厅,接了府尊,两下见过了礼坐下。茶罢,府尊道:“卢相爷命卑府将众女名册籍,送与大人过目。钧旨云,钦限紧急,诸已齐备,限两日内便要赶程。”陈公道:“老公祖吩咐,治下知道了。至于小女动身,还有一件事要求见相爷。公祖将众女子的册籍带着,治下与公祖一同去见卢相爷。”

二人上骑,同至公馆,面见卢杞。陈公道:“方才公祖传相爷的钧旨,两日内便要小女动身。晚生思想,千里遥遥,孤身独往,使晚生夫妇放心不下。今日小儿与表侄难舍,求相国开一线之恩,着他二人送出边关,再回转家乡,晚生感恩不浅。”卢贼掀起腮边胡须,冷笑道:“年兄莫说就是两人,再多几个,又有何碍?”陈公一听,心中又放下愁肠,又道:“这美女花名册籍,太师可藏了,明日好与鞑靼胡儿。”卢杞点头道:“这话讲得有理。”就把册籍收下,着人送与党公不提。

再言陈公与府尊一同辞别上轿,府尊回到府署,陈公自归府第,把那四十名女子,都叫进来叩见。陈公带至后堂,又见了夫人、小姐。那些女子,一齐跪到尘埃,便哭哭啼啼,说道:“我们众人乃是陪贵人到边关去的。望贵人念同乡之情,若有什么服侍不到之处,望贵人另眼相看。可怜我们也是离乡之人,背井之苦。”杏元小姐哭啼啼地走将下来,挽扶为首的女子说道:“列位姐姐请起。你我都是红颜薄命之人,有什么尊卑?”

杏元虽然与那些女子说话,眼中却望着梅公子,心中想道:“我二人缘分好浅。既在当面,为何却又分离,反到外国之邦,受那种腥臊之气,怎能再睹良人之面?”想到其间,便放声与那些女子大哭起来。

夫人带着泪痕,把那些女子一看,只见都是十五、六岁的姣娃,又哭得如醉如痴,真正凄惨,哭得昏天黑地,日色无光。因想着恨道:“这样花枝的一班女子,一个个俱送去寻死了。”想起卢杞这贼,怎么皇天没有报应?将他五雷击顶,也不足抵这些受苦的女子怨气。叹息了半天,又来劝解小姐。众女子、梅公子、春生也来劝解了一番,大家才止住了哭声。夫人吩咐治酒,款待众女子。

光阴迅速,不觉又是第二日,城官员、卢相与党公,一同到陈府。陈公听得,即时出来迎接,大厅上面,府尊已备下酒席,在陈府中,款待众钦差。府尊将酒席安过,各自序次而坐。酒至数巡,只见卢杞向着来的家人道:“把那衣箱,抬在内里,请小姐与众女子更换宫装。”家人答应,把衣箱抬到后面,说道:“相爷的钧旨,请小姐更换宫妆,好起程上路。”

杏元小姐说道,“你去回禀你的相爷说,外国的服色,到出关之时,方可更换。我等还在中原,未食外国的水土,为何先换外国的服色?”卢杞的家人,见她言正,不敢违拗,只得抬出衣箱回禀,说道:“小姐不肯先换外国服色,要到边关,吃了外国水土,方可更换此服色。”

卢杞还未开言,党公哈哈大笑道:“真正是个有志气的佳人,至于此刻这般光景,还不失中原大礼,羞杀那种朝秦暮楚、卖国求荣的奸贼。”就把一个卢杞气得目瞪口呆。不多一会,酒席已用毕,卢杞向陈公道:“先生可到后堂,催着令嫒早些起程,好赶路途。”陈公见卢杞催促,只得忍着眼泪,往后堂去,将卢杞的话,细说一回。夫人与小姐、公子闻言,放声大哭。陈公说道:“哭也无益,不若硬着心肠,早些收拾吧!”

杏元小姐哭的两泪汪汪,如刀割肠,如针刺腹,哭啼啼说道:“孩儿一死,何足为惜?只是苦了爹娘,抚养孩儿长成十七岁,不知费了多少心机,今日被奸臣贼子害去和番。就是三年乳哺,十月怀胎,孩儿只好在幽冥地府报答爹娘劬劳吧!”一齐大哭不止。

陈公一人,硬着心肠又苦劝了一番,那杏元小姐方忍着泪说道:“爹娘在上,孩儿就此永别,要拜爹娘养育之思。”陈公与夫人一把扯住杏元小姐,两眼泪汪汪说道:“我儿,为娘的今日如何舍得你去?”那杏元小姐,两泪滔滔,拜将下去,口中吟道:

日日闺中绣凤凰,梦魂一旦远家乡,

思亲不得归原里,只为干戈出西堂。

又云:

只说高堂常侍奉,谁知今日永分离。

从今难睹双亲面,要得相逢梦里时。

小姐拜毕,吟了诗句,又向春生说道:“兄弟,愚姊有几句话,拜托与你。爹娘只生你我姊弟二人,我今日已是他方怨鬼,异乡的孤魂。你送我出关之后,可急急地回家,早晚要劝劝爹娘,不必愁苦,莫要思忆我了,只当没有生我的一般,千万莫要哭坏了爹娘。”又把梅璧望了一望,便低着头,向着春生耳边说了数句,不知所说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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