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江中】

王圣俞南游,一夜船停在江心。睡下后,见江中明月如练,他睡不着,便让童仆为他按摩。忽听船顶上芦席发出声响,像小孩走路的声音,从船尾过来,渐渐接近船舱门口。王圣俞怀疑是盗贼,急忙起来询问童仆,童仆也听见有动静。二人一问一答间,见一个人伏在船顶上,垂下头来往舱里窥视。王圣俞很惊愕,拔剑呼叫仆人们,一船人都醒了。王圣俞讲了刚才看见的情形,有人怀疑他看花了眼。一会儿,脚步声又响了起来,众人四下里寻视,渺无人影,只有疏星皎月、漫漫江波而已。

众人正坐在船上,忽见一朵灯笼状的青色火苗冒出水面,随波飘游。渐渐靠近船时,火一下子熄灭了,却有一个黑人骤然冒出,屹立在江面上,用手攀着船走着。众人鼓噪呐喊,说:“一定是这个东西了!”想用箭射它。刚要开弓,黑人忽然钻进水中,看不见了。众人询问船家,船家说:“这里是古战场,鬼时常出没,没什么奇怪的。”

【鲁公女】

招远县有一个书生叫张于旦,性情放荡不羁,在一座荒庙里读书。当时,招远县的县官是鲁公,三韩人氏。他有一个女儿专好打猎。有一次,张生在野外遇到鲁公女,见她长得风韵娟美,恣态秀丽;身穿锦缎貂皮袄,骑着一匹小马驹,像画上的人一样。回到庙中,每每想起这女子的美貌,心里总是念念不忘。后来听说这女子忽然死了,张生悲伤得不得了。鲁公因为距老家很远,便把女儿的灵柩暂时寄存在张生读书的荒庙里。

张生因为和鲁公女有一面之缘,对她非常崇敬,犹如对神明一般。他每早都到鲁公女灵前烧香,吃饭时必定祭奠。每每举着酒杯对着鲁公女灵柩祝告说:“我才见了你一面,就常在梦里想到你,没想到你这玉一样的人竟然死了。现在你虽近在我的身边,但却如远距万里河山,何等遗憾。我活着要受礼法约束,你死了的人该无禁忌了吧!你在九泉之下有灵的话,应当珊珊走来,以安慰我的倾慕之情。”

张生日日祷告,将近半个月。一天晚_上,他正在灯下读书,忽一抬头,见鲁公女含笑站在灯下。张生惊讶地起来询问,女子说:“感念你对我的一片真情,不能忘怀,所以不避私奔的嫌疑来与你相会。”张生大喜过望,二人于是共相欢好。此后,鲁公女没有一晚不来。她对张生说:“我生前好骑马射箭,以射獐杀鹿为快事,罪孽很大,死了以后无处可去。若是你真的爱我,烦你替我念金刚经五千零四十八卷,我生生世世永远不忘你。”张生恭恭敬敬地答应她的嘱托,从此常常夜里起来到鲁公女柩前捻着佛珠诵经。一次,偶然碰上节日,张生想带鲁公女一起回家过节。女子担忧自己腿脚没劲,走不动。张生要背着她走,女子笑着同意了。张生像背个小孩一样,一点不觉得重。此后,背着她走路就成了常事。张生考试时,也背她一块去,但必须夜里走。

有一年,省里开科考试,张生要去赴考,女子说:“你福气薄,去也是徒劳往返。”张生听了她的话就没去参加考试。又过了四五年,鲁公罢了官,穷得没有钱雇车把女儿的棺材运走,就打算就地埋了,但苦于没有坟地。这事张生知道后,就对鲁公说:“我有块薄地在庙旁,愿埋下你家女公子。”鲁公大喜。张生又张罗着帮助料理葬事。鲁公对张生非常感激,但也不知道张生是为了什么。

鲁公罢官回家去了,张生与鲁公女仍然欢好如初。一天夜里,女子依在张生怀里,哭得泪如雨下,对张生说:“我们相好五年,现在要分别了!我受你的恩义,几世都不足以相报。”张生惊讶地问她,她说:“承蒙你给我这九泉之下的人施加恩惠。现在你已为我念满了经数,所以我得以托生到河北卢户部家。若是你不忘今天,再过十五年的八月十六日,请你去卢户部家相会。”张生也伤心地哭着说:“我现在已三十多岁了,再过十五年,我就快入棺材了,相会又能怎样呢?”女子说;“到时愿给你当奴婢作为报答。”一会儿,她又说:“你可送我六七里路。这半路上有很多荆棘,我穿着长裙子难以走路。”说罢,抱着张生的脖子,张生便送她上了大路。

到了大路上,见路旁有许多车马,马上有骑着一人的,有骑着两人的;车已有的坐三人、四人的,甚至坐十几个人的不等。唯有一辆以金花为装饰挂着朱红绣帘的车子,只有一个老婆子坐在里面。老婆子见鲁公女来了,就叫着:“来了?”女子答应:“来了。”女子回过头来对张生说:“就送到这里,你回去吧!不要忘了我刚才说的话。”张生答应着。女子就走到车前,老婆子伸手拉她上了车,铃铛一响,车马就向遥远的地方走去了。

张生无精打采地回到庙里,将十五年后相会的日期记在墙上。想到念经还有这样大的作用,就更加诚心念经。他夜里做梦,梦见神人告诉他:“你志气很好,但须要到南海去。”问神:“南海多远?”神人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方寸之地。”醒后,他领悟了神人的意思,就念起菩提经来,修行更加诚心。

三年后,张生的大儿张政、二儿张明相继高中。张生虽一下显贵起来,可他仍然坚持修行。一次梦见一个青衣人请他,到了一座宫殿,见殿中坐着一个神,像是菩萨,迎接他说:“你行善可喜,可惜不能长寿,幸好请示了上帝,可以延长你的寿命。”张生跪下叩头,菩萨叫他起来坐下,请他喝茶,茶香犹如兰花。又叫童子领他到一个池子里去洗澡。池水很清,里边的鱼都看得很清楚。进入池中,水很温热,捧起来闻一闻,有荷叶香味。一会儿,他渐渐到了深处,失足陷入水底,水深没了头顶,一下子就惊醒了,大为惊异。从此,张生身体更加健壮,眼更明了,自己捋了一下胡子,白胡子都落了。又过一些时候,黑胡子也落了,脸上也没有了皱纹;又数月后,面目像儿童,跟十五六岁一样。还好游戏,也像个孩子,很不注意衣服饰物,礼仪小节。玩出了事,两个儿子就去救他。不久他夫人老病去世了,张生的儿子们要给他娶大户人家的女儿为继室。他说:“等我到河北去一趟回来再说。张生屈指一算,已经到了与鲁公女约定相会的时候了,便命人备马率仆人到了河北。一打听,果然有个卢户部。

早先,卢公生一女儿,生下来就会说话,长大了更加聪明漂亮,父母最喜爱她。一些富贵人家来求婚,女儿都不愿意。父母觉得奇怪,就问她,女儿详细说了生前的姻缘。大家给她算了算时间,大笑着说:“傻丫头!张郎现在已年过半百了,人事变迁,怕他尸骨都烂了;就是还活着,也老掉牙了。”女儿不听,还是等着。母亲见她决心不动摇,与卢公计谋,叫看门的不要通报客人,等过了约期,她就会绝望了。

果然不长时间张生就来访问,看门的不给他通报。张生不得已回到旅店,心里又不痛快又没有办法,就去郊外散心,也借此机会暗暗打听女子的消息。

托生后的鲁公女以为张生负约,终日哭泣,也不吃东西。母亲对她说:“张生不来,一定是去世了。就是活着,违背了盟约,错也不在你。”女子也不说话,终日躺在床上。卢公很忧心,也想知道张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于是托词郊游,正好遇到张生。一见是个少年,十分惊讶,互相谈了几句话,见张生风流潇洒,卢公很喜欢,便邀他到家里去。张生刚想问话,卢公忽然立起,叫客人等一下,自己匆匆进内房告诉了女儿。女儿很高兴,自己奋力起床,出来一看,见长得不大像张生,就哭着回房了,埋怨父亲诳她。卢公极力表明这个人就是张生,女儿也不说话,只是哭。卢公出来,情绪懊丧,对张生也不热情接待了。张生问:“贵府有当户部的吗?”卢公随便应了一声“有”,眼睛向别处看,似乎不觉得有客人在。张生感到有些慢待自己,就告辞走了。

鲁公女只是哭,几天就哭死了。张生夜里做梦,见鲁女来对他说:“来找我的果然是你吗?你年纪相貌都变了,见了面竟没有认出。现在我已忧愁而死,烦你赶快到土地祠招回我的魂,还能复活,晚了就来不及了。”张生醒来,急忙去叫卢户部的门,果然他女儿已经死了两天了。张生悲恸欲绝,进屋吊唁一番,把梦中的事告诉了卢公。卢公听从了他的话,急忙去土地祠招回了女儿的魂。又掀开被子,抚摸着女儿的尸体,一面叫女儿的名字,一面祷告。不多时,便听到女儿喉咙里咯咯地响,见她朱唇一张,吐出一口冰块样的痰,渐渐呻吟起来。卢公高兴得不得了,敬请张生客厅就坐,命人摆上酒宴,细问张生门第,才知道他家是巨族大户,越发高兴。于是选择良辰吉日,命女儿与张生成了亲。

张生在卢公府住了半个月,便带着妻子回家,卢公亲自护送女儿,并在张府住了半年才回家。

张生夫妇住在一起,真像小两口一样。很多人认为鲁女的儿媳是她婆婆,因为她儿媳都近四十的人了。

卢公回家后,过了一年就死了。儿子很小,被豪强人家欺侮,家产几乎都被人霸占了。张生夫妇就把他接了来养着,成了一家人。

【道士】

韩生,是大户人家的子弟,为人好客。同村有一个姓徐的,经常在他家喝酒。

一次,韩生和徐某又在家里宴饮,门外忽然来了个道士,手托着饭钵化缘。仆人们给他钱和粮食却不要,也不走。仆人生气地走开了,不再理他。韩生听见门口击钵的声音响了很久,叫来仆人询问,仆人向他禀报了事情经过。话还没说完,道士已径直走了进来。韩生让他入座,道士举手向主客略一致意,便坐下了。韩生简略地问了一下他的来历,得知他住在村东破庙中,便说:“道长什么时候来到村东庙里住下的?我竟一点也不知道,太缺主人之礼了!”道士回答说:“小道刚来此地不久,跟人没什么交往。听说您慷慨好客,所以来求杯酒喝。”韩生听说,便斟上酒,让道士举杯畅饮。徐某见道士穿得又脏又破,很瞧不起,傲慢地不大理睬他。韩生也把道士当作一般的江湖食客对待。道士一连喝了二十多杯,告辞离去。从此后,韩生每次宴会,道士总是不请自到,见到饭就吃,见到酒就喝。次数多了,韩生也多少有些厌烦起来。一次在酒席上,徐某嘲笑道士说:“道长天天当客人,自己难道一次东道主也不做吗?”道士笑着说:“我和你一样,都是双肩托着一张嘴罢了!”徐某大为羞惭,无言可对。道士又说:“话虽然这样说,但小道很早就诚意想邀请了。小道定当尽力准备几杯水酒,聊以报答。”喝完后,道士嘱咐说:“明天中午,敬请光临”。

第二天,韩生和徐某一起去村东庙中,怀疑道士什么也没准备。一路走去,见道士已在途中等候。边谈边走,已到庙门。进门一看,只见房舍院落,焕然一新,楼台亭阁,绵延一片。韩、徐二人大吃一惊,说:“很久没来这里,这是什么时候建造的?”道士回答说:“刚竣工不久。”等走进屋子,又见陈设富丽堂皇,连富贵大家都没这般气派。二人不禁肃然起敬。入席坐下后,往来上菜斟酒的都是些十几岁的聪明小童,穿着锦衣红鞋。酒香菜美,极为丰盛。饭后,又上了些水果,都很珍奇,叫不上名来,盛在用水晶、玉石制作的盘里,光华晶莹,照亮了桌几、床榻。又用大玻璃杯盛酒,杯子周长一尺多。这时,道士命小童说:“去叫石家姐妹来!”小童去了不一会儿,便见有两个美人进来。一个细高,犹如风摆弱柳;另一个身材稍矮,年龄也小。二人都妩媚多姿,俊俏无比。道士命她们唱歌劝酒。年小的那个击节而歌,高个的吹着洞箫伴奏,声音清细嘹亮。一首歌唱完,道士举杯劝酒,喝完后,命小童都斟上,回头看着二女说:“美人很久没有跳舞了,还能跳吗?”话刚说完,便有童仆在地上铺下了毛毡,两个美人在毡上翩翩对舞起来,只见长袖飞舞,香气四散。舞完,娇媚地斜倚在画屏上喘息。韩、徐二人看得神魂颠倒,不知不觉喝得大醉。道士也不管他们,自己举起杯来一饮而尽,站起身对两个客人说;“请你们自斟自饮吧。我去稍休息一会,马上就来。”说完便走了。南屋墙下摆着一张精美的螺钿床,两个女子铺上锦褥,扶着道士躺下。道士拉着高个的那个同床共枕,命年小的在一边给他挠痒。韩、徐二人见此情景,十分不平。徐某大叫:“道士不得无礼!”跑了过去,要扰乱他们,道士急忙起来逃走了。徐某见年小的美女还站在床下,乘着酒意把她拉到北边一张床上,公然拥抱着她躺下了;见道士床上的美人还睡在被窝里,便对韩生说:“你怎么这样傻啊!”韩生听了,径直上了道士的床,想跟那美女亲热,却见她沉沉睡去,扳也扳不动,便搂抱着她睡着了。

天亮后,韩生一下子从醉酒和睡梦中醒过来,觉得怀中有个东西非常冰冷,一看,自己原来是抱着块长条石躺在石阶下;急忙看看徐某,见他还没醒过来,头枕着块茅坑里的臭石头,呼呼大睡在一个破厕所里。韩生忙踢醒他,二人都非常惊异,四下一看,只有一院荒草、两间破房而已。

【胡氏】

河北省有一个大户人家,想请一名教书先生。忽然来了一个秀才,找上门来推荐自己。主人就请他进来谈。此人说话开朗直爽,主客谈得很投机。秀才自我介绍姓胡。主人便聘请他来家教书。

胡氏教书很勤苦,学识也很渊博,比一般教书先生好得多。就是好出馆游玩,并且常常深夜才回来。大门关着,不听见敲门,人已进屋了。于是家人都怀疑他是狐。但仔细观察,又看不出他有什么恶意,所以主人仍然按常礼对待他,不因他是狐而怠慢。

胡氏知道主人有一个女儿,想向主人求婚,几次向主人示意,主人都佯装不懂。有一天,胡氏向主人说要出去办点事,主人同意后他便走了。第二天,有个客人来拜访主人,拴一头黑驴在门外。主人请他进屋,这人年约五十多岁,衣服鞋袜光鲜洁净,谈吐风雅。宾主落坐后,来人才说明是给胡氏提亲的。主人听了沉默很久才说:“我与胡先生已是莫逆之交,何必非成为亲戚不可呢?况且小女已许配人家了,请代我转告先生婉谢他的好意。”客人说:“我知道女公子并没许亲,何必这样坚决推辞呢?”客人再三恳求,主人执意不肯。客人有些不高兴地说:“胡先生也是世家大族,怎么就配不上你家呢?”主人就直截了当地说:“实话实说吧!因为我们不是同类。”客人听了大怒,主人也生了气,两人争吵起来。客人立起用手抓主人,主人就命家人用棍子把他打了出去。客人驴子也没骑,就跑了。众人见这驴毛是黑的,长着大耳朵,长尾巴,个头很大,可是牵它不动;一赶它,驴就随手倒下了,却是个正在鸣叫的草虫。

主人因为客人走时很气愤,估计肯定回来报复,所以叫家人作了戒备。第二天果然有大批狐兵来侵犯。有骑兵,还有步兵;有持戈的,有拿弓箭的。人喊马叫,声势浩大。主人不敢出去。狐兵扬言要用火烧屋,主人越发害怕。这时,有个大胆的家人带领大伙叫喊着冲了出去,两相撕打,飞石放箭,各有伤亡。狐兵渐渐败退,纷纷逃走,丢弃了一些刀剑在地上,亮如霜,走近拾起一看,都是些高粱叶子。众人笑着说:“就是这么大本事吗?”但仍怕它们再来,加强了戒备。

第三天,家人正聚集在一起议论,忽见一个巨人从天而降,高一丈多,身粗好几尺,挥舞着一把像门扇一样的大刀,追着众人砍杀。众人一见便拿石块打他,放箭射他,一打那巨人就倒下死了。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用草扎的哀杖。众人更加不怕狐兵了。

这一仗后,狐兵三天没再来,家人们也稍有懈怠。一天主人正上厕所,忽见狐兵朝他乱箭射来,都射到他的腚上。主人大叫,命家人来反击,狐兵才退去。主人拔出腚上的箭一看,竟是些黄蒿杆子。以后月余,小规模的经常打来打去,虽无有什么大害,却也日夜不宁,需要天天防范,主人很是苦恼。

一天,胡氏亲自带狐兵来犯。主人也亲自出面。胡氏见主人出来了,有点不好意思,就躲在众狐后面。主人叫他,他才出来相见。主人对他说:“我自认为没有对你失礼的地方,为什么三番五次兴兵动众来扰乱我?”众狐正要朝主人放箭,胡氏立即制止住。主人便走向前去握住胡氏的手,请他进屋,并设宴款待。主人从容地说:“先生是明白人,一定能理解。以我们之间的友情,我能不愿与你结亲吗?可是先生的房子,车马,都不与我们人类一样,小女嫁过去,先生也会认为不合适。况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先生看怎么好呢?”胡氏觉得很惭愧。主人又说:“没有关系,咱们交情仍在。你若不嫌我们是尘俗之辈,我有个小儿子,今年才十五六岁,愿与你们结亲,不知有合适的女孩子没有?”胡氏高兴地说:“我有个小妹妹,年纪比小公子小一岁,长得很不丑,愿嫁给小公子,不知同意吗?”主人起身拜谢,胡氏也答拜。于是饮酒谈心,以前的不快顿时消除。主人又命家人摆酒招待同来的狐兵。上下人等皆大欢喜。接着又问胡住在哪里,准备去纳聘礼。胡氏谢绝了,说日后自会送来。一直喝到黄昏,胡氏才大醉而归。从此后主人家才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一年的工夫过去了,胡氏一直没有来。主人怀疑他忘记了婚约,但还是坚持等着。又过了半年,胡氏忽然来了,互道寒暄以后,胡氏说:“小妹已长大成人,请你选个吉日过门成亲,好来侍奉公婆。”主人大喜,随即一同定了日子准备成亲。

到了那天夜里,果然有车马人等来送新人,新娘的嫁妆非常丰盛,摆了满满一新房。新娘美丽异常,见了公婆温顺有礼。主人夫妇极为高兴。胡氏与一个弟弟来送亲,弟弟的言谈举止也很风雅,饮酒海量,兄弟二人一直喝到天明才走。

新娘进门后,能预知年成丰歉,平时公婆都听她的主意居家过日子。胡氏兄弟及亲家婆,还时常来走亲戚,人人都见过他们。

【戏术】

有一种用桶耍的把戏,桶的大小可放进一个升,没有底,中间是空的,跟通常耍把戏用的桶一样。耍把戏的人把两张席子铺在街上,把一个空的升放进桶里。一会儿取出来,就有满满一升米,再把米倒在席子上。如此不断地用升取米、倒下,顷刻间,两张席上都满了。然后再用升把席上的米一一量进桶里,完了后一举桶,仍然是空的。这个把戏奇就奇在米取得多。

利津县人李见田,在颜镇一处陶瓷场里闲逛,想买一个大瓮。跟卖陶人讲了会价钱,买卖没成便走了。到了夜晚,卖陶人窑中本来还有没出窑的六十多个瓮,可等打开窑一看,瓮全都不见了。卖陶人大惊,怀疑是李见田干的事,便到他门上哀恳,李见田推辞说不知。主人再三哀求,李见田才说:“是我替你出了窑,一个瓮也没损坏。魁星楼下的那些不是吗?”主人依言去看了看,果然瓮都在。魁星楼在颜镇的南山,离陶场有三里多路。卖陶人雇了人把这些瓮运回去,连运了三天才运完。

【丐僧】

济南有一个和尚,不知叫什么名字。他赤着脚,穿着百衲衣,每天都到芙蓉街、大明湖各酒店念经化缘。人们给他酒饭、钱粮、米面,他都不要。大家问他要什么,他也不回答。终日没见他吃过一口饭。有人劝他说:“师傅既然不吃荤酒,应到乡下去化缘,为什么天天在这腥膻的地方呢?”和尚仍闭眼念经,耷拉着一指多长的睫毛,好像什么也没听见。过了一会儿,人们又这样劝他。和尚瞪着眼睛厉声说:“我就要这样化缘!”说罢又念经不止。他念的时间长了就自己走去。有些好奇的人跟在他后面,要问个究竟,为什么必定这样化缘,可和尚始终不应声;再三问下去,他又厉声说:“你们不懂,老僧就是要这样化!”

又过了好几天,和尚忽然出了南门,躺在路旁像僵死了一样。一躺三天,一动也不动。当地人怕他饿死,把他抬到城墙边,都劝他到别处去,若要钱就给钱,若要饭就给饭。但和尚一直闭着眼,一句话也不说。大家一齐摇着他对他说,和尚大怒,从百衲衣中抽出一把短刀,一刀剖开自己的肚子,用手伸到肚子里掏出肠子理一理放在路上,于是气绝身亡。大家都害怕了,赶快报告了官府。官府来草草埋葬了他。

后来,包和尚尸体的席子被狗扒了出来。人们用脚踏踏,好像是空的。打开一看,死尸没有了,席子原样捆着,像个空茧壳一般。

【伏狐】

有个太史,遭了狐祟,生了重病。求神、画符,办法都用尽了,仍然不见效。于是就请假回家,想逃避一下。可是太史前头走,狐就在后面跟着,太史更加害怕,但又无计可施。

一天,他走到涿县城门外,停下来休息。忽听有个医生摇着铃走来,自己喊着能伏狐。太史命人请他来治狐。这个医生就给了他药,实则是房中之术。催着他吃了药,让他去与狐性交。太史此时性欲旺盛,狐忍受不了,要逃又逃不走,哀求作罢。太史不听,反而越发猛烈,狐设法脱身,苦无办法。过了会儿,听不到狐的声音了,一看,已经现原形死了。

早先,我们乡里某书生,素来被看作是秦之嫪毒,自己说生平没得到过一次满足。一天,夜宿孤馆,四面没有邻舍。忽然来了一个逃女,没有开门就进屋来了。书生心想一定是个狐女,就欣然同她就寝。上床之后,衣裤未脱,就直接交欢。狐女惊喊疼痛,吱吱乱叫,忽地像老鹰脱钩一样从窗子里逃走了。书生还向窗外哀求她再回来,却早已无影无踪了。这真是伏狐猛将,应该张榜为业。

【蛰龙】

於陵有一个掌管收天下奏状的银台,姓曲,他经常在楼上读书。一天正当阴雨天气,见一个小东西,身上发着像萤火虫一样的光,蠕蠕地爬动。它经过的地方,留下一道黑黑的痕迹,渐渐又盘在他的书上,书也焦了。曲公想可能是条龙,就双手捧着书送到外面去。

到了门外,曲公端着书等了很长时间,可小东西盘在书上一动不动。曲公说:“难道你认为我不恭敬吗?”于是端着书又回到屋里,仍旧放在书桌上,整了整衣帽,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再端起书来送出去。刚刚到屋檐下,就见那小东西昂首伸尾,离开书飞去:嗤嗤有声,带着一缕白光;几步远以后,回过头来朝着曲公,就已头大如瓮,身子数十围了。接着又一翻身,霹雳一声,腾云驾雾飞上天空。曲公回到屋里查看它爬出的地方,原来是曲曲弯弯从书箱里爬出来的。

【苏仙】

高明图任彬州知州时,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有一个姓苏的民女在河边洗衣服,河中有一块大石头,女子蹲在石头上。有一缕青苔,碧绿柔滑,非常可爱,在水面上荡漾,围着石头飘动了三圈。民女看了后心里一动,回家以后就怀了孕,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她母亲私下问她,女子把实情告诉了母亲,母亲一时也弄不明白。几个月后,竟生下了一个男孩。家人想偷着把他扔掉,但女子不忍心,藏在柜子里养着他。女子也决心不出嫁,以表明好女不嫁二夫。然而没有丈夫就生孩子,总归是不光彩的事。孩子已长到七岁了,还从来没让他出来见外人。

一天,儿子忽然对母亲说:“儿已渐渐长大了,怎么能长久关在家里呢?我要走了,不能连累母亲一辈子。”问他到哪里去,他说:“我不是人种,我要腾云上天。”母亲哭着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等到母亲归天时,儿才来。我走了以后,你若需要什么,就打开藏我的柜子要,要什么有什么。”说罢,拜别母亲就走。母亲出门看时,已无影无踪了。女子回去告诉她的老母亲,老母也觉得很奇怪。

此后,女子坚守旧志,一直没有嫁人,与母亲相依为命。但是家境却越来越困难了,有时吃了上顿没下顿。女子忽然想起儿子临走时的话,打开柜子,果然有米有面,于是烧火做饭叫母亲吃。后来缺什么就要什么,有求必应。

又过了三年,女子的母亲因病死了。一切丧葬用品,都是取自柜中。葬了母亲后,女子独自一人过日子,一直过了三十年,从未接近过男人。

一天,邻居一个妇人去女子家借火,见她一个人坐在空房里,与她说了一会话就走了。过了一会,忽见一团彩云围着女子的房子,清清楚楚像盖子一样。云中立着一个人,穿着华丽的衣服,仔细一看,就是苏家的女子。转了很长时间,就渐渐升高看不见了。邻人都非常疑惑,到她屋里一看,见她打扮得非常漂亮,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已经没有气了。大家因为她孤苦一人,正议论怎么给她出殡,忽然一个少年进来。这少年长得英俊魁伟,向着众人一一道谢。邻居们也听说过这女子曾有个孩子,所以也不怀疑。少年拿出钱来埋葬了母亲,并在墓旁栽上两棵桃树,就告辞而去,走了几步就脚下生云,然后就不见了。

后来,这两棵桃树结的桃,甘甜味美,当地人都叫它“苏仙桃树”。年年枝叶繁茂,硕果累累。在这里做官的,每每拿着这桃馈赠亲友。

【李伯言】

书生李伯言,是沂水人,为人刚正不阿,很有胆气。一天,他忽然生了重病,家人要给他吃药,李伯言阻止说:“我的病不是药能治好的!阴间里因阎王一职空缺,要让我暂时去代理。我死后不要埋葬,等着我复生。”这天,他果然死了。

李伯言死后,他的阴魂被一队骑马的侍从领着,进入一座宫殿。有人向他献上王服。皂隶书吏们都肃穆地站在两边。李伯言见桌子上积攒了厚厚一叠卷宗,便立即开始审案。第一件案子,被告是江南某人,经查这人一生共奸淫良家妇女八十二人。把他提来一审问,证据确凿。按阴间法律,应受炮烙刑罚。只见大堂下竖着一根铜柱子,有八九尺高,一抱粗。柱子中间是空的,里面烧着炭,里外烧得通红。一群鬼卒们用铁蒺藜抽打着那人,逼他往铜柱上爬。那人手抱脚盘,顺着柱子往上爬。刚爬到顶,铜柱内烟气飞腾,轰的一声,像放了个爆竹,那人从顶上一下子摔下来,蜷曲着趴在地下。过了一会儿,他才苏醒过来。鬼卒又打他,逼他再爬,爬到顶又摔下来。如此三次,那人渐渐被烧成了一团黑烟,慢慢散去,再也聚不成人形了。

另一件案子,被告竟是李伯言同县的亲家王某,奴婢的父亲告他强夺亲生女儿。原来,有一个人要卖奴婢,王某知道那奴婢来路不明,但贪图价格便宜,还是买下了。不久,王某暴病而死。隔了一天,王某的朋友周生忽然在路上遇到他,知道是鬼,吓得忙跑回自己的书斋,王某竟也跟着进去了。周生害怕地祷祝着,问他要干什么。王某说:“想麻烦你到阴间里给我作证!”周生惊恐地问:“什么事?”王某说:“我家那个奴婢,明明是我出钱从别人手里买的,现在被奴婢的父亲诬告是强夺的。这件事你亲眼见过,所以请你去给我说句话,没有别的事。”周生坚决不去。王某走了出去,说:“这事恐由不得你!”不久,周生果然死了,一同去阎王殿受审。李伯言一见被告是亲家王某,心里产生了袒护的念头。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忽见大殿上冒出火苗,火焰汹汹地烧着屋梁。李伯言大惊,急忙站了起来。一个书吏连忙告诉他说:“阴间和人世不同,容不下一点私念。您赶快打消别的念头,火就自己熄灭了!”李伯言忙聚精会神,收回私念,火光一下子没有了,便接着审案。王某与奴婢的父亲争执不体,李伯言便审问周生,周生如实说了。李伯言判王某明知故犯,应受笞刑。打完,派人送他们返阳。周生与王某都在三天后醒了过来。

李伯言审完案子,坐着车返回来。半路上见一群缺头断足的鬼,足有好几百,迎面跪在地上哭泣。李伯言停下车子询问缘故,原来都是些死在异乡的鬼,想回故土,又怕沿途关隘阻挡,所以乞求阎王给个路条。李伯言说:“我只代理三天职务,现在已经卸任了,怎么帮你们呢?”众鬼说:“南村的胡生,将要建道场,您替我们嘱托他,这事就能办到。”李伯言答应了。到家后,随从们都回去了,李伯言就醒了过来。

胡生,字水心,跟李伯言关系很好。他听说李伯言又活了过来,便来探望。李伯言突然问他:“什么时候建道场?”胡生惊讶地说:“战乱之后,我妻子儿女侥幸得以保全。过去我跟妻子谈起过这个心愿,但并没跟任何人说。你怎么知道了?”李伯言详细告诉了他众鬼的请求。胡生叹息说:“没想到卧室里的一句话,竟传到阴司里去,真是可怕啊!”便恭敬地答应下走了。第二天,李伯言去王某家。王某还在疲惫地躺着,看见李伯言来了,肃然起敬,再三感谢他庇护了自已。李伯言说:“阴司里不能徇情。你的伤好些了吗?”王某说:“没什么了,只是挨打的地方化了脓。”又过了二十多天,王某才好了,屁股上的烂肉都掉了下来,只留下一片像是棍伤的疤痕。

【黄九郎】

何师参,字子萧,他的书斋在苕溪东边,门口对着一望无际的原野。有一天傍晚,他出门去散步,看见一个妇人骑着驴走过来,一个少年跟在后面。妇人年纪大约五十多岁,意态不俗。再看少年,年约十五六岁,长得非常俊雅,胜过美丽的女孩子。何子萧素有同性恋的癖好,看到这个少年不禁出了神,直着眼,翘着脚,一直目送他走了老远才回了书斋。

第二天,何子萧一早就出门等那个少年。直到夜幕降临时,少年才又从他门前经过。何生忙上前热情相迎,面带笑容同少年从哪里来。少年回答说:“从外祖父家来。”何生又殷勤地请少年到屋里休息一下,少年推辞说没有时间。何生一定坚持要他坐一会,扯住不放。那少年才勉强进屋。但只坐一会儿,定要告辞,不能再留。何生只好拉着少年的手邀他出门,还殷切地嘱咐再来玩。少年只是唯唯答应着,就走了。

从此后,何生如饥似渴地想念那少年,天天来来去去,心神不定地在门口眺望,脚不停步。一天,太阳刚落了一半的时候,少年忽然来了。何生大喜,赶快向前迎进书斋,急忙命童子摆酒共饮。询问少年姓名,回答说:“姓黄,排行第九,因为年纪小还没有名字。”何又问:“为什么从这里来来去去这样频繁?”少年回答:“母亲在外祖父家,常生病,所以得经常去看她。”酒过几巡,九郎就想走。何生拉住他的手,挡住他的路,又去上了门锁。九郎无可奈何,红着脸只好又坐下。两人点上灯共同说话,九郎温柔得就像个女孩子。何生言词中有戏语时,他便羞答答地脸朝着墙。不多时,何生就拉他一同睡觉,九郎不同意,坚持说两人在一起睡不着。何生勉强再三,九郎解开衣服穿着裤子躺下了。何生吹了灯,过一会就过去与九郎同在一个枕头上,又拥抱他,要求与他私交。九郎生气地说:“我以为你是风雅之士,才住了下来。你这种行为,真是禽兽之爱了!”一会儿,天上晨星闪闪,九郎便起身走了。

何生唯恐九郎绝情不来,还是天天等他,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望穿北斗。又过了几天,九郎才又来了。何生高兴地迎接他,并向他道了歉意。强拉入斋,共坐笑谈,偷偷庆幸他不念旧恶。过了一会,上床睡觉,何生又苦苦哀求纠缠九郎。九郎说:“缠绵之意,我已铭记在心。但是互相亲爱,何必一定要这样呢?”何生仍甜言蜜语纠缠他,并且说只要求亲近亲近。九郎无奈,只好同意。可等九郎睡着了,何生就偷偷去轻薄。九郎醒来,十分气愤,拿起衣服趁夜走了。何生郁郁不乐像失去了什么似的,整日废寝忘食,一天天消瘦、憔悴起来。唯有叫童子天天到处去找九郎。

一天,九郎又从何生门外经过,想直接走掉。童子向前扯住衣服拉他进屋。见何生那副消瘦的样子,九郎大为吃惊,忙问是什么原因。何生以实相告,哭得泪如雨下。九郎小声说:“我的意思实在是因为这样的相爱,既无益于弟,也有害于兄,所以不愿那样做。既然你非要那样不可,我还有什么顾惜的呢?”何生非常高兴。九郎走以后,病马上就好了许多,几天后就完全康复了。九郎果然又来了,于是二人交好。九郎说:“今晚勉强顺从了你的意思,但绝不能当作常事。”接着又说:“我向你提个要求,能办到吗?”何问他有何事,九郎说:“我母亲患心疼病,只有太医齐野王的先天丹能治,你与太医关系很好,我想你一定能求得到。”何生马上答应了。九郎临走又嘱咐再三。

何生入城求了药来,到晚上给了九郎。九郎非常高兴,上去握着何生的手表示感谢。何生又趁机要求九郎交欢,九郎说:“不要再纠缠了!我想给你找一个美人,比小弟强一万倍。”何生问是谁,九郎说:“是我的一个表妹,美丽无比。你若同意,我就给你作媒。”何生只是微笑,没有回答。九郎拿了药就走了。

过了三天,九郎又来求药。何生嫌他隔这么长时间才来,话里带刺。九郎说:“本来我不忍心害你,所以故意疏远你。既然你不谅解我,请你以后不要懊悔!”自此以后,九郎天天来与何生相会,但三天必求一次药。齐太医嫌何生拿药太频繁,说:“我的药吃三副就好,为什么吃了这么多还不好?”一下给了他三副药。齐太医又看着何生说:“你神色不好,生病了吗?”何生回答说:“没有。”齐太医给他试试脉像,惊惧地说:“你有鬼脉,病在少阴。你自己不保重,命就难保了!”何生回来把太医的话告诉了九郎,九郎叹道:“真是神医!我是狐。我们交往久了,恐怕不是你的福气。”何生还怀疑九郎是诳他,没把三付药都给九郎,怕他不再来了。

不久,何生果然病倒了,请齐太医来看病,太医说:“那天你不说实话,现在魂已出壳了,再有名的医生也无能为力了。”九郎天天来看望何生,说:“不听我的忠告,果然有今天!”不久,何生就死了,九郎痛哭而去。

在这以前,本县某太史,少年时与何生同学,十七岁就选入翰林。当时陕西藩台贪污暴虐,因他买通了朝中大官,所以没有敢揭发他的。而这个太史却告发了他的罪行,但却被以越职言事的罪名罢了官。藩台还升了这个省的中丞,天天找太史的把柄。太史少年时小有名气,曾求一个叛王重用自己,中丞买到了他们当年的来往信件,以此威胁太史。太史害怕,就自杀了。他夫人也上吊而死。

太史死了一夜,忽然醒来,自己说:“我是何子萧。”别人问他,说的都是何家的事。大家才明白这是何子萧借尸还魂了。留他住下,他不愿意,出门就跑到何家去了。

抚台怀疑其中有诈,一定要陷害太史,派人向他索取一千两银子。何生只好应着,但却没有银子。正发愁时,忽报九郎来了,何生高兴地和九郎说话,悲喜交集。接着又要求欢爱。九郎说:“你有三条命吗?”何说:“我懊悔活着辛苦,还不如死了安逸。”于是对九郎诉说冤苦。九郎想了半天后说:“幸好我们再次相聚。你现在已是孤身无伴,我以前说过的表妹,聪明有智谋,人又漂亮,必然能替你分忧。”何生想看看她。九郎说:“不难,明天她就陪老母从这里走。你装作我的兄长,到时我来找水喝,你说‘驴子跑了’,便是同意了。”他们谋划好了便分别了。

第二天中午,九郎果然同女郎从何生门前经过。何生拱手相迎,唠唠叨叨与九郎说话,斜眼看了一下女郎,见女郎长得蛾眉秀眼,像仙人一般。九郎要求喝茶,何生请他进屋,九郎对女郎说:“三妹不要怕,这是我的盟兄,不妨稍休息一下再走。”九郎扶女郎下驴,把驴子拴在门外。何生趁倒茶之际,看着九郎说:“你上次说的话如不能做到,我今天就到了死期了。”女郎似乎听出了他们的话是算计自己,便起身想走,细声说:“走吧!”何生赶忙大声喊:“驴子跑了!”九郎一听忙去追赶驴子。何生抱住女郎就要求欢。女郎吓得脸色发紫,窘得像被囚禁一样,直喊九兄。九郎也不答应。女郎说:“你有妻子,为什么糟踏别人?”何生说没有家室。女郎又说:“你能对山河起誓,不抛弃我,才能听从你。”何生便对天盟誓,女郎才不拒绝了。

事后,九郎也就回来了。女郎显出很生气的样子,不拿好脸色给他看。九郎说:“这个何子萧,以前是名士,现在是太史,与我最好,可以信赖。就是把这事告诉妗子,她也不会怪罪。”一直到了晚上,何生留女郎住下,女郎怕姑母责怪,坚决要走。九郎愿一人承担,便一人上驴走了。

何生与女郎住了几天,有个妇人带着丫鬟从门前过。妇人年约四十岁,长相、神情与三娘很像。何生叫出三娘偷看,果然是自己的母亲。母亲也看见了三娘,便奇怪地问:“你怎么在这里?”女儿非常羞惭,无话对答。于是何生把母亲请到房里,施礼以后,告知详情。母亲笑着说:“九郎孩子气,为什么不与我商量?”女儿亲自下厨房做饭给母亲吃。饭后母亲便走了。

何生得到佳人三娘,很是高兴。但因愁那千两银子的事,脸上总有忧色。三娘问他原因,他就讲述了经过。三娘笑着说:“这事九郎一人便可以解决,你愁什么?”何生问有什么办法,三娘说:“听说抚台大人爱听歌曲、喜欢男孩子,这都是九兄所长。投其所好,把九郎献给他,旧冤可消,新仇可报。”何生怕九郎不肯去。三娘说:“只管苦苦哀求他。”隔了一天,何生见九郎来,跪下相迎。九郎惊问:“咱们两代世交,凡要我效力的事,从头到脚都不会吝惜,何必做出这种样子?”何生把计谋说了一遍,九郎听了面带难色。三娘说:“我已失身于郎君,这都是谁造成的?假设他中途被害死抛我而去,我可怎么办?”九郎不得已,只好答应。

何生与九郎谋划好后,就写信给原来与他要好的王太史,并介绍九郎前去。王太史领会了信中的意思,设盛宴请抚台前来饮酒,叫九郎扮成美女跳天魔舞,宛然如女郎一般。抚台越看越着迷,于是极力向王太史要求,出重金买九郎,惟恐不成功。王太史假装沉思,像有难处,考虑了很长时间,才表示为了抚台而割爱。抚台高兴得不得了,以前的成见都消了。

抚台得到九郎,便形影相随,片刻不离。原有的妻妾、侍女十几个,全都视如粪土。九郎的一切饮食、用具均与王侯一样,还赐给九郎银子万两。半年的工夫,抚台就病了。九郎知道抚台死期不远了,就载上金银财宝,假装送回抚台原籍去。很快抚台就死了。

九郎拿出银两,盖房子、置家具、雇了仆人、丫鬟,母亲和妗子都来一块住。九郎出出进进,车马随从很多,人们都不知道他是狐。

【金陵女子】

沂水县人赵某,进城办事,在回来的路上,见一个白衣女子在路边哭,哭得十分哀恸。他斜眼一看,见女子长得很俊俏,心里非常喜欢,站在那里盯了很长时间。女子掉着泪说:“你一个大丈夫不走路,只看人家干什么?”赵某说:“因为野外无人,你又哭得很伤心,我实在不忍心走了。”女子又说:“我丈夫死了,无路可走,所以伤心。”赵某劝她再找一个好男人。女子说:“我一个孤身女子,能去找谁?若能找个存身的地方,给人家做妾也行!”赵某欣然自荐,女子也愿意,就跟着他一起往家走来。赵某因为距家还很远,想雇一匹马或驴叫女子骑,女子说:“不用。”说罢,就走在前面。走起来轻飘飘的像仙女一般。

这女子到了赵家,推磨担水,干活非常勤快。两年多后,忽有一天对赵某说:“感谢夫君恩爱,我跟你已快三年了,现在也应当走了。”赵某说:“以前你说没有家,现在你到哪里去?”女子回答说:“我那是随便说罢了,其实我哪能没有家?我父亲在金陵卖药。你要想再见到我,可载着药去金陵找我,我还可给你一些钱作资本。”赵某打算给她雇车马,女子谢绝了,一出门就飞快走去,追都追不上,一转眼就不见了。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赵某非常想念那个女子。于是就载上药去金陵找她。到了金陵,把药寄存在旅店里,沿街到处打听这女子。忽然一间药店里一个老头看见他,说,“贤婿来了!”就请赵某进了院子。那女子正在院中洗衣服。女子看了看他,不说也不笑,照常洗衣。赵某心里很生气,回头就想走,老头拉他回来,女子仍然不看他一眼。老头命女子做饭摆酒招待客人,还打算厚厚地赠给他些东西。女子制止说:“他福份薄,多给他东西他享受不了,少给他点慰劳辛苦就行。再给他十几个药方,就够他吃用一辈子的了。”老头又问赵某载来的药在哪里,女子说:“已经给他卖完了,钱在这里!”老头便把钱交给赵某,又给了他十几个药方子,就打发赵某回家了。

赵某回家后,试验带来的药方子,个个都有特效。沂水至今还有知道这些方子的人。据说用蒜臼子接屋檐水洗疣赘,就是其中的一方,疗效很好。

【汤公】

汤聘是辛丑年的进士。他生病快要死去的时候,忽然觉得下部有一股热气,渐渐向上升,到了腿部,脚就死去,没有了知觉;到了肚子,腿就死了;到了心部,心最难死。这时,汤公觉得凡是小时候的一些事情和早已经忘了的琐事,现在都潮水般在心头一一浮现。如果是一件好事,心中就觉得清静;如果是做了一件坏事,心中就觉得懊恼烦躁,像油烧开了锅,难受得无法形容。还回忆起七八岁时,曾因掏鸟窝而打死过小麻雀,这件事使他心头热血翻滚,一顿饭的工夫才过去。这样直到把平生所作所为翻腾完了,才觉得那股热气一缕一缕穿过喉咙进入脑子,自头顶穿出,腾空而起,像炊烟一般袅袅升向天空。过了几个时辰,魂才脱离躯体而去,自己忘了自己的身子,只感到渺渺茫茫无有归宿,一直飘到郊外的路上。忽然来了一个巨人,高几十丈,低头把他拾起来,放进了袖筒里。汤公进了袖筒,直觉里边人挤人,烦热闷气,难受极了。忽然他想起佛能解除危难,便在袖里呼叫佛号,才叫了三四声,一下就飘出袖外。巨人就又把他拾进袖里。如此拾了三次,巨人便不再拾他了。

汤公独自一人彷徨路边,一时不知向哪里去。又一想,佛在西天,还是向西吧!走了不多时,见路边有一个和尚坐在那里,便向前施礼问路。和尚对他说:“凡是文官的生死册,都由文昌、孔圣人管着,你必须到两处销了名,才能到别处去。”汤公又问他们的住处,和尚指了路,汤公就顺路走去。

不一会儿走到圣庙,见孔圣人朝南坐着,汤公赶快上前跪拜,说明来意。孔圣人说:“你要销名,还得去找帝君。”告诉他去路。汤公就又走。见前面有一宫殿,像是君王住的地方,便俯下身子进去。宫殿上坐着一个神人,像世上传说的帝君模样。汤公向前跪下祈祷。帝君详细查看名册,对汤公说:“你有一颗诚恳正直的心,还可以再活几年。但你尸骨已经腐烂,找菩萨才能使你还魂。”于是叫他赶快去找菩萨。

汤公又按帝君指的路往前走。走到一个地方,见有茂盛的树林,碧绿的修竹,华丽的殿堂。汤公走进大殿,但见正面坐着菩萨,高髻端庄,金光满面。玉瓶里插着杨柳枝。依依低垂,葱翠如烟。汤公肃然叩头,禀告帝君之意。菩萨听了,面带难色。汤公又不断叩头,苦苦哀求。菩萨旁边一位尊者建议说:“请菩萨施大法力,撮土作肉,折柳为骨。”菩萨同意,随即折了一柳枝,又从瓶中倒出一点净水,用净水和成泥,把泥拍附在汤公身上,令仙童把他送回,推着与他的尸体合为一体。于是就听到汤公的棺材中有呻吟声,家人惊讶地聚过来,把汤公搀扶出来,他病已痊愈。计算了一下时间,汤公死去已经七天了。

【阎罗】

莱芜县有一个秀才,叫李中之,性情刚直不阿。每几天就昏死一次,僵卧如尸体,三四天就又苏醒过来。有人问他看见些什么,他总是严守秘密不说。

这时本县有个姓张的书生,也是几天昏死一次。他告诉别人说:“李中之是阎王爷,我到了阴间,也是给他当差。”阎罗殿的对联,张生都能背诵下来。有人间:“李中之昨天去阴间干什么?”张生说:“不能一一细说,但是提审了曹操,打了二十板子。”

【连琐】

杨于畏,搬家居住在泗水岸边。他的书房临近旷野,墙外有很多古墓。每到夜晚,墓地里的白杨被风刮得哗哗作响,声音如同波涛汹涌。一天深夜,杨于畏一个人在灯下,正感到凄凉,忽听墙外有人吟诗:“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帷。”反复吟诵了好几遍,声音悲哀凄楚。仔细一听,柔弱婉转像是个女子,杨于畏心中大疑。第二天一早,出去看看墙外,并没有人迹,只有一条紫带子遗弃在荆棘丛中。杨于畏捡了回来,顺手放在窗台上。到了夜晚,二更天时,又传来吟诗声,和昨夜一样。杨于畏悄悄地搬了个凳子到墙边,登上去往外一望,吟诗声顿时没有了。杨于畏醒悟是女鬼,但心里却很倾慕她。第二夜,他早早地藏在墙头上等着。一更天快完的时候,只见一个年轻的女子,从荒草中姗姗而出,手扶小树,低着头悲伤地念起那两句诗。杨于畏轻轻咳嗽了一声,女子倏忽一下,隐入荒草中不见了。杨于畏继续在墙下等着,等那女子又出来吟完诗,他隔墙续道:“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过了很久,墙外寂静无声。

杨于畏回到书房中,刚坐下,忽见一个美丽的女子从外面走进来,向他施礼说:“您原来是位风雅之士,我却过分害怕而躲避开了。”杨于畏大喜,拉她坐下。那女子又瘦又弱,似乎连衣服的重量也承担不起。杨于畏问道:“你的家乡是哪里?怎么长久地住在这地方?”女子回答说:“我是陇西人,随父亲流落到这里居住。十七岁时得暴病死去,到现在二十多年了。住在荒野地下,十分孤单寂寞。那两句诗是我自己作的,以寄托幽恨之情。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下句,承蒙你代续上了,我九泉之下也感到欢快!”杨于畏想和她交欢,女子皱着眉头说:“阴间的鬼魂,不比活人,如果幽欢,会折人阳寿。我不忍祸害君子。”杨于畏只好作罢,却又用手摸女子的胸,见仍是处女的样子。又要看看她裙下的一双脚。女子低头笑道:“你这狂生太罗嗦了!”杨于畏摸着女子的脚,见月白色的锦袜上系着一缕彩线,再看另一只脚上却系着一条紫带子,便问:“怎么不都用带子系住?”女子回答说:“昨夜因害怕你躲避时,紫带不知丢到了什么地方。”杨于畏说:“我替你换上。”便去窗台上取来那条紫带递给女子。女子惊讶地问哪来的,杨于畏如实说了。女子解下彩线,仍用带子系住。收拾完,女子翻阅起桌上的书,忽见元稹作的《连昌宫》词,感慨地说:“我活着时最爱读这些词。现在看到,真如在梦中。”杨于畏和她谈论起诗文,觉得她聪慧博学,令人喜爱。杨于畏和她在窗下剪着灯花夜读,如同得到了一个知心朋友。

从此后,只要一听到杨于畏低声吟诗,一会儿女子就来了。常嘱咐杨于畏说:“咱们交往的事你一定要保密,不能泄露。我自幼胆小,恐怕有坏人来欺负我。”杨于畏答应了。两人如鱼得水,亲热非常。虽然未曾同寝,但双方的感情却胜过了夫妻。女子常在灯下替杨于畏抄书,写的字端正柔媚。又自己选了一百首宫词,抄录下吟诵。还让杨于畏准备下棋具,买来琵琶,每夜教杨于畏下棋。有时女子自己弹起琵琶,奏起《蕉窗零雨》的曲子,让人心酸。杨于畏不忍心听完,女子便又奏起《晓苑莺声》,杨于畏顿觉心旷神怡。两人灯下玩乐,往往忘了天明。直到看见窗上有了亮色,女子才慌慌张张地走掉。

一天,薛生来访,正碰上杨于畏白天睡觉。见屋子里琵琶、棋具都有,知道这些东西不是杨于畏擅长的。又翻阅他的书时,发现了一些抄录的宫词,字迹端正秀丽,心中越发怀疑。杨于畏醒来后,薛生问道:“这些游戏用具是哪来的?”杨于畏回答说:“想学学。”又问诗卷是哪来的,杨于畏假称是从朋友处借的。薛生反复赏玩,见诗卷最后一行小字写的是“某月日连琐书”,便笑着说:“这是女子的小名,你怎么如此欺骗我?”杨于畏窘迫不安,不知怎么回答好。薛生苦苦追问,杨于畏闭口不答。薛生便卷起诗卷,以拿走相要挟。杨更加窘困,只得实说了。薛生要求见见这个女子,杨于畏告诉他女子的嘱咐,薛生却更加仰慕。杨于畏迫不得已答应了。到了夜晚,女子来了。杨于畏便转述了薛生要见见她的意思。女子发怒地说:“我怎么嘱咐你的?你竟喋喋不休地跟人说了!”杨于畏解释说明当时的情况。女子说:“我和你缘分尽了!”杨于畏百般安慰解释,女子终究还是不高兴,起身告别说:“我暂时躲避躲避。”

第二天,薛生来了,杨于畏告诉他女子不愿见。薛生怀疑他在推托,晚上又带了两个同学来,赖着不走,故意扰乱杨于畏,吵吵嚷嚷闹个通宵。气得杨于畏直翻白眼,但是无可奈何。众人一连几夜,也没见那女子的影子,便都有了回去的心思,不再吵闹了。忽听外面传来吟诗声,大家静静一听,只觉那声音非常凄惋。薛生正在凝神倾听,同学中有一个武生王某,搬起块大石头投了过去,大喝道:“拿架子不见客人,什么好诗,呜呜咽咽的,让人烦闷!”吟诗声顿时消失了。大家都埋怨王生,杨于畏更是恼怒,脸色不好看。说话也难听了。第二天,同学们都走了。杨于畏独宿空房,心中盼望着女子再来,却一直渺无人影。

又过了两天,女子忽然来了,哭泣着说:“你招了些恶客,差点吓死我!”杨于畏连连道歉。女子匆匆地走了出去,说:“我早说过和你缘分尽了,从此永别了!”杨于畏正想挽留,女子已消失不见了。此后过了一个多月,女子一次没来。杨于畏天天思念,人瘦得皮包骨头,但却没法挽回了。

一晚,杨于畏正一个人喝着酒,女子忽然掀帘进来了。杨于畏高兴地说:“你原谅我了?”女子流着泪,默默不语。杨于畏忙问怎么了,女子欲言又止,只说:“我赌气走了,现在有急事又来求人,实在羞愧!”杨于畏再三询问,女子才说:“不知哪里来的个肮脏鬼役,逼我当他的小妾。我自想是清白人家的后代,怎能屈身于鄙贱的鬼差呢?可我这个弱小的女子,又怎能和他抗拒?您如认为我们感情深厚,如同夫妻,不会听任不管吧?”杨于畏大怒,恨恨地要打死那鬼差。可又顾虑阴问阳世不同路,怕无能为力。女子说:“来夜你早点睡觉,我在你梦中请你去。”于是两人重新和好,一直谈到天亮。女子临去又嘱咐杨于畏白天不要睡觉,等到夜晚相会,杨于畏答应了。

第二天午后,杨于畏喝了点酒,乘着酒意上了床,蒙衣躺下。忽见女子来了,给他一把佩刀,拉着他的手走去。来到一个院子,两人关上门正在说话,忽听有人用石头砸门。女子吃惊地说:“仇人来了!”杨于畏打开门,猛地窜了出去。见一个人红帽青衣,满脸刺猬般的胡须。杨于畏愤怒地斥责他,鬼役横眉怒目,凶悍地漫骂不止。杨于畏大怒,持刀冲了过去。鬼役捡起石块,雨点般地砸过来,其中一块正中杨于畏的手腕,再也握不住刀。正在危急时候,远远望见一人,腰里挂着弓箭正在打猎。杨于畏仔细一看,却是王生,急忙大声呼救。王生弯弓搭箭,急忙跑过来朝鬼役一箭射去,正中大腿;再一箭,结果了性命。杨于畏喜欢地道谢。王生询问缘故,杨于畏都说了。王生高兴自己上次得罪了女子,这次可以赎罪了,于是和杨于畏一块进了女子的住室。女子战战兢兢的,羞怯不安,远远地站着一句话不说。王生见桌子上放着把小刀,有一尺多长,用金玉装饰。他把刀从匣中抽出来一看,冷光四射,能照见人影。王生赞叹不绝,爱不释手。跟杨于畏说了几句话,见女子羞愧害怕得可怜,王生便走出屋子,告辞走了。杨于畏也独自返回,翻过墙后,一下子跌倒在地,于是从梦中惊醒,只听树中的雄鸡已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开了。杨于畏觉得手腕很疼,天明后看了看,手腕上皮肉都肿了。

到了中午,王生来了,说起夜晚做了个奇怪的梦。杨于畏说:“没梦见射箭吗?”王生奇怪他预先知道。杨于畏伸出手腕,讲了缘故。王生回忆着梦中见到的那个女子,只恨不是真正见面。自觉对女子有功,又请杨于畏给通融通融。到了夜晚,女子来拜谢。杨于畏归功于王生,就便讲了王生想见一面的诚恳心情。女子说:“他的帮助,我不敢忘记。但他是个纠纠武夫,我真的害怕!”过了会儿又说:“他喜欢我的佩刀。那把刀是我父亲出使粤中时,用一百两银子买来的。我很喜欢,就要了过来,缠上金丝,并镶上了明珠。父亲可怜我年幼死去,用刀殉莽。现在我愿割爱,把刀赠给他,见了刀就像见了我本人一样。”第二天,杨于畏跟王生说了女子的意思,王生大喜。到夜晚,女子果然带着刀来了,对杨于畏说:“告诉他珍重,这把刀不是中华出产的!”从此后,杨于畏和女子来往如初。

过了几个月,女子忽然在灯下边笑边看着杨于畏,像要说什么,可又脸色一红,不说了,如此好多次。杨于畏便抱着她询问,女子说:“长久以来承蒙你眷爱,我接受了活人的气息,天天食人间烟火,白骨竟有了活意。现在只须人的一点精血,我就可以复生。”杨于畏笑着说:“是你不肯,哪是我吝惜呢?”女子说:“我们结合后,你定会大病二十多天,但吃药可以治好。”于是两人恩爱起来。过了会儿,女子穿上衣服起来,说:“还需一点生血,你能够拚上疼痛爱惜我吗?”杨于畏取过利刃,刺破手臂,女子仰卧在床上,让血滴进肚脐中,起来说:“我不再来了。你记住一百天后,看我的坟前有青鸟在树梢上鸣叫,就赶快挖坟。”杨于畏答应。女子临出门又嘱咐说:“千万记住,不要忘了。早了晚了都不行!”说完便走了。

过了十多天,杨于畏果然大病,肚子胀得要死。请来医生抓了药服下,排泻出很多稀泥样的浊物。又过了十多天,病才好了。计算着到了一百天,杨于畏让家人拿着工具在女子的坟前等着。到了傍晚,果然见两只青鸟在树枝上鸣叫。杨于畏高兴地说:“可以了!”于是刨去荆棘,挖开坟墓,只见棺木已经腐烂,但女子的面貌仍像活的一样。杨于畏用手一摸,女子身上有温气,便盖上衣服,把她背回家中,放到温暖的地方。觉得女子口里有了一丝气息,又喂了些汤粥,到半夜女子醒了过来。从此后,女子常对杨于畏说:“死了二十多年,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单道士】

韩公子,是淄川县官宦人家的子弟。有个姓单的道士,精通变戏法。韩公子很喜欢他的法术,把他待为座上宾。单道士跟人走路或坐在一起时,常常忽然不见了。韩公子想跟他学这种隐身法,道士不肯。公子再三恳求,单道士说:“我并不是吝啬我的法术,是恐怕传出去后坏了我的名声。如果我教给的是君子倒还罢了,传给小人就不行了,会有人借此隐身法去行窃。公子当然不会击行窃,但你出去后,如发现谁家的姑娘媳妇漂亮,一喜欢上,就用隐身术偷进闺房,我岂不是助纣为虐,成了淫徒的帮凶了吗?所以不敢从命!”韩公子不能强迫道士,可怀恨在心,暗地里和仆人们商量痛打道士一顿,羞辱他一番。恐怕打他时他又使隐身法跑了,就用细灰洒在麦场上,心想,他即使用隐形术,但走过的地方必定在灰上留下痕迹,这样就可以追着他的足迹痛打了。一切布置停当,韩公子便把单道士骗到场上,命仆人手持牛鞭快打。单道士忽然不见了,但灰上果然有鞋子走过的痕迹。仆人们四下里一顿乱打,刹那间灰土飞扬,再也找不到道士的踪影了,韩公子只得悻悻地回家了。

过了会儿,单道士也回来了,跟伺候自已的仆人说:“我不能在这里住了!一向有劳你们,现在要分别了,我要报答你们!”说完,从衣袖中掏出一壶美酒,又拿出一盘佳肴,都放在桌子上。摆完,又掏,共掏了十几次,桌上的菜肴已摆满了。于是。单道士邀请大家入座喝酒。众人都开怀痛饮。吃喝完,单道士仍把酒壶、菜盘一一放回袖子里。

韩公子听说这件奇异的事后,便让道士再变个戏法看看。单道士便在墙壁上画了座城,画完,用手推推城门,门竟一下子开了。单道士将衣服行李全都扔进城门里,又向韩公子拱拱手说:“告辞了!”说完,纵身跳入城内,门立即又关上了,单道士便消失不见了。

后来,听说有人在青州的街市上又见到单道士,见他教儿童在手掌上画墨圈,然后逢人把手一扬,墨圈就会抛落下来,印到行人的脸上或衣服上。又听说单道士善房中术,能让下部吸一壶烧酒。这件事韩公子曾当面检验过。

【白于玉】

有一个书生叫吴筠,字青庵,少年时就很有名气。当地葛太史曾看过他的文章,给以好评。因喜欢他的文才,就托与吴筠要好的人请他来交谈,以观察他的言谈与文采,并说:“哪里有像吴筠这样的才学还长期过穷日子的呢?”并叫邻居们传话给吴筠:“要是能奋发上进,考取功名,我就把女儿嫁给他。”

葛太史有一个女儿,长得很漂亮。这话传到吴筠耳朵里,他非常高兴,也很有信心。可是第一次考试就落了榜。他就托人转告太史:“我能富贵那是命中注定,只不过不知道是早是晚。请等我三年,我实在不能成功,他的女儿再另嫁。”由是他更加刻苦学习。

一天夜里,明月之下,有一个秀才来拜访他。这人长得白净脸,短头发,细细的腰,长长的手。吴生有礼貌地问这人从哪里来,有什么事。那人说:“我姓白,字于玉。”两人又稍稍说了几句话,吴生觉得此人心胸开阔,心里很是赏识,就留白生同宿一处。白生也不推辞,睡到天明才走。吴生再三嘱咐,顺便时再来叙谈。白生也觉得吴生诚实热情,就提出要在吴生家借住。吴生非常同意,约好搬家的日子,就分手了。

到了搬家的那天,先是一个老头送炊具及其它用具来,随后白生才到。他骑一匹白龙马,吴生迎接进来,忙命家人打扫房间安排住下。白生也打发跟来的人牵马回去。

从此以后,两人朝夕相伴,互相研讨学问,各有收益。吴生见白生读的书不是常见的书,也没有八股文一类的文章,便奇怪地问白生。白生回答说:“人各有志,我不是求功名的人。”晚上还经常请吴生到他屋里喝酒,拿出一卷书来给吴生看,书中都是些气功方面的事,吴生看不懂,便信手放在一边。又过几天,白生对吴生说:“那天晚上给你看的书,书中讲的都是些《黄庭经》的要术,是羽化登仙的入门教材呀。”吴生笑着说:“我对成仙不感兴趣。成仙得断绝情缘,没有杂念,这我是做不到的。”白生问他:“为什么?”吴生回答是为传宗接代。白生又问:“为何这么大年纪还不娶亲呢?”吴生笑道:“‘寡人有疾,寡人好色’。”白生说:“‘王请无好小色’。你想娶个什么样的意中人?”吴生才把等葛太史女儿的事告诉了白生。白生怀疑葛家女子未必真美。吴生说:“这女子美是远近都知道的,不是我自己眼光浅。”白生一笑了之。

第二天,白生忽然整理行装,对吴生说是要走。吴生依依不舍,难过地与白生絮絮话别,不忍分离。白生就叫童子背了行李先走,自己与吴继续说话。忽然见一个青蝉叫着落在桌子上,白生告辞说:“车子已经来了,我告辞了。以后你着想我,就扫一扫我睡的床,躺在上面。”吴生听了刚想再问什么,转眼间,白生就缩小得像指头一样大,一翻身骑在青蝉背上,吱地一声飞走了。渐渐消失在彩云中。吴生这才知道白生不是平常人。惊愕了很久,才怅然若失地回房。

过了几天,天上忽然下起蒙蒙细雨来。吴生很想念白生,就走到白生住的房间。一看白生住的床上布满了老鼠的爪迹,叹了口气,用条帚扫了一下,铺上一张席子躺下休息。不多时,就见白生的书童来请他,吴生非常高兴,跟了童子就走。一霎时,见一群小鸟飞来,童子捉住一个对吴生说:“黑路难走,可骑小鸟飞行。”吴生顾虑这么小的鸟能担负得动吗?童子说:“可以骑上试试。”吴生就试着骑在上面,见鸟背非常宽绰,童子也骑在他身后,只听嘎的一声就飞上了天空。

不多时,眼前出现一座红门。鸟落了地,童子先下,扶吴生也下来,吴生问:“这是哪里?”童子回答说:“这是天门。”门两边有一对大老虎蹲在那里,吴生很害怕,童子护着他领着进去。只见处处风景与世间大不相同。童子领他到了广寒宫,宫内都是水晶台阶,走路像走在镜子上一般。两棵大桂花树,高大参天,荫翳天日,花气随风飘来,香气袭人。房屋、亭子都是一色红窗红门,时常有美女出出进进,个个端庄秀美,人间无比。童子说:“王母宫的宫女更漂亮。”因怕白生等久了,没能多留,童子匆忙领他走出广寒宫。

又走了一段路,就看见白生在门口等他。白生一见到吴生,忙上前来握住他的手,领他进了院子。吴生见屋檐下清水白沙、涓涓流淌,玉石雕砌的栏杆,好像月宫一样。刚进屋坐下,就有妙龄女子前来献香茶,接着就摆上酒宴。四个美女,金佩玉环、叮当作响,侍立两边。吴生刚觉背上有点痒痒,就有美人伸入细手用长指甲轻轻搔痒。吴生直觉心神摇曳,一时平静不下来。不一会儿,就喝得有点醉意,渐渐掌握不住自已,笑着看看美人,殷勤地与美女说话,美女每每笑着避开他。白生又命美女唱歌佐酒。一红纱女子端着酒杯献酒,一面唱动听的歌曲,众美女也都随着一起演奏起来。奏完,一个绿衣女子一面唱歌,一面献酒;一个穿紫衣的和一个穿白纱衣的女子嗤嗤笑着,暗中互相推让,不敢向前。白生又命她们一人唱歌,一人敬酒。于是紫衣女便来敬酒。吴生一面接杯,一面用手挠女子的手腕。女子一笑失了手,把酒杯掉在地上打碎了。白生责备她,这女子含笑捡杯,低下头细声说:“冷如鬼手馨,强来捉人臂。”白生大笑,罚紫衣女自唱自舞。紫衣女舞完后,白衣女又来敬一大杯,吴生谢绝;白衣女捧酒不快,吴生只得又勉强喝了。吴生用醉眼细看这四个女子,都风度翩翩,没有一个不是绝世佳人。吴生忽然对白生说:“人间的美女,我求一个都很难,你这里这么多漂亮的美人,能不能让我真正快乐快乐?”白生笑着说:“足下不是有意中人吗?这些你还能看上眼?”吴生惭愧地说:“我今天才知道我见识得太少。”于是白生就召集起所有美女让吴生选择。吴生看看哪个也好,一时拿不定主意。白生因为紫衣人曾和他有过捉臂之交,便吩咐她抱了被子去侍奉吴生。

吴生与紫衣女同床睡觉,尽情欢乐,恩爱无比。事后,吴生向紫衣女索取信物,她就摘下金手镯赠给他。忽然童子来说:“仙人凡人有别,请吴先生马上回家。”女子急忙起床出门去了。吴生问童子白生哪里去了,童子说:“早去上朝了,他吩咐我去送你。”吴生闷闷不乐,只好跟童子按原路返回。到了天门,一回头,童子不知何时已不见了,门边的两个老虎张着大嘴一起向他扑来。吴生急忙快跑,眼前却是一条无底的山谷,想住脚巳来不及了,一头扎进了山谷,吃了一惊,出了一身冷汗。一睁眼,原来是做了个梦。太阳已红彤彤的了。拿起衣服一抖,觉得有件东西掉在床上,一看,正是那金镯子,吴生心里好生奇怪。

从此,吴生想升官发财、娶美女的心思,全部没有了,心灰意冷。对人间不感兴趣,一心向往名山大川,拜寻赤松子,得道成仙。然而他还一直没有忘记传宗接代。

又过了十几个月,有一天,吴生白日睡觉正浓,忽然梦见紫衣女子自外边进来,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对吴生说:“这是你的骨肉。天上难留这个孩子,所以抱来送还你。”说罢,把孩子放在床上,又用衣服盖好,匆匆就走。吴生一把拉住她,要她再住一夜。紫衣女说:“上次同床为新婚,这一次同床为永别,百年夫妻就到这里。若郎君有志,或者还能相见。”吴生醒来,见婴儿睡在身边被褥之中。赶快抱着去见母亲。他母亲高兴得不得了。于是雇了奶娘喂养这个婴儿,起了个名字叫梦仙。

吴生有了孩子,就托入转告葛太史,说自己要去隐居,请他女儿另嫁。太史不肯,吴生固辞,太史便告诉了他女儿。女儿说:“远近没有不知道我已许配吴生了,今又改嫁别人,这不是嫁了二夫吗?”于是葛太史又把这话转告了吴生。吴生说:“我不但已经不图功名,而且也绝情于男女了。我所以没有马上进山,只是因为尚有老母健在。”太史又把吴生的话告诉女儿。女儿说:“吴郎穷,我甘心跟他吃糠咽菜;吴郎要去,我就在家侍奉婆母,定然不另嫁他人。”如是再三,商量不妥,葛太史最后还是择了日子,用车马把女儿送到了吴家。吴生感念妻子的贤惠,特别敬爱她。女子侍奉婆母非常孝顺,也不嫌家里贫穷。

过了两年,吴母死了,葛女卖了嫁妆,安葬了婆母,尽到了礼节。吴生对妻子说:“我有像你这样的贤妻,还有什么忧愁!只是听说一人得道,拔宅飞升,所以想离家出走,家中一切就拜托给你了。”葛女也坦然答应,一点也不挽留。于是吴生就辞别妻子出走了。

吴生走后,葛女外理生活,内训娇儿,治家井井有条。梦仙也渐渐长大,学习聪明过人,十四岁中了秀才,人称神童;十五岁又入翰林。每次皇上褒封,不知他的生母是谁,只封葛氏一人。每次有祭礼,梦仙总是问父亲在哪里?他的养母就实话告诉了他。梦仙想辞官不做,去找父亲。养母说:“你父亲已走了十几年了,想来也已成仙了了你哪里去找?”

后来,梦仙奉旨去祭南岳,路上碰到一伙强盗,正在危急之时,来了一个持剑的道士,强盗被吓跑了,为他解了围。梦仙很感激他,赠给道士银子,道士不要,只拿出一封信托梦仙捎回,嘱咐说:“我有个朋友与大人是同乡,托你代问个好。”梦仙问:“你朋友叫什么?”回答说:“王林。”梦仙想来想去村中没有这个人。道士说:“他是个老百姓,大人可能不认识他。”道士临走拿出一只金镯子说:“这是闺阁之物,我拾了来没有用,就送给你作为捎信的报答吧!”梦仙拿着手镯细看,做工精细,镶嵌精美,就拿回家去给了他夫人。夫人很珍爱,叫能工巧匠照样再造一只配成对,怎么也造不了这么好。

梦仙遍问村中百姓,并没有王林这个人。实在无法找到,就打开信看,信中写着:“三年鸾凤,分拆各天。葬母教子,端赖卿贤。无以报德,奉药一丸。剖而食之,可以成仙。”后面写着:“琳娘夫人妆次。”念完了仍不知是什么人,就拿着去问他养母。养母一看便哭了,说:“这是你父亲的家书,琳是我的小字。”梦仙才恍然大悟,王林是琳字的拆白,悔恨得不得了。又拿出镯子请母亲看,母亲说:“这是你生母的遗物。你父在家时,常拿出来给我看。”又看药丸,有豆子那样大。梦仙高兴地说:“我父亲是仙人,吃了这丸子一定长生不老。”他母亲没有立刻吃,暂时藏了起来。等葛太史来看外孙时,便给他念了吴生的信,并奉上丹丸给他添寿。太史一分两半,与女儿分吃了,顿时精神焕发。太史已七十多岁老态龙钟,吃了丹丸忽然筋骨强壮,不坐车马,步行走得很快,家人跑路才跟上他。

又过了一年,城里发生了火灾,大火终日不灭,全城人都不敢睡觉。梦仙家的人都在院子里看,见大火渐渐漫延过来,一家人无计可施。忽然夫人手上的金镯子嘎然作响,自行脱手飞上天空,逐渐扩大,圆圆地盖在宅子上,镯子口朝东南。众人都惊呆了。一霎时,火自西来,烧到镯子边就转向了东。等火势烧远了,众人认为镯子不会再回来时,忽见红光一下收敛起来,镯子当地一声掉在夫人足下。这次城中大火烧了民房几万间,前后左右都成灰烬,只有吴宅安然无恙。只有东南角一小阁被烧,正是镯子口处没盖住的地方。

葛女年五十多岁时,有人看见,还像二十多岁人一样。

【夜叉国】

交州有一个姓徐的,驾船渡海去远方做买卖,在海上遭遇大风,船被吹到不知什么地方。风停后,徐某睁眼一看,见来到一处,山峰绵延,树木苍苍。徐某希望有人居住,便将船拴好,背着粮食、干肉,下船登上了海岸。

刚进山,见两边悬崖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很多洞口,像蜂房一样,洞内隐约有人声。徐某来到一个洞外,停下脚步往里一瞅,里面有两个夜叉,吡着两排白森森的剑戟般的利齿,双眼瞪得像灯笼一样,正用爪子撕生鹿肉吃。徐某吓得魂飞魄散,急忙返身要逃,夜叉已看见他,扔下死鹿,爪子一伸,把他抓进洞里。两个夜叉互相说着话,像鸟兽的叫声,争着撕扯徐某的衣服,似乎想吃了他。徐某恐惧万分,忙取出背在身上的干粮和熟牛肉干,送给夜叉。夜叉分吃完了,觉得味道很美,又去翻徐某的袋子。徐某摇摇手,表示没有了。夜叉大怒,又把他抓了起来。徐某哀求说:“放开我!我船上有锅子,可以再做给你们吃!”夜叉不明白他的话,仍然发怒。徐某打着手势又说了一遍,夜叉像是稍微有点明白了,便跟着他来到船上,把锅子拿到洞中。徐某抱来柴禾,点上火,将夜叉吃剩下的生鹿肉煮了献给他们,两个夜叉吃得非常高兴。到了夜晚,夜叉用石头堵住洞口,像是怕徐某逃跑。徐某蜷曲着身体,远远地躲着夜叉躺下,整夜战战兢兢的,生怕最终不免一死。

天明后,两个夜叉出去了,临走前又堵上洞口。不一会儿,取来一头死鹿交给徐某。徐某便剥了鹿皮,到洞深处打了水,煮了好几锅。又过了一会,来了好几个夜叉,聚到一起,吞吃着锅里的熟鹿肉。吃完了,一齐用手指着锅子,似乎嫌太小。过了三四天,一个叉背来一口大锅,像是人常用的那种。于是,夜叉们纷纷拿来死狼、死鹿等动物,放在锅里煮。煮熟后,招呼徐某也一块吃。这样过了几天,夜叉们渐渐和徐某熟悉起来,出去时也不再堵洞口了,待他像一家人一样。徐某也渐渐能根据夜叉发出的声音,揣摩出他们的意思,还常常学着他们的腔调,说些“夜叉话”。夜叉们更加高兴,又带来一个母夜叉,给徐某当老婆。起初徐某很害怕,在母夜叉面前不敢动弹。后来母夜叉主动亲热他,徐某才和她成了夫妻。母夜叉大为喜悦,此后便常常留下熟肉给徐某吃,真像是恩爱夫妻一样。

一天,夜叉们早早起来,每个夜叉脖子上都挂着一串明珠,轮番走出洞外,像是在迎候什么贵客。又让徐某多煮些肉。徐某问母夜叉,母夜叉说:“今天是天寿节。”又走出去跟别的夜叉说:“徐郎没有骨突子!”众夜叉听说,各摘下五颗珠子,一块交给母夜叉。母夜叉又从自己脖子上摘下十颗,共凑了五十颗,用野麻皮搓了根绳子串起来,挂在徐某脖子上。徐某看了看这些明珠,一颗足值百十两银子。一会儿,夜叉都走了出去。徐某煮完肉,母夜叉来叫他说:“去接天王!”

徐某跟随夜叉们来到一个大洞。这个洞足有好凡亩地大,中间有一块巨石,上面又平又滑,像桌几一样。巨石周围摆着些石座,最上首一个石座上蒙着豹皮,其余蒙的都是鹿皮,共坐了约二三十个夜叉。不一会儿,只听大风呼呼,飞沙走石。夜叉们慌忙出迎。徐某见走来一个巨大的怪物,样子也像是夜叉。那怪物径直奔进洞中,高高地蹲坐在豹皮座上往下俯视着。众夜叉们跟着一块进洞,分东西两列站好,都昂起头,双臂交叉成十字状,向大夜叉行礼。大夜叉点了点人头,问道:“卧眉山上的,就是这些吗?”众夜叉乱哄哄地答应。大夜叉看见了徐某,问:“这个是从哪来的?”母夜叉回答说:“他是我丈夫。”大家对大夜叉夸起徐某的烹调来。随即有两三个夜叉跑去取了些熟肉来,献到石桌上。大夜叉双爪撕着,饱吃一顿,极力夸赞味道美,并且命令此后要按时供应他熟肉吃。又看着徐某说:“你的骨突子怎么这样短?”众夜叉回答说:“他刚来,还没准备好。”大夜叉便从自己脖子上摘下明珠串,脱下十颗明珠赏给徐某。这些珠子都比手指尖大,圆圆的像弹丸一样。母夜叉急忙接了过来,替徐某穿好挂在他脖子上。徐某也学夜叉的样子,双臂交叉,说着“夜叉话”表示感谢。大夜叉便走了,驾着狂风,快得像飞一样,片刻便消失不见了。众夜叉吃了他剩下的熟肉,便散了。

又过了四年多,母夜叉忽然生产了。一胎生下两个男孩,一个女孩,都是人样,不像他们的母亲。夜叉们都很喜欢这三个孩子。常常一块逗弄他们。

一天,夜叉们都出去打食了,只剩下徐某一个人在洞里坐着。忽然从别的洞来了一个母夜叉,想跟徐某私通。徐不肯。母夜叉发怒,将他一下子扑翻在地。正好徐某的妻子从外面进来,见此情景,暴怒地冲上前去,撕打起来,一口把她的耳朵咬了下来。过了一会,那母夜叉的丈夫也来了,徐妻才放了她,让她走了。从此后,徐妻天天守着丈夫,一刻也不离开。三年后,孩子们已能走路了。徐某教他们说人的语言,渐渐地咿咿哑哑会说话,大有点人气了。虽然还是儿童,但登山如走平地一般;跟徐某依依恋恋,很有父子情意。

一天,母夜叉跟一个儿子和女儿外出,半天没回来。正好北风大作,徐某凄伤地想起故乡。便领着另一个儿子来到海岸边,见原来的船还在,便和儿子商量着返回老家。儿子想告诉母亲,徐某劝阻住了。父子二人登上船,顺风行驶,只用了一天一夜,便到达交州。到家后,徐某得知妻子已经改嫁走了。他拿出两颗明珠,卖了几万两银子,家境因而非常富裕。儿子取名叫徐彪,十四五岁时,就能举起几百斤重的东西,粗直刚猛,生性好斗。交州的驻军主帅见了他后很惊奇,便让他做了千总。正赶上边疆叛乱。徐彪在作战中所向披靡,立了很多功劳,十八岁就提升成了副将。

这时,有一个商人乘船渡海,也遭遇大风,被刮到卧眉山。刚上岸,见走来一个少年人。少年见了商人大惊,知道他是中原人,便询问他的家乡,商人说了。少年把他拉进一条深谷中的一个山洞里,洞外布满了荆棘丛,嘱咐他不要出去。少年离去了不一会,拿来鹿肉让商人吃,自己说:“我父亲也是交州人。”商人询问姓名,知道姓徐,自己认识他,便说:“你父亲是我的老朋友。现在他儿子已做了副将。”少年不知“副将”是什么意思,商人说:“这是中国的官名。”少年又问:“什么叫官?”商人回答说:“官就是出去乘漂亮车马,回家住高堂大屋;在上轻轻一呼,百人应声雷动;别的人不敢正眼看,只能侧身立,这就是官!”少年听得欢欣鼓舞。商人又问他:“你父亲既然在交州,你为什么长久留在这地方?”少年详细讲了以前的事情。商人便劝他返回故土,少年人说:“我也常常这样想。但母亲不是中国人,语言相貌都跟那里不同。况且,一旦走不成,同类知觉必被残害。因此踌躇不决,拿不定主意。”说完少年便走了,临出洞时跟商人说:“等起了北风,我来送你回去,麻烦你给我父亲,哥哥带个信去。”

商人在洞里一直藏了将近半年。他不时从洞口荆棘丛中往外窥视,见山中总有夜叉来来往往,吓得他一动也不敢动。一天,北风忽起,山中一片风吹树叶的唰唰声。少年忽然来了,领着他急急地逃窜。边逃边嘱咐他说:“我嘱托你的事不要忘了!”商人答应。于是,在少年的帮助下,商人终于逃了回来。一到交州,商人立即去副将府,跟徐彪详细讲了自己的见闻。徐彪听了又悲又喜,便要去寻找母亲、弟弟和妹妹。父亲担忧大海滔滔,又是去夜叉国,一路险恶,极力劝阻他不要去。徐彪捶胸痛哭,非去不可。父亲劝阻不住,只得由他。

徐彪便告诉了交州总帅,挑了两名健勇的士兵,乘船下了海。正赶上逆风,船行得十分艰难。在大海上颠簸了半个月,四周一望,只见海水茫茫,无边无际,再也分辨不出东西南北。忽然,一阵暴风吹来,波浪滔天,船被一下子打翻。徐彪落入水中,随着海浪漂流了很久,被一个怪物拖上了岸。怪物带着他来到一个地方,这里竟有房舍。徐彪醒了后,四下一看,一个像夜叉的怪物站在自己身边,便用“夜叉话”询问。夜叉惊讶地反问他,徐彪告诉他自己要去的地方。夜叉高兴地说:“卧眉山是我的故乡。刚才太冒犯你了。你离开去卧眉山沟路已八千里了,这条路是去毒龙国的,不去卧眉山。”于是找了条船送徐彪去卧眉山。夜叉在海水里推船疾行,像箭一样快,瞬间已跑了一千多里。过了一夜,来到卧眉山北岸。徐彪见岸上有个少年,正在眺望着茫茫无际的海水。徐彪知道深山里没有人类,怀疑那少年就是弟弟。走近一看,果然不错,兄弟俩手拉手痛哭起来。徐彪问起母亲和妹妹,少年回答说都很平安康健。徐彪便想和弟弟一起去寻她们,弟弟阻止了他,自己一人急急忙忙地走了。徐彪转身想感谢送自己来的夜叉,却见那夜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不一会儿,母亲和妹妹来了,看见徐彪都哭了起来。徐彪告诉母亲想接她们回去,母亲说:“恐怕去了后会被人家欺负!”徐彪说:“儿在中国非常荣华富贵,别人不敢欺负母亲。”于是,母子三人决意返回。但苦于正值逆风,难以行船。正在徘徊犹豫时,忽见船上的布帆向南飘动,起了瑟瑟北风。徐彪大喜。说:“天助我也!”四人一个跟一个上了船。北风很急,只用了三天,便抵达交州岸边。四人一上岸,看见他们的人以为是妖怪,吓得四处逃窜。徐彪便脱下自己的衣服,让他们三人分着穿上了。回到家中,母夜叉见了徐某,怒骂不止,恨他当初回来不跟自己商量。徐某连忙谢罪道歉。家里的人都来拜见主母,无不吓得浑身颤抖。徐彪便劝母亲学说中国话,又让她穿锦衣,吃肥肉,母夜叉才高兴起来。

母夜叉和女儿都喜欢穿男人服装,像满族人的打扮。几个月后,渐渐会说中国话了。弟弟妹妹的皮肤也逐渐变得白皙。弟弟叫徐豹,妹妹叫夜儿,二人都很勇猛有力。徐彪耻于自己不会读书写字,便让弟弟读书。徐豹很聪慧,经史书籍,一过目就明白了。但他不想做一个只会读书的文人,徐彪便仍然让他练习拉硬弓、骑烈马,结果考取了武进士,娶了阿游击官的女儿为妻子。夜儿因为相貌奇异,没人敢向她提亲。正好徐彪部下有个姓袁的守备死了妻子,徐彪便将妹妹硬嫁给了他。夜儿能开百石弓,百余步之外,用箭射小鸟,百发百中。袁守备每次出征,总是带着妻子。后来他一直升到同知将军,立下的功劳多半出自妻子之手。徐豹到三十四岁时,做了一个省的提督。母亲曾经跟着他南征,每次跟强敌对阵,母亲总是脱去盔甲,赤膊上阵,手持利刃为儿子接应。凡跟她接战的人,无不败得落花流水。后来,皇帝要诏封她为“男爵”,徐豹急忙上疏推辞,说明她是自己的母亲,皇帝才改封了她一个“夫人”的称号。

【小髻】

长山县有个居民,在家闲居,常有个矮个子人来,与他长时间闲聊,他一直不知道这个人是哪里人,干什么的,颇为怀疑。

一天,客人说:“三几天我就搬来住,咱们就成邻居了。”过了四五天,又说:“现在咱们已经同庄住了,早晚可以来讨教。”主人问他:“迁住在什么地方?”那人也不细说,只是用手向北指了指。从此,每天总来一次,时常向邻居借器具用。有的人吝啬不借给他,器具就不翼而飞。众人都怀疑他是狐。

村北有一个古墓,非常深,看不见底,众人怀疑他可能住在里边。大家拿着兵器、木棒去围剿他。有人趴在墓口听了听,很久没有动静。一更天将尽的时候,听到墓穴中好像有几百人对着耳朵小声说话。大家都一动不动地等着。一会儿,一尺多长的小人爬了出来,络绎不绝,数也数不过来。大伙一声喊叫,共同出击,每打到他们,杖杖都打出火来。转眼之间,小人四散奔逃。只留下一个小髻,像核桃那样大,上面还扎着纱,镶着金线。用鼻子嗅一嗅,骚臭不可闻。

【西僧】

有两个从西域来的和尚,一个去了五台山,另一个要去泰山。他们的衣服颜色、语言相貌,跟中国都不一样。自己说:“曾经过火焰山,峰峦重叠,烟气蒸腾,热得就跟炉灶一样。凡要翻过这座山,必须在雨后才能走。走时要聚精会神,双眼凝视着地面,轻轻地抬脚,慢慢地走;一不小心误踏到山石上,就会立即冒出烈焰,把人烤伤。还经过流沙河,河里有座水晶山,陡峭的悬崖绝壁直插天际。山峰四面都晶莹清澈,像透明一般。还有一座关隘,宽窄仅能容一辆车子通过。有两条龙,口角相交,把守着这里。凡过关的人须先拜龙,龙如同意过,口角就会自己张开。龙的颜色是白色的,身上的鳞鬣都像水晶的一样。”

和尚又说:“我们共在路上走了十八年。刚离开西方时,有十二人,等来到中国,只剩下了我们两个。西方都传说中国有四座名山,一个泰山,一个华山,一个五台山,还有一个洛伽山。相传这些山上遍地都是黄金,观音菩萨、文殊菩萨就在这些山上住,凡能去这些地方的人,都会变成佛身,可以长生不老。”听这西域和尚说话的口气,就跟我们这里的羡慕西方乐土是一样的。倘若有去西方游历的人,和来东方求佛的人中途相遇,双方分别说说本地的实际情况,一定都会相视失笑,免除万里跋涉之苦了。

【老饕】

山西泽州有一绿林豪杰,名叫邢德。他善拉强弓,射连珠箭,被称为一时绝技。但此人一生潦倒失意,运气不佳,不善于经营谋利,出门做买卖总是亏本。南北两京的大商人却总是喜欢和他结伴,路上有了他就不用害怕了。正值初冬时节,有两三个商人借给邢德一点钱,邀他一同去贩运;邢德也拿出自己所有的钱,准备做件大买卖。他有一个朋友很会算卦,就去问问吉凶。友人算了一卦说:“这一卦是个‘悔’字,你这次的生意不但赚不了钱,怕是还要亏本。”邢德听了很不高兴,打算不干了,可那几个商人强拉着他匆匆上了路。到了京都,果然像卦里算的赔了老本。腊月中旬,他单人匹马出了城门,自己想到来年身无分文,更加忧闷。

这时,晨雾迷蒙,邢德暂时走进路旁一家酒店,解下行装寻酒喝。看见一白发老翁和两个少年在北窗下同桌喝酒,一个蓬松着满头黄发的童仆在旁边侍候。邢德在南边,面对老头坐了下来。那童仆给白发老头三人斟酒时,不小心弄翻了菜盘,沾污了老头的衣裳,少年生了气,立刻狠揪童仆的耳朵,又拿起手帕给老头擦拭。这时,邢德看见童仆的拇指上套着半寸来厚的铁箭环,每一个铁环大约有二两多重。吃过饭,老头让少年从皮口袋中拿出银钱放在桌上,称称算算,约有喝数杯酒的功夫,才将银钱包裹起来。少年从牲口棚里牵出一头瘸腿的黑骡子来,扶老头骑上;童仆也骑上一匹瘦马跟着出了门。两少年各自腰佩弓箭,牵着马出了店门。

邢德看见老头有那么多银钱,眼馋得像要冒出火来。酒也不喝了,急忙尾随而去。他看见老头与童仆还在前面慢慢地走着,就离开大路抄小路斜插到老头前面,气势汹汹地面对老头,带住马,张弓待射。老头俯身脱掉左脚靴子,微笑着说:“你不认识我老饕吗?”邢德拉满弓一箭射去,老头仰卧在马鞍上伸出脚来,张开两个脚趾像钳子一样夹住了飞箭,笑着说:“就这么点本事,还用得着老子用手来对付吗?”邢德火了,使出他的绝招,前箭刚发后箭又到。老头用手抓住一支箭,似乎没有防备他的连珠箭,后一支箭直射进他的嘴里。老头从马上跌落下来,嘴里含着箭直挺挺躺在那儿,童仆也跳下马来。邢德很高兴,以为老头已经死了,刚走到近前,老头吐出箭跳了起来,拍着巴掌说:“初次见面,怎么这样恶作剧?”邢德大吃一惊,马也惊得狂奔起来。这才知道老头是个奇人,不敢再找老头的麻烦了。

走了三四十里路,邢德正碰上往京城押送财物的官差,便拦路抢劫了钱财,大约有千两左右。邢德这才觉得得意起来。正在策马疾驰,听到后面传来一阵马蹄声。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个童仆换乘了老头的瘸骡飞驰而来,大喊:“那男子别走!你夺取的东西应少分一点给我。”邢德说:“你认识‘连珠箭’邢某吗?”童仆说:“刚才已经领教过了。”邢德以为童仆其貌不扬,又无弓箭,容易对付,一连发了三箭,连续不断如同群鹰飞冲。童仆却不慌不忙,手接住两支,嘴衔住一支,笑着说:“这样的技艺真丢人死了!你老子来得匆忙,没空找得弓来,这箭也无用处,还给你吧。”说着从大拇指上脱下铁环,将箭穿了进去,用手使劲一扔,呜鸣风响。邢德急忙用弓去拨箭,弓弦碰到铁环上,嘣的一声断了,弓也震裂了。邢德吓坏了,来不及躲避,箭已穿过耳朵,不觉翻身掉下马来。童仆跳下马来就要搜刮银两。邢德躺在地上举弓向童仆打去。童仆夺过弓,一折两段,又一折成了四段,扔到一边。接着就一只手握着邢德的胳膊,一只脚踩着邢德的两腿。邢德觉得两只胳膊好像被捆住了,两条腿好像被压住了,用尽力气也不能动一动。邢德腰中缠着两层三指宽的带子,童仆用手一捏,那带子随手断如灰烬。童仆搜取了银子,跳上瘸骡子,把手一举,说了声:“莽撞了。”疾速而去。

邢德回到家里,成了一个安分守己的善人。他常常给人讲过去的这些事,毫不隐讳。这和刘东山的故事大致差不多。

【连城】

晋宁县有一个姓乔的书生,少年时就很有才气,但二十多岁了,依旧穷困潦倒。乔生为人正直,他有一个好朋友,姓顾,早年就死了,乔生经常接济他的妻子儿女。本县县令因为乔生的文章写得好,对他很器重。后来,县令死在任上,家口滞留晋宁,无法返回故乡。乔生变卖了自己的家产,买了棺枢,往返两千多里,把县令的遗体连同他的家人一起送回了家乡。因为这件事,当时的文人们更加尊重乔生,但乔生却因此更加贫穷了。

当时,一个姓史的举人有个女儿叫连城,精于刺绣,又知书达礼,史举人非常宠爱她。一次,史举人拿出一幅女儿绣的“倦绣图”,征求年轻书生就图题诗,意思是要借此选个有才学的好女婿。乔生也作了一首诗献上,这首诗说:“慵鬟高髻绿婆娑,早向兰窗绣碧荷。刺到鸳鸯魂欲断,暗停针线蹙双蛾。”又题了一首诗,专赞这幅图绣得精妙:“绣线挑来似写生,幅中花鸟自天成。当年织锦非长技,幸把回文感圣明。”连城见到这两首诗,非常喜欢,便对着父亲夸奖乔生的才华。但父亲嫌乔生太贫穷,不愿找这么个女婿。此后,连城逢人就夸乔生,又派了个老妈子,假借父亲的名义赠给乔生一些银两,作为他读书的费用。乔生感叹地说:“连城真是我的知己啊!”对她一往情深,如饥似渴地想念她。

不久,连城跟一个名叫王化成的盐商的儿子订了亲,乔生才开始绝望起来。但仍然梦魂萦绕,无时无刻不想着连城。不长时间,连城便生了重病,卧床不起。有个从西域来的和尚,自称能治好她的病,但必需一钱男子胸上的肉捣碎了配药。史举人派人去告诉王化成。王化成笑着说:“傻老头!想叫我剜心头肉吗?”把派去的人又打发回来。史举人便对人说:“谁愿从自己身上割下肉救我女儿,我便把女儿嫁给他!”乔生听说,立即赶到史家,自己掏出把刀子,从胸上一刀割下片肉,交给了和尚。鲜血染红了乔生的衣服,和尚忙给他敷上刀伤药才止住了血。和尚用乔生的肉和了三个药丸,给连城分三天服下,病果然好了。史举人便想履行诺言,把连城嫁给乔生。先去通知王化成,王化成大怒,要告状打官司。史举人害怕,便摆下宴席,将乔生请来,然后取出一千两银子,放在桌子上,说:“辜负了您的大恩大德,就用这些银子报答您吧!”并对乔生讲了毁约的缘由。乔生生气地说:“我所以不吝惜心头肉,不过是为了报答知已罢了,难道我是卖肉的吗?”说完,拂袖而去。连城听说后,心里很不忍,托老妈子去劝慰他。并说:“以他的才华,不会久处人下的,何愁天下没有美女?我近来做的梦都不吉利,三年内必死,不必跟别人争我这个泉下之鬼了!”乔生告诉老妈子说:“古人说:‘士为知己者死’。我报答她不是为了她生得漂亮。我真怕连城未必真知我的心,如果真知,就是做不成夫妻又有何妨呢?”老妈子忙替连城表白了她的一片真情。乔生说:“果然这样,我们相逢时,她若为我笑一笑,我就死而无憾了!”

老妈子回去不几天,乔生偶然出去,正好遇上连城从叔家回来。乔生看着她,连城也看见了他。只见她秋波送情,微微地启齿一笑。乔生大喜。说:“连城真是我的知心人!”过了不久,王盐商家来到史家商议连城的婚期。连城听说后又病了,几个月便死了。乔生前去吊唁,痛哭一场,也死了过去,史家把他抬回家中。

乔生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也没感到有什么难过。一个人出了村,还想着再见见连城。远远望见有条南北大路,路上的行人像蚂蚁一样拥挤。他也走了过去,混杂在人群里。一会儿,进入一座衙门,正碰上他过去的好朋友顾生。顾生看见他,惊讶地问:“你怎么来了!”说着,就拉着乔生的手,要送他回去。乔生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我的心事还没了!”顾生便说:“我在这里掌管典籍,很受上司信任。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一定尽力!”乔生便向他打听连城在哪儿。顾生领着他串了很多地方,最后才发现连城和一个穿白衣服的女郎,眼泪婆娑地坐在一条走廊的一角。连城看见乔生,急忙起身,像是喜出望外,略问了问他是怎么来的。乔生说:“你死了,我怎敢偷生世上!”连城听了,哭着说:“我这样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你还不唾弃我,又以身殉死干什么!我今生今世不能跟你了,来生我一定嫁给你!”乔生回头告诉顾生说:“你有事就忙去吧,我觉得死了很快乐,不想再活了。只想麻烦你代为访查一下连城托生到什么地方,我要和她一起去!”顾生答应着走了。

这时,那白衣女郎问连城乔生是什么人。连城便向她讲述了往事。女郎听了像压抑不住心中的悲伤。连城告诉乔生说:“这姑娘与我同姓,小名叫宾娘,是长沙史太守的女儿。我们一路同来,处得很亲密。”乔生打量了打量宾娘,见她哀伤凄惋的样子,十分惹人怜爱。正想再问什么,顾生已返了回来,向乔生庆贺说:“我给你办妥了,就让小娘子跟你一起还阳复生,好不好?”两人听了,都很喜欢。正想拜别顾生,宾娘大哭着说:“姐姐走了,我去哪里?恳求您可怜可怜,救救我,我就是给您当仆人也愿意!”连城心里难过,想不出办法,就和乔生商量,乔生转而哀求顾生帮忙。顾生很为难,一口咬定说不好办。乔生执意恳求,顾生才无可奈何地说:“我去胡乱试试看吧!”去了有一顿饭的工夫,便回来了,连连摆手说:“怎么样!我实在无能为力了!”宾娘听说,哀哀地啼哭着,依在连城的胳膊下恋恋不舍,恐怕她马上就走了。三人相对无语,一筹莫展。再看看宾娘那愁苦凄伤的样子,真让人心里发酸。顾生奋然而起,说:“你们带宾娘一起走吧。真有罪责,我豁上这条命一人承担了!”宾娘听了才高兴起来,跟着乔生一块出去。乔生担心她一人去长沙路太远,又没有伴。宾娘说:“我想跟你们走,不愿回去了!”乔生说:“你太傻了!不回去,见不着你的尸身,怎么能还阳呢?以后我们到了湖南,你不躲着我们,我们就很荣幸了!”正好有两个老婆婆拿着勾牒要去长沙勾人,乔生便把宾娘托付给她们,然后洒泪而别。

路上,连城走不动,走一里多路就得歇息歇息。共歇了十多次,才看见本村的庄门。连城说:“还阳后恐怕我们的事又有反复。请你先去我家,索要我的遗体,然后我在你家重生,我父亲应当不会再反悔了!”乔生认为很对,两人便先去乔生家。连城战战兢兢地像走不动了,乔生站住,等着她。连城说:“我走到这里,禁不住浑身发抖,六神无主,真担心我们的心愿实现不了!我们还得再好好商量商量,不然,我们活了后,可就又身不由己了!”两人相互搀扶着,进入一间厢房中,过了很久,谁也没说话。连城忽然笑着说:“你厌恶我吗?”乔生惊讶地询问这是什么意思。连城害羞地说:“恐怕我们的事不成,那时就太辜负你了!请让我先以鬼身报答你吧!”乔生大喜,两人极尽欢爱。因为不敢急忙还生,两人徘徊不决,在厢房中一直呆了三天。连城说:“俗话说:‘丑媳妇终得见公婆’。老是在这里忧愁担心,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催促乔生快去还阳。乔生一走到灵堂,猛然苏醒过来。家人非常惊异,给他喝了些汤水。乔生便派人去请史举人来,请求得到连城的尸身,说自己能让她复活。史举人大喜,听从了他的话。刚把连城抬进乔生家,一看,连城果然也已活了。连城告诉父亲说:“女儿已把自己许给乔郎了,再没回去的道理。父亲如不允,我只有再死!”

史举人回了家,便派了奴婢去乔家供女儿使唤。王化成听说后立即写了状子告到官府。官府受了王家的贿赂,将连城又判给了王化成。乔生愤懑不堪,直想死去,但终究还是无可奈何。连城到了王家,气愤愤地不吃饭,只求快死。看屋里没人,便把带子悬到房梁上上了吊,被人救下后。隔了一天,病得越重,眼看就要死了。王化成害怕,把她送回了娘家。史举人又把她抬到乔生家。王化成听说后,也没有办法,只得作罢了。

连城病好后,常常思念宾娘。想派个人捎信去,就便探望她。因为路太远,很难前去。一天,家人忽然进来禀报说:“门外来了好些车马。”乔生夫妇迎出屋门一看,见宾娘已在院子里了。三人相见,悲喜交集。史太守亲自把女儿送来了。乔生将他请进屋里,史太守说:“我女儿多亏你才能复生,她立誓不嫁别人,现在我听从了她的意愿!”乔生忙叩头拜谢。史举人也来了,还跟史太守叙上了同宗。

乔生名年,字大年。

【霍生】

文登有个姓霍的书生,与一个姓严的书生小时很要好,长大了经常开开玩笑,顶起嘴来,谁也不让谁。

霍生邻居有个老婆子,曾给严生妻子接过生。有一次,婆子偶然与霍生妻子说起严生妻子阴部有两个肉瘤。霍妻又告诉了霍生。霍生与同学们谋划好了,听到严生将要来时,故意小声说:“某某人妻子曾与我私通。”众人敢意不信,霍生便捏造了始末情节,并且说:“你们不信,我知道她的阴部有两个肉瘤。”严生正走到窗外,听得明明白白,返身便走,回家拷打他的妻子。妻子说没有这回事,严生打得更厉害。妻子不堪其苦,就上吊自杀了。

霍生这才懊悔莫及,但又不敢向严生说明情况。后来,严妻冤魂夜夜哭闹,全家人不得安宁。没有多长时间,严生也突然死了,鬼也就不哭了。

此后,霍生妻子夜夜梦见一个女子披头散发朝她大喊:“我死得好苦啊!哪能叫你们夫妻欢乐?”霍妻醒来就得了病,几天也死了。霍生也梦见一个女子来指点着骂他,并用手打他的嘴。醒了以后,感觉嘴唇隐隐作痛,用手一摸,高高肿起,三日后成了两个小肉瘤,成为顽固的症状,不敢大声说笑,一开口就疼痛难忍。

又:本县有一个姓王的书生,与同学某生要好。某生的妻子要走娘家,王生知道某妻骑的驴怕惊,他就预先藏在路边草丛里。等某妻骑着驴走过来时,他猛地出来吓驴一跳,某妻就摔倒在地上了。赶驴的是个小憧,无力扶她上驴,王就殷勤周到地把某妻抱扶上驴。某妻也不认识王生是谁。

王生洋洋得意,对人说:小僮追驴去了,自己曾与某妻在路边草丛里私通,某妻穿的是什么袄,什么裤。说得清清楚楚。某生听后,非常羞愧地离开了。

过了一会,王生从窗缝中看见某生一手持刀,一手扯着他妻子朝自己走来,满面愤怒凶恶之色。王生吓得跳墙就跑,某生在后紧紧追赶不放。约追了二三里路,某生看看追不上王生,才回去。王生却因极力快跑,肺叶扩张,得了哮喘病,几年都治不好。

【汪士秀】

汪士秀,是庐州人,刚强勇猛,力气大得能举起几百斤重的石臼。他和他父亲都善于踢球。他父亲四十多岁过钱塘江时淹死了。又过了八九年,汪士秀有事去湖南,晚上停泊在洞庭湖。当时,圆月东升,澄江如练。正眺望时,忽见有五个人从湖中冒出来,带着一张足有半亩地大的席子,平铺在水面上。接着又纷纷摆出酒肴,盛酒肴的器皿发出一片温厚的摩擦碰动的声响,不像是陶瓷器皿。不一会儿,有三个人在席上坐下,另外两个人在一边伺候。坐着的三人中,一个穿黄衣服,两个穿白衣服,头上都戴着皂色的头巾,头巾高高的,后幅拖下来一直搭到肩背上,样式非常古老。月色迷茫,远远望去,看不清楚他们的面貌。伺候的两人,都穿褐色衣服,一个像是童仆,另一个像是老翁。只听黄衣人说:“今晚月色极好,很值得我们痛饮一场!”一个穿白衣的说:“今晚的风景,大有广利王在梨花岛摆宴时的样子呢!”三人互相劝酒,痛饮起来。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汪士秀再也听不到了。给他撑船的船家吓得趴在那里,大气不敢出。汪士秀又仔细看了看那老翁,相貌非常像已经死去的父亲,但听他说话的声音又不是。

二更将尽时,三人中忽有一人说:“趁月光明亮,我们应该踢球为乐!”就见那童仆从水中取出一个圆球,有一抱大小,球中像是贮满了水银,表里透明。坐着的人都站起身来,黄衣人招呼老翁一块踢。那球被他们踢起有一丈多高,光芒四射,直刺人眼。一会儿,只见那球腾空飞起,远远地飞过来落在了汪士秀的船上。汪士秀不觉脚痒,飞起一脚,想把球踢回去。只觉那球异常轻软,这一下猛踢,似乎把它给踢破了,球飞起有几丈高,从破口处泻下一道银光,犹如彩虹,又如划过天空的彗星,一下子扎进了水里。接着水面冒出一阵气泡,球不见了。席上的三人都发怒说:“哪里来的生人,败坏我们的清兴!”老翁却笑着说:“不错不错。刚才那一脚正是我们家的‘流星拐’踢法。”白衣人怪他多嘴,嗔怒地说:“我们都在烦恼,老奴怎敢讲笑话?快和小崽子去把那狂人抓来!不然,我就用锤子砸断你的腿!”汪士秀见无路可逃,索性横下心,提刀立在船头上。一会儿,见童仆和老翁手持兵器冲了过来。汪士秀仔细一看,那老翁果然是父亲,急忙大叫:“阿爹,儿子在此!”老翁大吃一惊,父子相对悲伤。童仆见状,立即返了回去。老翁说:“儿子快藏起来,不然我们爷俩都要死了!”话还没说完,那三人突然出现在船上,面都如黑漆,眼睛比石榴还大,一把就把老翁抓了过去。汪士秀急忙奋力争夺,船被挣得摇晃不止,缆绳一下子断了。汪士秀挥刀向黄衣人砍去,把他的胳膊砍了下来,黄衣人负痛逃窜。另一个穿白衣的向汪士秀冲来,汪士秀又挥刀剁中他的头颅,扑通一声掉进水里。剩下一人也看不见了。汪士秀正和父亲商量着连夜乘船返回,忽然水面上冒出一张像井一样深的大嘴,四周的湖水哗哗地往里灌注着,砰砰地响,一会儿,那大嘴又把水往外一喷,波滔汹涌,高接星斗,湖里所有的船都颠簸起来,船上的人恐惧万分。汪士秀见自己的船上有两个石鼓,都有一百斤重,他便举起一个往那大嘴里投下去,激起雷鸣般的波涛。不一会,湖面渐渐平静,他又把另一个石鼓投了下去,才风平浪静。

汪士秀怀疑父亲是鬼。老翁说:“我本来就没死。在江上落水的十九人,都被妖怪吃了。我因为会踢球,才保住了命。那些妖怪得罪了钱塘江龙君,所以来洞庭湖避难。三人都是鱼精,刚才踢的球就是鱼胞。”父子二人都为了团聚而高兴,连夜划着船走了。天明后,见船上有片鱼翅,有四五尺长,才醒悟这就是夜晚被汪士秀砍断的黄衣人的那条胳膊。

【商三官】

诸葛城有一个叫商士禹的读书人,因酒醉后开玩笑,触犯了本县一个富豪,被富豪指使家奴殴打了一顿,刚抬回家中就死了。商士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商臣,二儿子叫商礼,还有一个女儿叫商三官,才十六岁。本来三官马上就要出嫁了,现在因父亲去世,把婚事给耽搁了。她的两个哥哥去告状打官司,打了一年也没打出个结果来。三官的婆家便派人拜见她母亲,商量着请女家迁就一下,将三官尽快从简嫁过去,母亲也准备答应。三官知道后,就去见母亲说:“哪里有父亲尸骨未寒就办喜事的道理?难道他家就没有父母吗?”婆家听了这话,很惭愧,就打消了原来的念头。

不久,三官的两个哥哥没打赢官司,含冤负屈地返回家来,全家人悲愤不堪。商臣、商礼还打算保留住父亲的尸体,以便作为日后再上告的证据。三官劝阻说:“人被杀死了,官府却不受理,可知这是什么世道了!难道老天会专为你们俩生一个阎罗包公吗?让父亲的尸骨长久暴露在外,于心何忍呢?”两个哥哥觉得妹妹的话有理,只得将父亲埋葬了。

丧事办完,三官突然在一夜失踪了,谁也不知她去了哪里。她母亲又着急、又害怕,唯恐她婆家知道,也不敢告诉亲戚邻居,只是嘱咐两个儿子暗暗访查她的踪迹。将近半年,三官仍然不见人影。

一次,打死商士禹的那个富豪正赶上寿辰,叫了几个戏子来演戏庆寿。戏子领头的叫孙淳,带着两个徒弟。一个叫王成,姿色平平,但唱得清脆动听,大家纷纷叫好。另一个叫李玉,相貌秀丽温雅,像个漂亮的女子。有客人叫他唱歌,他推辞说不会;再三要他唱,他才唱了些掺杂着本地歌谣的土腔土调,客人们哄堂大笑,乱糟糟地鼓起掌来。孙淳非常羞惭,禀告主人说:“我这弟子跟我学艺不久,还不能唱,只能做些斟斟酒之类的事,请不要见怪!”便命李玉斟酒。李玉往来伺候,很会看主人的意思给客人斟酒,富豪大为高兴。等酒席撤下、客人散去后,便留住李玉,要和他同床共枕。李玉替富豪扫了床,又替他脱了鞋子,殷勤侍奉。富豪大醉中,不断说些挑逗的话,他也只是微微地笑着。富豪更加神魂颠倒,把仆人们全部赶走,只留下李玉。李玉见仆人们都走了,便关上门,插上门闩。仆人们也都到别的屋子里喝酒去了。

不一会儿,有个仆人听见富豪卧室内传出一阵奇怪的格格声,忙过去往屋里偷偷地看了看,见屋内漆黑一团,无声无息。心想没什么事,刚转过身来要走开,忽听屋星“呯”的一声大响,像是悬挂着的重东西断了绳子掉到地上发出的声音。仆人急忙向屋里问了两声,静静地没一点回答。仆人急叫众人撞开门冲进去,只见主人的脑袋已和身子分了家,李玉也自已吊死了。因吊着他的绳子断了,所以尸体掉到了地上,房梁上还残留着一截绳子头。众人大惊失色,急忙通知富豪家里人。大家都聚集到一起,谁也猜不透是怎么一回事。众人把李玉的尸体搬到院子里,一抬起来后,觉得他鞋袜内空空的,像没有脚一样。脱下鞋一看,只见一弯小脚,才知李玉原来是个女子!大家更加惊骇,叫过孙淳来,仔细盘问。孙淳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说:“李玉一个月前才投奔我做弟子,这次他自愿跟来给主人庆寿,我实在不知他是从哪来的!”众人见李玉身穿丧服,怀疑她是商家的刺客,便命两个人暂且看守住尸体,好去官府上告。女子虽然死了,面貌仍然栩栩如生,用手一摸,身上还是温暖的。这两个看守的人动了邪念,商量着要奸尸。其中一人抱起尸体,正转动着想解开她的衣服,忽然脑后像被什么东西猛砸了一下,嘴一张,鲜血狂喷,片刻就一命呜呼了!另一人大惊,急忙告诉了众人。众人听了又惊又惧,不由得把李玉的尸体看作是神明一般。

富豪家告到郡里后,郡守便将商臣、商礼拘了去审讯。二人只是说:“我们不知道这事。妹妹逃走后,到现在已半年不见人了!”郡守便带了他们二人去验尸,死者果然是商三官!郡守很感惊奇,便判决商臣、商礼将妹妹的尸体领回埋葬,并敕令富豪家此后不得跟商家为仇。

【于江】

乡里有个叫于江的,他父亲夜里睡在地头上,被狼吃了。于江当时只有十六岁,拾到父亲遗留下的鞋,痛恨得要死。夜里等到母亲睡着了,他偷偷地拿着铁锤,来到父亲睡觉的地头上,希望能为父亲报仇。

不一会儿,一只狼来了。狼迟疑徘徊地嗅着于江,于江一动也不动。不多时,狼摇着尾巴扫于江的额头,渐渐又低头舔于江的大腿,于江仍然一动不动。狼欢跳着直扑上前,要咬于江的脖子。于江急用铁锤猛击狼的脑袋,狼立刻被打死了。于江起身把狼放在草丛中。不多时,又来了一只狼,同前面那只狼一样,又被于江打死了。于江一直躺到半夜,再没有狼来,就迷迷糊糊睡着了,梦见他父亲告诉他说:“你杀了这两只狼,足以解我的恨了!但领头杀我的狼,鼻子是白的,死了的这两只都不是。”于江醒了,继续躺在原地等着,天亮了,没有狼再来。于江想把那两只狼拖回家,又恐怕吓着母亲,就把狼扔到了枯井里,自己回去了。

到了夜里,于江又来到田间,还是没有狼来。就这样过了三四夜,于江正睡着,忽然来了一只狼,咬住他的脚,拉着他走。走了几步,棘针刺进于江肉中,石头磨伤了于江的皮肤,于江就同死了一样。狼就把于江放在地上,想要咬他的肚子。于江猛然挥起铁锤朝狼打去,狼被打倒了;又接连打了几锤,狼才死了。于江仔细一看,真是只白鼻子狼。于江非常欢喜,背着死狼回了家。这才把报仇的事告诉母亲,母亲哭泣着跟于江到田间,果然从枯井中找到两只死狼。

【小二】

滕县有个叫赵旺的人,夫妻二人都信佛,不吃荤,被村中的人看做“善人”,家中过着小康生活。他们有一个女儿叫小二,长得聪明美丽,赵旺夫妻爱如掌上明珠。小二六岁时,就让她与哥哥赵长春一起跟老师读书,五年的工夫熟读了五经。同学中有个姓丁的学生,字紫阳,比小二大三岁,长得风流潇洒,文采也很好,他们二人互相爱慕。丁生私下告诉母亲,向赵家提亲。而赵旺想让女儿找个有钱的大户人家,所以没有答应这门亲事。

过了不多时,赵旺参加了白莲教。徐鸿儒造反后,一家人都成了贼寇。小二知书善解,对剪纸作马,撒豆成兵的法术,都能一见就通。有六个小女孩跟徐鸿儒学艺,唯有小二学得最好,因而很快学到了徐的法术。赵旺也因为女儿学的武艺好而得到了重用。

这时,丁生已十八岁了,在县里中了秀才,一直没有成亲,因他心里忘不了小二。一天,他忽然从家里逃了出来,投到徐鸿儒部下。小二见了很高兴,对丁生特别好。小二是徐的高徒,在徐部主持军务,日夜忙碌,连自已的父母都不常见,可他与丁生每晚都在一起谈话,并且谈话时将仆役都打发走,每每谈到夜里三更多天。有一次,丁生私下对她说:“我来这里,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小二回答说:“不知道!”丁生说:“我不是为了想出人头地。我所以来,实在是为了你。白莲教本是左道旁门,无济于事,只能是自取灭亡。你是聪明人,难道不明这个道理吗?你若能跟我走,就不辜负我找你这份心意了。”小二听了,黯然地思索了一会,心里如梦初醒。她对丁生说:“咱们背着我父母走了,是为不义,咱们去告诉他们!”于是二人到了赵旺夫妇处,向他们说明利害。可赵旺不觉悟,还说:“我师傅是神人,绝不会错!”小二知道不能再劝了,就把辫子梳成小髻,拿出两个纸鸢,与丁生每人骑一个。纸鸢慢慢展开双翅,像比翼鸟一样双双飞走了。

天明,来到莱芜地界,小二用手捻一下鸢脖子,二人就双双着了地。他们收了鸢,换骑两匹驴,一路小跑奔驰到山里,假装是来避难的,赁了房子住下了。

二人逃走时,因为比较匆忙,带的衣服不多,柴米也没有。丁生很是犯愁,向邻居家借,也没有人肯借给。然而小二却面无愁容,只是卖簪子、耳环等首饰度日。二人闭门静坐,互相猜灯谜,背诵过去学过的书,以赌输赢、论高低。谁输了,谁就被对方用手指打板子。

他们住的西邻有个姓翁的人,是个绿林好汉。一天打猎回来,被小二看见了,对丁生说:“这个人很富,我们愁什么?暂借他一千两银子用用,不知肯借不肯借?”丁生认为不好办。小二说:“我要让他自愿拿出银子来!”她就剪了个纸判官,放在地上,盖上个鸡笼子,然后拉着丁生上了床,摆上存下的一点洒,拿出《礼记》来行酒令。随便说书上第几册、第几页、第几行,然后翻书检阅。如果这一行是“食”字旁,“水”字旁或“酉”字旁,就喝一杯酒;若是“酒”字部,就加倍喝。小二正好翻到“酒人”,丁生就以大杯斟满给小二喝。小二祝祷说:“我若是能借来银子,你就得‘饮部’。丁生一翻书,得“鳖人”。小二大笑着说:“事情成了!”斟上酒拿给丁生。丁生不服。小二说:“你是水族,应该和鳖一样喝酒。”正在互相喧闹间,忽听鸡笼里嘎嘎有声。小二说:“来了!”打开鸡笼一看,下面满满一袋银子。丁生又惊又喜。

后来,翁家一个妇女抱着孩子来串门,偷着说:‘我家主人刚从外边回来,点上灯才坐下,就见地上忽然裂了一道缝,深不见底。一个判官从缝里出来说:“我是地府的官吏。泰山帝君召集阴曹官吏造恶人名录,需要银灯一千架,每架用银子十两。你施舍一百架,就能消除你的恶行。’我家主人害怕已极,烧香叩头,捐上一千两银子,判官才回去了,地上的缝也合起来了。”丁氏夫妻听了,故意装得非常诧异。

自此以后,丁氏夫妻渐渐购买牛马,雇用丫鬟、仆人,自己新盖了房子。本村的一帮无赖之徒,见他们一下子富起来,就纠集一伙坏人,跳墙进了丁家抢劫。丁氏夫妇从梦中醒来,点着苫子一照,贼已满了屋子。两个贼捉住丁生,一个贼伸手向小二怀中乱摸。小二赤着身子起来,用手一指说:“别动!别动!”就见贼寇十三人都吐着舌头,呆若木鸡,一动也不能动。小二这才穿上衣服下床,招呼众家人来,把盗贼一个一个都绑起来,逼他们招供了罪行。小二于是责备盗贼说:“我们是从远处来这里避难的,希望大家互相帮助,为什么你们竟不仁不义到这种地步!人都有一时富裕贫穷的时候,日子困难的不妨明说,我岂是那种视财如命的守财奴?按你们的这种豺狼行为,本应都杀掉,可我心里不忍。暂时先放了你们,以后要是再犯,定杀不饶!”盗贼们叩头谢恩而去。

小二与丁生在这里住了不长时间,徐鸿儒就被官府擒住了,赵旺夫妇也诛连被杀。丁生帮助小二带了银子去官府赎回哥哥赵长春的小孩。这孩子当时才三岁,丁生把他当自己的儿子来抚养,改姓丁,叫丁承祧。于是这村中的人,渐渐知道丁氏一家是白莲教的遗属。这年正遭蝗灾,小二剪了几百只纸鸢放在自己的地里,吓得蝗虫都飞不进她的田,免了一场灾害。村中的人都嫉恨他们,向官府告发他们是徐鸿儒的余党。官府见丁家很富有,想敲诈他们,就把丁生抓起来。丁生拿钱重重贿赂县官,才免了灾。小二说:“咱们的钱来得不太明白,可以散散财。但这里的人心如蛇蝎,不能久住。”因此,他们就贱价变卖了家产,搬到益都西边去住。

小二为人心灵手巧,会过日子,经营家业比男人还强。他们开了个琉璃厂,雇了工人,小二亲自教他们制作技术。他们生产的玻璃灯具,样式奇巧,色彩缤纷,其它厂子都比不上。因此,他们生产的货虽然价钱高,可还是卖得很快。几年后,丁家就更豪富了。小二管理工人很严格,几百人干活,没有敢偷懒的闲人。小二工作之余,经常与丁生品茶、下棋,或者以看史书为乐。家里的财务收支及奴婢、仆人的工作,小二都是每五天检查一次。检查时,她手里拿着计工作数量的筹子,丁生拿着名册点名。对勤快的进行奖赏,多少不等;对懒惰的当众打板子,或者罚跪。检查的这天,全体放假休息,晚间不干活。小二与丁生招呼奴婢唱俚曲饮酒作乐。小二明察秋毫,没有人敢欺骗她。奖赏时又超过工人的劳动,所以事事顺利;村中二百多户人家中,有个别穷的,小二就酌情帮助他们些资本谋生,所以,这村里没有无业游民。

有一年大旱,小二命人在野外设坛,夜里坐车到坛上,作起法术,就下了大雨,五里以内雨水充足。人们更感到她的神奇。小二出门从不遮面孔,村里人都认得她。有的少年聚起来议论她长得漂亮,但见到她时,都肃然起敬,没有敢仰头直看她的。每年到了秋天,村中的童子不能干重活的,小二都给孩子钱,叫他们去采野菜,二十年积了一楼阁。村里的人都笑她。可是后来山东发生了灾荒,饿得人吃人。这时,小二拿出野菜来掺上粮食给人吃,邻近村的人都得了救,没有到外地去逃荒的。

【庚娘】

金大用是中州旧官宦人家的子弟,娶的是尤太守的女儿,名叫庚娘,长得既美丽又贤惠,夫妻俩感情很深。那时正是兵荒马乱的年头,金大用一家远离故乡,到南方逃难。路上遇到一位少年也带着妻子逃难,自称是扬州人,名叫王十八,愿意在前面引路。金大用很高兴,两家人便同行同住。

这天,到了一条河边,庚娘偷偷告诉金大用说:“不要和那少年同乘一条船。他总是盯着我看,眼珠乱转,神色不正常,好像心术不正!”金大用答应了。王十八殷勤地雇了条大船,帮着金家搬运行李,忙忙碌碌,非常周到。金大用不忍拒绝他的好意,又想到他还带着少妇,不该有什么问题。少妇与庚娘住在一起,看上去也很温顺和气。王十八坐在船头上,同船家亲近地说着话,好像是早就认识的亲朋好友。不多时,太阳落山了,辽阔的水面一望无际,分不清东西南北。金大用看到四周荒凉险恶,心中很是疑惑奇怪。船行了一会儿,月亮升起来了,只见到处是芦苇。船停下后,王十八邀金大用父子到船头望望风景,乘机将金大用挤下水去。金大用的父亲看见刚要呼喊,船家用篙一下把他打落水中。金母听到声音出来察看,又被打下船去,王十八这才喊救人。刚才金母出来时,庚娘在后边,已察觉刚才发生的事。听到一家人都掉进河里,也不惊慌,只是哭着说:“公婆都淹死了,我到哪里去呢!”王十八进来劝她:“娘子不要忧虑,请跟我到南京去吧。我家有房子有地,很富裕,保你吃穿不愁。”庚娘止住泪说:“要能这样我就满足了。”王十八非常喜欢,一路殷勤地伺候庚娘。到了晚上,王十八拉住庚娘求欢,庚娘假托来了月经,王十八就到少妇那里睡了。天将初更,只听王十八夫妇吵了起来,也不知什么原因,只听到女的说:“你办这种事,怕雷霆会劈碎你的头!”王十八就打那女人,女的喊起来:“死了算了!实在不愿给杀人贼当老婆!”王十八吼叫着把女人拖出船舱,只听到咕咚一声,接着就听到喊妇人落水了。

过了几天,到了南京,王十八领庚娘回到家,上堂拜见母亲。王母惊讶不是原来的媳妇了。王十八说:“原先的媳妇掉到水里淹死了,这个是新娶的。”回到房里,又要亲近庚娘,庚娘笑着说:“三十多岁的男人了,还不懂这人情世事吗?普通人家成亲,还得喝一杯薄酒呢;你家中这么富裕,当然不难办到。如没有几分酒意,草率行事,成什么样子?”王十八很高兴,置办了酒席,两人对坐饮酒。庚娘拿着酒壶殷勤地劝酒,王十八慢慢有些醉了,推辞不喝了。庚娘换了大碗,媚笑着强要他喝,王十八不忍拒绝,又喝了下去,不禁酣然大醉,脱了衣服睡到床上,催促庚娘快睡。庚娘撤了灯烛,借口小解,走出房门,拿了把刀进来;摸黑来到床前,伸手摸王十八的脖子,王十八还抓着庚娘的胳膊,说着亲热的话。庚娘用力一刀砍下去,没把他砍死,王十八叫着要爬起来;庚娘又砍了一刀,王十八这才死了。王母好像听到响声,过来问出了什么事,庚娘也把她杀死了。王十八的弟弟王十九发觉了,庚娘知道不免一死,立即挥刀自杀。可刀刃卷了,砍不进去,她便打开门跑了出去。等王十九追出来,她已跳进池塘里了。十九急忙呼告邻居,把庚娘捞上来,见已经死了,但面色端庄艳丽,依然同活着一样。大伙一同检验了王十八的尸首,看见窗上有一封信,打开一看,原来是庚娘写的,信里详细讲述了她全家的冤情。众人都认为庚娘是个烈女子,商量好敛钱给她出殡。天亮后,来看的人有好几千,见了庚娘,个个敬佩,人人朝拜。一天的时间,就敛得了上百两银子。好心的人们为她买了珠冠袍服、金银首饰,上等棺材和很多随葬东西,把她葬在了南郊墓地。

当初,金生被挤入水中后,幸亏浮在一片木板上,才大难没死。天亮时,漂到淮河上,被一条小船救上来。这条小船是富户尹老汉专门为搭救落水遇难人设置的。金大用清醒后,去登门拜谢,尹老汉优厚地待承他,要留下他教自己的儿子读书。金大用因为不知道亲人的消息,想前往探访,所以拿不定主意是走是留。这时听说:“捞上来了淹死的老头和老妈妈。”金大用疑心是自己的父母,急忙跑去看,果然不错。尹老汉代他买了棺木,金大用正在哀伤痛哭,又听说:“救了一个落水的女人,自称金大用是她丈夫。”金大用擦干泪惊疑地跑出去,那女子已经来了。并不是庚娘,而是王十八的妻子,向着金大用大哭起来,请求收留她。金大用说:“我心绪已乱,哪有心思替你打算!”女子哭得更厉害了。尹老汉问明缘故,说这是老天的报应,劝金大用收留这女子为妻。金大用借口服丧,况且还打算报仇雪恨,怕有家是累赘。那女人说:“如果像你说的,要是庚娘还活着,你也会为了报仇而抛弃她吗?”尹老汉觉得这女子说话在理,就提出暂时代金大用收留这女人,他勉强应允了。大用埋葬父母时,那女人披麻戴孝,哭得非常悲痛,如同死的是自己的公婆。办完葬事,金大用怀揣利刃手托饭钵,要去扬州报仇。女人劝他说:“我姓唐,祖籍是南京,和那个豺子是同乡。以前他说是扬州人,都是骗人的;况且江湖上的水寇多半是他的同党,你这样去怕是报不了仇,还会惹祸。”金大用听她一说,犹豫不定。这时忽然传来烈女子杀人报仇的事,这事在沿河一带流传很广,姓甚名谁非常详细。金大用听了很痛快,但知道庚娘死了也更加悲痛。就辞谢唐氏说:“幸亏我没做有辱你的事。我家有这样的烈女子,怎能忍心负她另娶呢?”唐氏以他们先前已有夫妻之约,不肯中途离开,愿意做妾。

正巧有个姓袁的副将军,同尹老汉交情很深,路过这里西去,前来看望尹老汉,见到金大用,非常喜爱,请他当了军中的书记官。过了一阵子,流寇造反,袁将军立了大功。金大用因为参赞军务有功,被授游击官职回来,这时他才和唐氏成了亲。过了几天,金大用带上唐氏去南京,准备去给庚娘扫墓。刚过镇江,要登金山。船到江心,忽然有一条小船过来。船中有一老妈妈和一个少妇,金大用惊疑那少妇很像庚娘。小船疾驶而过时,那少妇从窗中窥看金大用,神情更像庚娘。金大用惊疑又不敢追问,急忙呼叫说:“看那鸭子飞上天去了!”少妇听了也呼喊说:“馋狗想吃猫腥吗!”这是当年闺房内夫妻俩开玩笑的话。金大用大惊,回船追近仔细一看,真是庚娘。丫头扶庚娘到这边船上,两人相抱大哭,同船的人也跟着伤感不已。唐氏以嫡妻礼拜见庚娘,庚娘惊奇地询问,金大用才仔细地述说了缘由。庚娘拉着唐氏的手说:“同船时一席话,心中常常忘不了,想不到成了一家人。多亏你代我葬了公婆,我应当首先谢你,哪能以这种礼节相见呢?”于是以年龄论,唐氏小庚娘一岁,二人便以姐妹相称。

原来,庚娘被埋葬以后,自己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忽然听见一人喊她说:“庚娘,你丈夫没死,还应当重新团圆。”接着就如同从梦中醒来,用手摸摸四面全是墙壁,这才醒悟自己是被埋葬了。只觉得闷得慌,也没有什么痛苦。有几个恶少发现庚娘的陪葬物丰富,便挖坟破棺,正要搜括,见庚娘仍然活着,双方都既惊又怕。庚娘害怕他们害自己,哀求说:“幸亏你们来,才使我又见天日。头上的首饰,你们全都拿去,请你们把我卖到庵里当尼姑,也可以得几个钱,我不会把这事告诉别人。”盗墓的磕头说:“娘子是贞烈女子,神人都敬佩。小人们不过是贫困没有办法,才干这见不得人的事。只要你不说,我们便感恩了,怎么敢卖你为尼呢?”庚娘说:“这是我自己愿意的事。”另一盗墓的说:“镇江有个耿夫人,一人守寡没有子女,如果见到娘子一定会很高兴。”庚娘谢过他们,自己摘下珠宝首饰,全都给了他们。盗墓人不敢收,庚娘再三给他们,才拜谢收下来。接着雇了车船,把庚娘送到了耿夫人家,假说是乘船遇风迷路。耿夫人是个大户,守寡一人过日子,见了庚娘非常喜欢,把庚娘当作亲生女儿。刚才是母子二人从金山回来。庚娘把自己的经历讲述了一遍,金大用就过船去拜见耿夫人。耿夫人像对亲女婿一样款待他,邀金大用到家中,留住了好几天才走。从此两家来往不断。

【宫梦弼】

柳芳华是河北保定人。家中财产,在乡里数第一。他为人慷慨好客,家中常有百十客人。他常急人之所急,为朋友解救困难,往往千金不惜。朋友们向他借钱,也很少有归还的。唯有一个宾客名宫梦弼,是陕西人,从来没提出过什么请求。但他每次来到柳芳华家,一住就是一年。这人性格潇洒,谈吐文雅,柳芳华和他相处的时间最多。

柳芳华有个儿子,叫柳和,当时年纪很小,称宫梦弼为叔叔。宫梦弼也很喜欢与这孩子一起玩。每逢柳和自私塾回来,他们就揭开地上铺的砖,把石子埋进去,假装埋金子以为游戏,家中的五所房子,几乎全都埋遍了。众人都笑宫梦弼像孩子一样的稚气,唯独柳和喜欢他,和他亲近。

过了十多年,柳家的财产慢慢地用空了,供不起这众多食客朋友的需求,于是客人们逐渐地离去。然而在柳家,十余人的宴会,通宵达旦,还是常有的事。柳芳华到了晚年,家境越来越难以支持,只好出卖土地得几个钱,以备饭菜招待客人。柳和也挥霍,学着他父亲结交小朋友,柳芳华看到也不禁止他。

不久,柳芳华病死了,家里穷得连买棺材的钱都没了。宫梦弼从自己的腰包里拿出钱来,为柳芳华办理了丧事。柳和更加感激宫的恩德,家中无论事情大小,都委托给他。宫梦弼每次从外边回来,袖子里必定带些碎瓦片,进了屋,就扔到阴暗的屋边角落里,别人更不理解他的用意是什么。柳和经常与宫梦弼谈起家中的贫苦,宫梦弼听了对他说:“孩子,你现在还不知道真正受苦的滋味!不要说没有钱,就是给你一千两金子,你也会马上花光的。男子汉所愁的是不能自立,愁什么贫穷?”

一天,宫梦弼告辞回家,柳和流着眼泪,嘱咐他早些回来,宫梦弼答应了就去了。柳和家逐渐穷得不能自给,家里的东西也卖完了,天天盼望着宫梦弼回来,替他料理一下家事。但宫梦弼一走,毫无音信。

从前,柳芳华在世的时候,为柳和结亲于无极县黄氏,也是一个大户人家。后来,黄氏听说柳家如今一贫如洗,暗地里就有悔婚的念头。柳芳华去世,给黄家送去讣告,黄家也没来吊唁;而柳家只认为是路远,就原谅了他。柳和守孝三年期满,母亲就让他自己到黄家订下完婚的日期,希望得到黄家的同情与照顾。及到了黄家,他的岳父听说柳和穿着破衣烂衫,鞋子有了洞,就告诉门人,不要放柳和进来,并让门人转告他说:“回去筹划一百两银子,可以再来;不然的话,就从此断绝这门亲事。”柳和听了这话,痛哭流涕。黄家对门的一位刘老妈妈看了很可怜他,就留他在自己家里吃饭,送了他三百个铜钱,劝慰着让他回去。

柳和回到家后,母亲很气愤,但也没有别的法子。她想起过去交往的宾客中,十个里有八九个借过他们家的钱,都没有归还,就想让柳和去找几家富裕的人家,向他们求助。柳和说:“过去和我们交好的人,都是为了我家的钱财,假若儿子乘坐驷马的高车,去借一千金也不难;眼下,穷到这样子,谁还去想过去待他的好处?而且父亲当初借钱给人的时候,也从没立过字据或找过中间保人,去讨债也没有凭据啊!”母亲坚持一定让他去,柳和只好去试试。结果,讨了二十多天,一文钱也没讨到;只有演戏为生的李四,从前受过柳家的恩恤,听到他们眼下的情况,赠送他一两银子。母子两人大哭一场,从此也就绝了讨债的念头。

黄家的女儿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听说父亲拒绝了柳和的婚事,心里很不以为然。父亲要把她改嫁给别人,女儿哭着说:“柳郎并不是天生就的穷命。假若他现在比以前还富几倍,谁又能把他从我们手中夺去?现在因为他穷了,就抛弃了他,是不仁义的。”黄老头子心里很不愉快,婉言劝解训导,女儿终不改变自己的主意。黄老头子与老婆子都生气了,一天到晚责骂女儿,女儿也安然不放在心上。

不久,黄家夜间遭到强盗的抢劫,夫妇两人被炮烙得几乎死去,家中的财产也被抢得荡然一空。时间慢慢地又过了三年,黄家家境更加零落下来。有一位西方来的商人,听说黄家的女儿很漂亮,愿意出五十两银的聘礼。黄氏贪图这笔钱财,就答应了,想强迫女儿嫁给他。

女儿得知他们的阴谋,就毁坏了衣裳,涂抹了丽孔,乘着黑夜逃出家门,沿途乞讨。经过两个月,到了保定。她打听到柳和家的住址,就直接到了柳和家。柳和的母亲以为她是讨饭的人,就大声呵叱她。女儿哭着说明了自己的身份。柳和的母亲拉着她的手,流着泪说:“孩子,你怎么这副样子?”女儿又凄惨地告诉了所以这样的原因。讲罢,母女两人大哭。接着就给她盥洗沐浴,那娇秀的面容,眉宇间的神采,焕然一新。柳和与他母亲都很高兴。然而,一家三口人,一天只能吃一顿饭。母亲流着泪说:“我母子二人本应如此,可怜的是你这贤德的媳妇,也跟着我们受苦。”媳妇笑着安慰她说:“媳妇沿途讨过饭,很知道讨饭人的境况和滋味,现在回过头去看看,已经觉得有天堂与地狱的区别了。”柳和的母亲听了这话,也就笑了。

一天,媳妇走进一间空闲的房子,地上杂草丛生,几乎无插脚之地。她慢慢走进内间,只见里面积满了灰尘,在黑暗的偏屋角堆积着东西,用脚踢一踢,硬硬的抬起一看,全是银子。她惊喜地告诉柳和,柳和同她去一看,就是宫梦弼原先抛的碎瓦砾,现在都变成了银子。柳和因而想起,孩童时与宫叔叔在屋里埋的石子,是否都是银子呢?可是,那屋子现已典给别人,他急忙赎了回来。在断砖残缺处所埋的石子都明显地露出来,很觉失望。挖开别的砖一看,光灿灿的银子都摆在那里。转眼间,柳和就成了百万富翁。从此,柳和赎回自己的田产,购买了奴仆,门庭的繁华,超过了往日。因而自己发奋说:“我若不能自立,就辜负了宫叔叔的期望。”于是严格刻苦要求自己,苦读三年,考中举人。他就带着银子,到无极县感谢刘老太太。

柳和穿着鲜艳华丽的衣服,光彩夺目,跟从着健仆十余人,各自骑着膘壮的马。刘老太太只有一间狭窄的屋子,柳和就坐在床上。人马喧腾,充满了狭小的巷子。黄老头自女儿逃走后,那个商人就逼着他退还聘礼,可是那五十两银子已经用去了一半,他只好卖掉了屋子,偿还债务,所以穷困潦倒像柳和当年一样。听到过去的女婿很显赫,只有闭门叹气。刘老太太买酒备肴款待柳和,顺便说起黄氏之女很贤惠,并且惋惜她现己逃走。又问柳和娶了妻子没有?柳和说:“娶了。”吃罢饭,他定要刘老太太到自己家看看新娘,便用车子载着一同回去。到了柳家,黄女穿戴着华服盛装,出来迎接,侍女们前后簇拥着,活像一位天仙。见面后,刘老太太大吃一惊,相互叙谈了往事,黄氏女询问了父母的情况。一连数日,主人热情款待刘老太太,并给她做了好的衣服,上下一新,才让人把她送回家。

刘老太太到家后,就到黄家报告他女儿的消息,并转达了他女儿的问候。黄氏夫妇大吃一惊。刘老太太劝他们去投靠女儿,他们很觉难为情。由于家益败落,冻饿难忍,不得已才到保定。到了女婿门前,只见门楼高耸,很有气势。守门的人瞪着眼睛看着他,整整一天也不给他通报。后来,看到一位妇人从里面走出来,黄老头陪着笑脸,用谦卑的语言,说明了自己的姓名,请她偷偷地告诉女儿。妇人一会儿出来,把他引到一间耳房里,说:“娘子很想拜见您,但又怕郎君知道,请您稍候,等待机会。你老人家什么时候来到此地?是否有点饥饿?”黄老头说明自己的苦楚。妇人送来一壶酒,两盘菜,放在桌上。又赠给五两银子,说:“郎君正在房中请客,娘子恐怕来不了。明天早晨你应当早早离开这里,不要让郎君得知风声。”黄老头点头称是。

第二天早晨,他早起打点行李准备出去,可是,大门上的锁还未开,他只好在大门洞中,坐在行李上等待开门。忽然听到有人喧哗,说主人出来了。黄老头急急收拾行装,准备回避,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柳和看到他,责问他是什么人?家人都没法回答。柳和生气地说:“这一定是个坏人,把他捆起来,押送到衙门去审办。”众仆从一涌而上,把他用一根绠绳捆到树上。黄老头惭愧畏惧,不知如何说才好。过了一会儿,昨晚那位妇人出来,双膝跪在柳和面前说:“他是我的舅舅,昨天来得很晚,所以没来得及告诉主人。”柳和叫人给他解绳子,那妇人送黄出门,说:“昨天忘了嘱咐守门的人,致使造成今天这样的差错。娘子说,想念时,可以让老夫人扮装成卖花的人,和刘老太太同来。”黄老头答应了。回到家里,把这事告诉了黄老太太。黄老太太想念自己的女儿,如饥似渴,把心思告诉了刘老太太。刘老太太就按黄氏女儿说的办法,到了柳和的家。她们走过十几道门,才到了女儿的绣房。女儿身穿彩帔,头梳高髻;头戴珍珠翡翠,身着绫罗,满身散发着扑鼻的香气。只要小声一喊,大小丫鬟仆妇就围在身边,搬来金饰交椅,安放好一对夹膝,有聪慧的丫鬟来沏茶倒水。母女见面各自用暗语问寒问暖,相视泪水荧荧。晚间,打扫一间房子,安排两位老太太,铺盖的被褥,温暖而柔软,连当年富庶时都不曾有过。

住了三五天,女儿待母亲心意很恳切。母亲把女儿引到无人之处,哭泣着说明以前的过错。女儿说:“我们母女间,有什么忘不了的过错?但柳郎气愤没有消除,是提防他知道。”每当柳和来时,黄老太太便躲开。一天,她们母女刚促膝谈话,柳和突然进来,看到这种情景,生气地说:“哪来的村妇?敢大胆和娘子靠在一起坐着,应该叫人把你的鬓毛都薅干净。”刘老太太急向前解释说:“这是我的亲戚,卖花的王大嫂,希望你不要责怪。”柳和让刘老太太坐上首谢了罪。接着他就坐下来,说:“姥姥来了好几天了,我只是忙,未能坐下来与您拉拉家常。黄家那老畜生,现在还活着?”刘老太太笑着说:“都好。只是穷日子难过。官人现在富贵了,为什么不思念翁婿间的情谊?”柳和拍着桌子说:“想当初,不是姥姥您可怜我,送我一碗粥,我怎么能活着回乡!现在,我恨不得吃他的肉,剥他的皮,有何可想念的啊!”说到气愤时,竟跺脚骂起来。黄氏女忿恚地说:“他们做得不对,也是我的生身父母啊!我千里迢迢来投你,手都裂了口子,脚趾也都磨穿了。我自己想,没有辜负郎君的地方,怎么能对子骂父,使人不堪忍受!”柳和才收敛怒容,走了。

黄老太太感到很惭愧,心中也很懊丧,面无血色。辞别女儿,要回家去。女儿偷偷交给她二十两银子。回到家后,再也没有听到音信。黄氏女很想念他们,柳和就派人把黄氏夫妇接来。老夫妻到柳家,羞愧得无地自容。柳和道歉说:“去年你来到我家,又不明自告诉我,使我冒犯得罪的地方很多。”黄老头子只是唯唯地应付。柳和为他们更换了衣服和帽子,留在家里。住了一个多月,黄老头子心里总是不踏实,告辞回家。临走时,柳和赠送他一百两银子,说:“那个西方商人给你五十两,我今天给你加倍。”黄老头子满脸羞惭,接过银子。柳和用车马把他们送回去。到了晚年,他家也成了小康人家。

【鸲鹆】

王汾滨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他的家乡有个养八哥的人,教八哥说话,八哥学得很熟练。出门游玩总把八哥带在身边,相伴已经有好几年了。

一天,这个人将要经过山西绛州的时候,盘费已经用光了。这人很愁闷,没有办法。八哥说:“为什么不把我卖掉?送我到王府去,你会得到好价钱,就不用愁回去无路费啦。”这人说:“我怎么忍心呢?”八哥说:“不妨!你得到钱就赶快走,在城西二十里地的大树下等我。”这人听从了八哥的话。带着八哥到城里,与八哥相互问答对话,围着看的人越来越多。有个太监见到,告诉了王爷。王爷把这人召入王府,想买这只八哥。这人说:“小人与八哥相依为命,不愿意把它卖掉。”王爷问八哥说:“你愿意住下吗?”八哥说:“愿意。”王爷很喜欢。八哥又说:“给十两银子,不要多给。”王爷更加喜欢,立刻给了十两银子。这人故意作出很懊悔的样子走了。

王爷与八哥对话,八哥对答如流。八哥喊着要吃肉,吃完,八哥说:“臣要洗澡。”王爷命府人用金盆盛上水,打开笼子叫它洗。洗完后,八哥飞到屋檐间,梳理着羽毛,还和王爷喋喋不体地说着话。一会儿,羽毛干了,便轻捷地飞起来,操着山西口音说:“臣去了!”王爷左顾右盼间,八哥已飞得无影无踪了。王爷和府上的侍从们,只是仰天叹息。急忙去找那卖八哥的人,这人也早已渺无踪影了。

后来,有到陕西的人,见那养八哥的人带着那只八哥在西安市上闲逛。这个故事是毕载积先生记下来的。

【刘海石】

刘海石是蒲台人,十四岁时,随家人到滨州躲避战乱,与滨州书生刘沧客同拜一个老师学习,两人关系很好,便结拜为兄弟。没过多久,刘海石父母双亡,奉丧回了原籍,此后一直杳无音信。

刘沧客家境富裕,四十岁生了两个儿子。长子刘吉,十七岁了,是县里的名士。次子也很聪明伶俐。后来,刘沧客又娶了本县倪家的姑娘为妾,对她非常宠爱。过了半年,长子患头痛病去世,夫妻大为悲伤。不久刘沧客的妻子又病故;过了数月,大儿媳也死了,家中的奴婢佣人也一个接一个地去世。刘沧客接二连三屡遭不幸,几乎不能忍受。

一天,他正在独自闷坐,忽然看门人进来禀告:刘海石来了。沧客很高兴,急忙出门恭迎入坐。刚要问候寒暄,刘海石忽然吃惊地望着他说:“老兄,你有灭门之祸,不知道吗?”刘沧客目瞪口呆,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刘海石又说:“很久不通音信,我估计你近来的状况就未必很好!”刘沧客听后,忍不住掉下泪来,就将家中近来发生的灾难,如实相告。刘海石也难过得落了泪,既而又转悲为喜,笑着说:“这场灾难还没完,所以我先是为你悲伤;但幸亏遇到我,又该为你庆贺。”刘沧客说:“久不见面,难道你精通了给人看病的越人术吗?”刘海石回答说:“这不是我的专长。看看宅子风水、或给人相相面我到是比较在行。”刘沧客很欢喜,便求他相看住宅。刘海石里里外外察看了一遍后,又要求再看看家中所有成员。

刘沧客按他的吩咐,把全家人都集合到堂屋,挨次一一地指给刘海石。轮到倪氏时,刘海石忽然仰天大笑不止。众人正惊奇时,就见倪女吓得浑身打颤,面无人色;整个身体骤然缩短到二尺多长。刘海石用界尺敲敲倪女的头顶,发出一种像敲石罐的声音。他又上前揪住倪女的头发,仔细检查她的脑后,见有几根白毛,伸手就要拔去。倪女缩着脖子,跪在地上哭着说马上就走,求他不要拔了。刘海石怒斥道:“你还想害人吗?”硬将白毛拔去了。那女子随即变成了一只黑色像狸一样的动物。众人都异常惊惧。刘海石把那动物抓来放到袖子里,看着刘沧客的儿媳说:“她受毒很深,背上肯定有异样的变化,请让我检查一下。”媳妇害羞,不肯脱衣服。刘的儿子执意让她脱下,见她背上长着白毛,有四指多长。刘海石用针给她挑出,说:“这毛已老,再过七天就没救了。”刘海石又看沧客的儿子,见背上也长着二指多长的白毛,便说:“这些毛若再长一个多月,你也没命了。”他又逐个察看了刘沧客及家人,一一挑去了白毛,对众人说:“我若不及时赶来,全家人没有再活的了!”有人问:“这是个什么东西?”刘海石回答:“也属狐类,专靠吸取人的精气为生,最能置人于死地。”刘沧客说:“好久不见,你怎么能这样料事如神,莫非是神仙吗?”刘海石笑着说:“我这不过是跟师傅学到的一点雕虫小技罢了,怎敢称神仙呢?”沧客问谁是他师傅,刘海石说:“山石道人。剐才这东西,我还治不死它,要献给师傅,让他处置。”说完就告别要走,一抬手觉得袖子空空的,惊骇地说:“跑了!尾巴上还有大毛没拔去,竟然逃了。”众人骇然。刘海石忙安慰说:“他脖子上的毛已拔了,不能再变成人,只能化成兽类,不会跑远。”说着就进屋看看猫,又出门看看狗,都说不是。打开猪圈门看时,刘海石笑着说:“在这里呀!”刘沧客过去一看,果然多了一头猪。那猪听到刘海石的笑声,立时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刘海石提着耳朵把它抓出来,见尾巴上果然有一根白毛,坚硬如针。才要拔掉,那猪翻转哀鸣不让拨。刘海石气愤地说:“你作孽这么多,还想一毛不拔吗?”边说边强行拔掉,那猪随手又化为狸。刘海石将它收到袖中要走,刘沧客苦苦挽留,才在一起吃了顿饭。临行前,刘沧客问他什么时候再见,刘海石说:“这事难以预定。我师傅立下宏图大志,常派我们邀游世上,搭救众生,以后未必没有见面的机会。”

分别后,刘沧客细想刘海石师傅的名字,才恍然大悟地说:“海石大概已变成仙人了!‘山石’合起来是‘岩’字,正是仙人吕洞宾的名字。”

【谕鬼】

尚书石茂华是青州人。他还是秀才时,郡城门外有个大水湾,即使久旱不下雨,湾里的水也不干涸。一次,官府将捕获的几十名大盗在水塘边上杀了。这些鬼聚众为害,凡是从塘边经过的行人常被拖入水中。

一天,某甲正遭众鬼围困,忽然众鬼惊散逃窜,说:“石尚书来了!”不多时,石公果然来到,某甲向他讲述了刚才的事。石公听完,便用石灰粉在墙壁上写道:“石某为禁止鬼害特告:察得你们素来无善良之心,才招致上天雷霆之怒;图谋不轨,方导致刀斧加颈。只应收起害人的心肠,争相悔过,或许能洗去你们骨头上的污血,脱离苦海。你们生前已受极刑,死后竟仍聚集作恶。跳来跳去,披发成群;徘徊前后,一味害人。用黄泥塞住耳朵,常逞阴鬼之凶;大白天兴妖作怪,断了行人之路!那丘陵三尺外的地方,还由人管辖;岂能偌大天下,任你们胡作非为?见此告示后,你们都应消声匿迹,不要继续作恶。无定河边的尸骨,静待投生轮回;金闺梦里的鬼魂,愿早日返回故土。如重蹈前辙,不思悔改,必定后悔!”

从此,鬼害绝迹,水湾也随即干涸了。

【泥鬼】

我家乡的唐济武太史,几岁时,有个表亲带他到寺院玩耍。太史童年胆子很大,见廊中的泥鬼,怒目圆睁,琉璃眼球闪闪发光,非常喜欢,便偷偷地挖出琉璃眼球,藏到怀里回了家。

到家后,那位表亲突然得病,不能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忽然站起来厉声说:“为什么挖去我的眼睛?”叫嚷不休。众人都不知是怎么回事,太史才讲了他挖眼睛的事。家中人听后赶快祷告说:“孩子年幼无知,伤害了您尊贵的眼睛,我们马上就去奉还给你。”话音刚落,那位表亲便大声说:“这样,我该走了。”说完就仆倒在地,昏了过去。过了很久,他才慢慢苏醒过来。问他刚才说了些什么,他茫然不知。于是家人连忙将琉璃眼球送回寺院,安到泥鬼的眼眶中。

【梦别】

李王春先生的祖父,与我已故的叔祖玉田公,交情最好。一天夜里,李的祖父梦见玉田公到他家里,神色凄伤地和他说话。李祖问:“你来有什么事吗?”他回答说:“我要出远门,特来向你告别。”又问:“到哪里去?”回答说:“很远啊。”说完转身走了。李祖把他送到山谷中,见石壁有条裂缝,玉田公便拱手告别,然后背对石缝慢慢倒退着隐入石缝中,喊他也不应声。李祖一下从梦中惊醒了,挨到天亮,将梦中的事告诉了太公敬一,并让家人准备好吊丧的物品,说:“玉田公已经去世了。”太公叫派人先探听一下,如果是真的,再去吊唁。李祖不听,竟换上素服去了。到了玉田公的门前,果然见门上已挂着白幡了。

唉!古人对朋友,连生死都深信不疑;古人张元伯的灵车要等范巨卿来到,才肯前行,岂是荒诞之谈?

【犬灯】

光禄寺署丞韩大千的仆人,一夜,在前厅睡觉,见楼上有盏灯,像明亮的星星。不一会儿,那灯像萤火一样,轻飘飘地落到地上,变成了一只狗。仆人斜眼一看,见狗转到屋后去了。他急忙起来,尾随在它后面。到了后园,那狗又变成了一个女子。仆人心中知道它是个狐精,仍旧回来躺下。忽然女子从后面走过来,仆人假装睡着了,看她要干什么。女子俯在仆人身上摇晃他,仆人装做刚醒来的样子,问她是谁。女子不回答。仆人说:“楼上的灯光,莫非就是你吗?”女子说:“既然知道,何必问呢?”于是两人一起睡了。从此女子白天走晚上来,习以为常。

主人知道这件事后,就叫两个仆人一边一个把这个仆人夹在当中睡觉。但当二人醒来时,却都睡在床下,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掉下来的。主人越发生气,对这个仆人说:“她再来时,你就把她捉来;不然,你当心挨鞭子!”仆人没敢言语,答应着退下,心中捉摸:捉她很难,不捉吧,少不了挨打。想来想去束手无策。忽然想起,女子睡觉时,贴身穿着一件小红衫,从来没脱下过,一定是她的要害,拿到这件东西就可以要挟她。

到了夜里,女子来了,问仆人:“主人叫你捉我了吗?”仆人说:“是有这回事。但咱俩感情这么好,我怎能这样办?”睡下后,仆人偷偷抓她的小红衫,女子急叫一声,使劲挣脱跑了。从此没有再来。

后来,仆人从外地回来的路上,远远看见女子坐在路边。他走到近前,女子就用袖子挡住面孔。仆人下马喊道:“何必这样作态?”女子便站起来,握住他的手说:“我以为你已经忘了咱们的旧情呢!既然你还恋着没忘,还可原谅你。以前的事是因为主人吩咐,我也不怪你了。但你我的缘分已尽,今天我准备了点小菜,请到我家小饮,算是告别吧。”这时正是初秋,高粱长得正茂盛。女子上前拉着仆人走进高粱地,一进去,见里面有座宽敞的大宅子。仆人把马拴好,见厅堂里已经摆好了酒肴。刚坐下,一群丫鬟就忙着给斟酒。太阳快下山时,仆人因有事,要回去禀报主人,便起身告辞。出来一看,仍是一片高粱地。

【番僧】

体空和尚说:“在青州,曾见两个外国和尚,相貌长得很古怪;耳朵上戴着双环,披着黄布,长着卷曲的头发和胡须。自己说是从西域来的,听说青州府的太守很敬佛,特来拜见。太守派了两个差役送他们到和尚住处。有个叫灵辔的和尚,对他们不怎么礼貌;但管事的见他俩不同寻常,就自己设宴款待他们,并留他们住下。

有人问他俩:‘西方有很多能人,师傅您是否也有奇妙的法术?’其中一个西域和尚笑了笑,从袖中伸出手来,掌中托着一个小塔,高不过一尺,玲珑可爱。这房子墙壁上最高处,有个小龛,这和尚顺手一扔,小塔就稳稳当当地落在小龛的正中间。小塔上还有舍利子放着光芒,照耀满屋。稍过一会,和尚又抬手招塔,塔仍落在他的掌中。另一个西域和尚露着臂膀,一伸左臂,延长达六七尺,而右臂就缩得不见了;再伸右臂,也与刚才伸左臂一样。”

【狐妾】

山东莱芜的刘洞九,在山西汾州做官。一天,他独自坐在府中,听到庭院有说笑声越来越近。他抬头一看,进来四个女子,一个四十来岁,一个年约三十,另一个约二十四五岁,最后是个没有束发的少女。她们都站到桌前,相视而笑。刘公早知官府里有很多狐,因此就不理她们。过了一会,少女拿出一条红纱巾,开玩笑般地扔到刘公的脸上。刘公拾起来扔到窗下,仍不答理她们。四个女子一笑走了。

一天,年纪最大的那个女子来到刘公的房中,对他说:“我妹妹与您有缘分,请不要嫌弃她。”刘公随便答应了一声,女子就走了。转眼工夫,她领着一个丫鬟拥着少女走来,让少女与刘公并肩坐下,说:“你俩真是一对好伴侣,今夜就成亲吧。好好侍候刘郎,我走了。”刘公仔细端详那少女,艳丽无比,便与她欢好了。又问女子的来历,少女说:“我不是人,可实际是人。我是前任州官的女儿,因被狐迷惑,受害而死,埋葬在园子里。众狐用法术救活了我,所以我就飘然像狐。”刘公听后,就用手摸摸她的后身。女子察觉了,笑着说:“你莫不是以为我有尾巴吧?”转过身去说:“请摸吧!”从此后,少女就住下不走了,一举一动都和那个小丫鬟在一起。家中人都以小夫人之礼对待她。丫鬟婆子们来拜,她都给很多赏赐。

一次刘洞九过生日,前来祝寿的人很多,共三十多桌宴席,需雇好多厨师,但事先约定的厨师才来了一两个。刘公很生气。女子知道后,对刘公说:“不用愁!厨子既然不够用,不如连来的两个也打发走。我虽然本事不大,但办三十多桌席并不难。”刘公听后转忧为喜,忙派人将鱼肉蔬菜调料等物品都搬到内院。家里人只听见里边刀案炒勺声叮当响,不绝于耳。门内放一张桌子,端菜仆人将托盘放在上面,转眼间,菜肴已盛满。十几个仆人来去不停,仍取之不尽。最后,仆人来要汤饼,只听里边女子说:“主人事先没要汤饼,急切之间怎能立即拿出来?”接着又说:“不要紧,先借借!”不大工夫,女子就喊仆人来取汤饼。众人一看,三十多碗汤饼热气腾腾地摆在桌上。客人走后,女子对刘公说:“拿出钱来,偿还某家的汤饼钱。”刘公忙派人将汤饼钱送去。那家失了汤饼,正在奇怪时,送钱的人到了,这才解开疑团。

一天晚上,刘公在喝酒,一阵想起来要喝家乡的苦醁酒。女子就说她去取,随即出门走了。不一会就回来说:“门外有一坛够你喝几天的。”刘公出门一看,果然有一坛酒,真是家乡的“瓮头春”。

过了几天,刘公的夫人派了两个仆人来汾州。路上,一个仆人说:“听说狐夫人赏钱很多,这一回去得了赏钱,可买件皮衣穿。”女子在汾州官署中已知道了这话,便对刘公说:“家中派来的人快到了。可恨这个奴才无礼,我一定要惩治他一下。”到了明天,那两个仆人刚进城,突然一个头痛起来。到了州衙,痛得抱头大叫。众人要给他服药,刘公笑着说:“不用治疗,到时候自然会好。”大家都猜疑是得罪了小夫人。那仆人暗想:我刚来还没放下东西,哪里来的罪呀?无处诉说,只好跪下求饶。只听到帘子里面有人说:“你称夫人就叫夫人罢了,为什么还加上‘狐’字呢?”仆人这才恍然大悟,再三叩头谢罪。又听里面说:“既然想要皮衣,怎么能无礼呢?”接着又说:“你的头痛好了!”话音刚落,那仆人的头立刻不痛了,他连忙拜谢要走,忽见从帘内扔出一个包裹来,里面说:“这是件羊羔皮衣,你可拿去。”仆人解开一看,包里是五两银子。刘公问起家里的情况,仆人回说家里一切平安,只是某日少了一坛藏酒。计算一下丢失的日期,正是女子取酒的那天晚上。大家都俱怕小夫人的神力,称她为“圣仙”。刘公还为她画了一幅肖像。

当时,张道一为汾州的提学使,听说这些怪事。便以老乡的名义去拜见刘洞九,并要求见小夫人一面。女子拒而不见。刘公就拿出她的画像让张看,张强拿着就走了。张回府后,将画像挂起来,天天对着祈祷说:“以你的天姿和气质,跟谁不行?偏要跟一个白发老头子!我哪一点比刘洞九差,为什么不来见我一面呢?”女子在州府里,忽然对刘公说:“张公对我无礼,得稍给他点惩罚!”一天,张正对像祈祷时,觉着像有人用戒尺打了一下他的前额,头痛得像要裂开一样,心中异常恐惧,忙派人将画像送还。刘公故意询问原因,来人隐瞒实情不说真话。刘公笑着说:“你主人的额头没痛吗?”来人见瞒不过去,只好说了实话。

没过多长时间,刘公的女婿亓生来,要见小夫人。女子推辞不见。亓生一再求见,刘公就对女子说:“女婿又不是外人,怎么就一定不见他呢?”女子回答:“女婿来见我,必定得赠送他东西。但他的心愿太高,我估计不能满足他,所以才不愿见他。”后来,女婿非见不可,才允许等十天以后相见。到了约定的日期。亓生进屋,隔着帘子施了礼,稍问候一下。只见小夫人的相貌隐隐约约,他不敢仔细看,就告退出来;走出数步之后,忍不住回头看看。只听女子说:“女婿回头了。”说完大笑不止,声音像猫头鹰叫一样。亓生听了,吓得腿都软了,摇摇晃晃地像丢了魂似的。出门后,坐了好久,才稍定下心来,说:“刚才听到笑声,就如霹雳震耳,竟不觉得身子是自己的了。”不一会,一个丫鬟奉女子的命,赠给亓生二十两银子。亓生收下后,对丫鬟说:“圣仙与岳父大人住在一起,难道不知我向来挥霍成性,不习惯花小钱吗?”女子听到这话说:“我早知道他是这种人!上次钱袋空了,我与同伴去开封,正好城被水淹没,仓库藏的银子都淹在水中。我们各自打捞了一点点银子,怎能满足他贪得无厌的要求呢?况且我就是能多给他些,他福分太薄也担当不起。”

女子凡事都能预先知道,刘公每碰到疑难问题,总和她商议,都能解决。一天她正与刘公并坐,忽然仰面观天大惊地说:“大难临头了,怎么办呢!”刘公吃惊地问家人吉凶,女子说:“别人都没事,只是二公子令人担忧。此处不久将成为战场,你应当请求一个差事到远方去,才能免遭灾难。”刘公听从了她的建议,请求上司准许他押粮饷去云南贵州一带。此行路途遥远,别人听说后,对他表示担心,唯独女子表示祝贺。不久,姜瓖叛变,汾州被贼寇占据。刘公的次子从山东来,正赶上这个变故,被杀害。汾州城沦陷后,大大小小的官员全部遇难。唯有刘公,因出差在外得以幸免。平息叛乱后,刘公才回来。后来他被一场大案牵连受到处分,穷得吃不上饭。当权者又多方敲诈勒索,因此刘公就想一死了之。女子劝他说:“不要犯愁,床下还有三千两银子,可以用来过日子。”刘公高兴地问:“你从哪里偷来的?”女子回答说:“天下无主的东西取之不尽,还用得着偷吗?”刘公倚仗女子的计谋,才回了原籍,女子也跟着去了。几年后,女子忽然离去,留下了个纸包,包着几样东西。其中有出丧时挂在门上的小幡,约有二寸长,大家都以为是不祥之兆。果然,不久刘洞九就病故了。

【雷曹】

乐云鹤、夏平子二人,小的时候是同乡,大了又是同学,他们是莫逆之交。夏平子自幼聪明,十岁时就有文名。乐云鹤虚心向他学习,夏平子也认真地帮助他;乐文思日见长进,终于和夏齐名。但二人科考不得志,总是名落孙山。不久,夏平子染上疫病死去,家里穷得无力下葬,乐云鹤独力承担了丧事。夏平子撇下了寡妻和还在怀抱中的孩子,乐云鹤按时接济她们。每得到一升半斗粮食,必定分一半给夏家。夏平子的家属因此得以生存下去。士大夫和文人们也因此更加敬重乐云鹤。

乐云鹤家产本来不多,又常常周济夏家,因此生活日渐困难,他叹息道:“像夏平子那样的文才,都碌碌无为地死了,何况我呢!人生不能及时争取富贵,年年忧愁,恐怕早于狗马填了沟壑,辜负了这一辈子。不如早点自作打算!”于是放弃读书,改做买卖。经营了半年,家境逐渐富裕起来。

一天,乐云鹤到金陵,住在客店里。见一人长得很高大,身上筋骨隆起,在饭桌座位旁徘徊犹豫,脸色黯淡,面带悲伤。乐云鹤问他:“想吃点东西吗?”那人也不说话。乐云鹤把自己的饭推过去,那人双手抓着,一眨眼就吃了个净光。乐云鹤又给他买了两个人的饭,一会儿又吃完了。乐云鹤便让店主人割来一只猪腿,堆上一大摞蒸饼。那人吃了几个人的饭才吃饱,道谢说:“三年了,没吃这么饱过。”乐云鹤说:“你是一个壮士,怎么如此漂泊潦倒呢?”那人回答说:“罪犯天条,不能说啊!”又问他的家乡,回答说:“我地上没屋,水上没船;早上住在乡村,夜晚睡在城市。”乐云鹤收拾行装,准备上路。那人跟在后面,恋恋不舍。乐云鹤向他告辞,那人说:“您有大难,我不忍忘记这顿饭的恩德。”乐云鹤很惊异,便带着他同行。路上拉他吃饭,那人推辞说:“我一年只吃几顿饭。”乐云鹤更加惊奇。

第二天,乐云鹤乘船渡江时,忽然狂风大作,波浪滔天,江上的商船全部倾覆,乐云鹤和那人都掉进江里。一会儿,风平浪静,那人背着乐云鹤,踏着波浪钻出水面,把乐云鹤送到一只客船上,自己又破浪游去。一会儿,拉来一只小船,扶乐云鹤上去,嘱咐他躺着等着;自己又跳进江中,两个胳膊夹着货物出水,扔在船上。然后又潜进江中,出入几次,捞出的货物摆满了小船。乐云鹤感激地说:“你救了我的命,我已很知足了,哪敢指望连货物都能保全呢?”检查货物钱财,一点也没丢失。乐云鹤更加高兴,惊异地认为他是神人。放开船要走时,那人告辞。乐云鹤苦苦挽留,才一块渡江。乐云鹤笑着说:“这一场大灾难,只丢失了一枚金簪。”要再入江寻找,乐云鹤正要劝阻,那人已跳进江中不见了。乐云鹤惊愕了很久,忽见那人含笑而出,把一枚金簪交给乐说:“侥幸不辱使命!”江上的人见了,无不惊骇诧异。

乐云鹤带着那人返回家乡,吃住都在一起。那人十几天才吃一顿饭,一顿饭吃得不计其数。一天,又说要告别,乐云鹤执意挽留。正好天阴了下来,要下雨,远处传来雷声。乐云鹤说:“云里头不知是什么样子?雷又是什么东西?如果能到天上看看,才能解开这个疑惑。”那人笑着说:“您想到云中游览游览吗?”过了一会儿,乐云鹤觉得非常困倦,伏在床上打瞌睡。猛然醒来,觉得身子摇摇晃晃,不像在床上。睁眼一看,自己已在云海中,四周全是棉絮般的云朵。乐云鹤惊讶地站起来,头晕得像在船上。用脚一踏,软软的不是地面。仰头看看星辰,就在眼前。于是怀疑是在做梦。仔细一看,星星都镶嵌在天上,就像莲子嵌在莲蓬上一样。大的像瓮,小点的像小瓦罐,最小的像钵盂。用手扳扳,大星星牢不可动;小星星活动,像能摘下来。乐云鹤便摘下一颗,藏在袖子里。拨开云层往下看看,云海茫茫,地面上的城市只有豆粒那样大小。乐云鹤惊愕地想:如果一失足掉下去,这条性命还用问吗?一会儿见两条龙蜿蜒矫健地驾着一辆车飞来。龙尾一甩,像鸣牛鞭。车上有个容器,好几丈粗,里面贮满了水。有几十个人,用家什从容器中舀水遍洒云间。忽然看见乐云鹤,都感到奇怪。乐云鹤仔细看了看,那个壮士也在这些人里面。那人告诉众人说:“这是我的朋友。”说着,拿过一个舀水的家什,让乐云鹤洒水。当时正好大旱,乐云鹤接过家什,拨开云朵,望着大约是故乡的地方,尽情地舀水倾洒。过了会儿,那人对乐云鹤说:“我本是雷曹,因为误了行雨,被罚到人间三年。现在期限已满,我们从此分别了。”于是拿过驾车的绳子,有一万尺长,堆在一边,让乐云鹤缀着绳子一头下去。乐云鹤害怕,那人笑着说:“没事。”乐云鹤按他说的,缀着绳子嗖嗖地往下落,瞬间便到了地面。一着,正好落在自己村外。绳子渐渐收回云中,看不见了。当时,天旱了很久,十里外的地方,仅下了一指雨;唯独乐云鹤的村里下得沟渠都满了。

乐云鹤回到家中,摸摸袖子里,摘下的那颗星还在。拿出来放到桌上,只见黑黝黝的像块石头。到了夜晚,星星一片光明,照亮了屋子。乐云鹤更加当作宝贝,珍重地收藏起来。每次来了知己客人,他才拿出来照着明喝酒。正眼注视这颗星,光芒刺目。一夜,乐云鹤的妻子面对着星星坐着梳头发,忽见星光渐渐缩小,像个萤火虫一样,在空中流动横飞。妻子正在诧异,星星已钻进她嘴里,吐也吐不出来,竟咽到肚子里去了。妻子惊愕地跑去告诉乐云鹤,乐也感到奇怪。睡下后,乐云鹤梦见夏平子对他说:“我是少微星。你对我的恩惠,我一直没有忘记。又承蒙你从天上把我带下来,我们算是有缘。现在我做你的子嗣,以报大德。”乐云鹤三十岁了,还没有儿子,得了这个梦非常高兴。后来,妻子果然怀孕了。等到生产时,光明满室,就像那颗星在桌上放着时一样。因此生下的儿子就取名叫“星儿”。星儿非常聪明,十二岁就考中了进士。

【赌符】

有个韩道士,住在县城里的天齐庙。他会幻术,人们都称他仙人。先父和韩道士很要好,每次进城都去看望他。有一天,先父和我已故的叔父进城,准备去拜访韩道士,恰好在路上碰见了他。韩道士把钥匙交给他们二人说:“请你们先去开门坐一会儿,我马上就回去。”他们按道士说的来到庙里,开锁进门一看,韩道士已经坐在屋里了。这样的奇事真是太多了。

原先,我有个本家,嗜好赌博。经先父介绍,认识了韩道士。当时大佛寺来了一个和尚,专事赌博,而且赌注很大。我那个本家听后非常高兴,带上家里所有的钱去赌,却输了个干干净净。本家不甘心,典当了房子田产又去了,一夜间又输了个净光。那本家心情忧闷,路过天齐庙,顺便去访韩道士。韩道士见他神情惨淡,语无伦次,就问他怎么了,本家把输钱的事如实告诉了韩道士。韩道士笑着说:“经常赌博,哪有不输的道理!你如果能戒赌,我有办法让你把输掉的钱全部赢回来。”本家说:“如果能把输的钱赢回来,我就用铁杵把骰子砸碎。”韩道士用纸画了一道符,让他扎在腰里,嘱咐说:“只要赢回你输掉的钱就住手,千万不可贪得无厌。”又给了他一千文钱作本,约定赢钱后偿还。

本家非常高兴地去了。和尚看了他的钱,嫌太少,不屑与他赌。本家非赌不可,说只赌一次,和尚笑着答应了。本家把一千文钱一下全押上,孤注一掷了。和尚掷了骰子,没有胜负;本家却一投就赢了。和尚又押上两千钱为注,结果又输了。渐渐地和尚把赌注增到十几千。本家掷的本来是输点,一吆喝,却都变成了赢点。就这样很快就把以前输掉的钱全部赢了回来。他暗想,如果再赢几千就更好了。于是又赌起来,但手气越来越坏。本家觉得奇怪,起来看看腰带上,原来纸符已经没有了。他大吃一惊,立刻作罢,拿着赢回来的钱回到庙里。除偿还和尚那一千文钱外,细细计算,减去最后输掉的,正好和他原来输掉的钱一样多。本家向韩道士道歉,说是丢了纸符。韩道士笑着说:“符已在我这里,一再嘱咐你不要贪得无厌,而你不听我的话,所以我把纸符拿回来了。”

【阿霞】

文登的景星,小时候就很有名。他与陈生住近邻,两家的书房仅隔一堵短墙。

一天黄昏,陈生路过一处荒凉的废墟,听到松林里传来女子的啼哭声。走近一看,见树的横枝上挂着一条带子,一个女子像要上吊。陈生问她怎么了,女子抹了一下眼泪对陈生说:“母亲出远门,把我托给了一个外姓哥哥照管。没想到他狼子野心,对我不怀好意。我一人孤单到这地步,还不如死了!”说完又哭起来。陈生急忙为她解下带子,劝她嫁人。女子怕没有可靠的人,陈生就请她暂时住在自己家里。女子同意了。

回到家中,陈生点上灯对着女子一看,见她十分美丽,喜出望外,要与她同寝。女子厉声抗拒,两人吵闹的声音传到隔壁。景生听到后,跳过墙来看。陈生见景生来了,才放了女子。女子一见景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才转身跑了。二人追了一阵,女子竟不知去向。景生回到家里,关上门刚要上床睡觉,那女子笑盈盈地从里屋出来。景生吃惊地问她,女子回答说:“陈生命薄福浅,不可将终身寄托于他。”景生听后很高兴,问她姓名,女子说:“我老家在齐国,姓齐,小名叫阿霞。”景生与女子说笑,那女子也不拒绝,随后同床共枕。

景生的书斋里常有朋友来往,阿霞总是躲在里间屋里。过了几天,阿霞说:“我暂时离开几天。你这里人太多,我觉得受约束,心中烦躁。从今后我只夜里来。”景生问:“你家在哪里?”回答说:“不远就是!”说完便早早走了,到了夜里果然又来,两人情意深长。又过了几天,阿霞对景生说:“你我虽然恩爱,但总归是苟合之事。我父亲在西疆做官,明天我要跟随母亲去,找机会禀告他们,咱俩就可以在一起过一辈子了。”景生问:“我们要分别多久?”女子说:“大约十来天。”

女子走后,景生想,光住书房不是长法,搬回家里,又怕妻子妒忌阿霞。盘算不如将妻子休了。主意已定,从此看见妻子就辱骂,妻子不能忍受他的欺侮,哭得直想死去。景生说:“你死了还连累我呢!请快滚!”就赶她走。妻子哭着说:“我跟你十年,从来没有过不好的行为,你为什么对我这样绝情!”景生不理,越发急着撵她走。妻子一看没法了,就出门走了。

从此后,景生就把屋子粉刷一新,里里外外打扫干净,翘首盼望阿霞回来。没想到一直没有阿霞的音信,犹如石沉大海。他妻子回到娘家后,多次托景生的亲友为她说情,想破镜重圆,但景生就是不答应。于是她就改嫁了一个姓夏侯的人。夏侯的住所与景生挨着。两家因地界问题,世代有仇。景生听说妻子嫁给了夏侯,越发怨恨。然而仍希望阿霞快点回来,才可自慰。又过了一年多,仍没见到阿霞的踪影。

一次,正逢海神祝寿大会,祠堂内外善男信女云集。景生也来赶会,远远望见一个女子很像阿霞。景生跟上去,那女子就混入人群中;跟随她走出门外,再继续追她,竟飘然而去。景生追不上那女子,心中又恨又恼地回了家。

后来,过了半年,景生在路上见一位女郎,身穿红色的衣裙,后面跟着老仆,牵着一头黑驴走过来,景生一看是阿霞。因怕认错,就先问仆人:“这娘子是谁?”回答说:“她是南村郑公子的继室。”景生又问:“娶了多长时间了?”“半个月了。”景生想莫不是认错了人?女子闻言,回头一看,景生看清楚了,正是阿霞。知她已嫁他人,气愤填胸,大声喊道:“霞娘!为什么忘了旧约?”仆人听到有人喊叫主妇,很生气,便想打景生。女子急忙制止住,揭开帏幔对景生说:“你这负心人,有何脸面来见我?”景生辩解说:“是你自己负我,我哪里负你?”女子说:“你负了你的夫人比负我还厉害!你对结发夫妻都那样,何况别人呢?过去我因为你祖上积了德,你将榜上有名,才以身相许;如今因你抛弃了妻子,阴间已削了你的官职。今年开科的亚魁王昌就是替你名位的人。我已是郑公子的人,你不要再有什么念头了。”景生俯首帖耳,嘴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抬头看那女子,已扬鞭飞驰而去,心中只有悔恨而已。

这年开科,景生落榜,亚魁果然名叫王昌。郑公子也考中了。景生因此得了薄倖的名声,四十岁仍没妻子,家境也败落下来,常向亲友讨饭吃。一次偶然去拜访郑公子,郑热情款待他,并留他住宿。阿霞窥见,觉得非常可怜,就问郑公子:“前厅的客人,莫非是景庆云吗?”郑公子反问她是怎么认识的,阿霞回答:“我未嫁给你时,曾在他家避过难,也得到他的照顾。他行为虽贱,而祖德还未断,并且和你过去也是朋友,你应该帮助他。”郑公子认为很对。就让景生脱下破衣,给他换上新衣,留他住了好几天。一天晚上,景生将要上床睡觉,有个丫鬟拿着二十多两银子来赠给他。听到阿霞在窗外说:“这是我的私房钱,略酬谢一下你过去对我的情义。拿回去,找个好女子为伴。幸亏你祖上积德厚重,还可保佑到子孙后代,你不要再办缺德事,缩短你的寿限。”景生表示感谢。

景生回家后,拿出十两银子,买了个乡绅人家的丫鬟。这女子长得丑陋凶悍。后来给他生了个儿子,长大后中了进士。郑公子官做到吏部郎,他死后阿霞给他送葬回来,人们打开车门帘,里面竟空空无人,才知道阿霞不是人类。唉!人没有德行。喜新厌旧,到头来鸡飞蛋打一场空,老天给人的报应也太惨了!

【李司鉴】

李司鉴,是河北永年县的举人。他在康熙四年九月二十八日,打死了自己的妻子李氏。地方上就将此案上报广平府。广平府命令把他拘捕,到永年县查审。李司鉴来到县府门前,忽然从卖肉架下夺过一把屠力,飞快地跑进城隍庙。他爬到戏台上面,对着神像跪下,自己说:“神责怪我不该听信奸人的话,在乡村邻里间颠倒是非,叫我割耳朵。”便把左耳割下来,抛到台下。又说:“神责怪我不该骗人银钱,令我剁手指。”遂将左指剁去。又说:“神责怪我不该奸淫妇女,让我自行阉割。”随后就自阉,顿时昏死在地上。

当时,总督朱云门写呈文奏请朝廷革除李的功名并追究治罪,得到皇上的批准。而这时,李司鉴已经被阴司刑法诛杀。此事抄自邮报。

山西河津县人畅体元,字汝玉。作秀才时,梦见有人称他为“五羖大夫”。他很高兴,认为这是自己仕途显达的一个好兆头。

有一年,碰上流寇之乱。他被流寇逮住,剥光了衣服,关在一间空屋子里。正值隆冬季节,天气寒冷。他在黑暗中摸索,摸到几张羊皮子,用来裹护着身体,才不至于冻死。等到天明一看,恰巧正是五张羊皮。他哑然失笑,知道这是神灵在戏弄自己。

后来,因他有明经科头衔,朝廷授他为雒南知县。这是毕载积先生记载的。

【毛狐】

农民马天荣,二十多岁时死了妻子,因家穷没有再娶。一天,他在田间干活,见一个少妇浓妆艳抹,踏着庄稼从田埂上走过来。脸面彤红,标致风流。马天荣怀疑她迷路了,环顾四野无人,就调戏她,少妇也微微迎合。马天荣便要求与她野合。少妇笑着说:“青天白日的,干那事合适吗?你回去,掩上门等我,晚上我就来。”马天荣不信,妇人发誓一定去。马天荣就告诉了自己住家的方向,少妇才走了。

夜间,少妇果然来了,两人便成了好事。马天荣觉得少妇的肌肤滑嫩异常,点灯一照,皮肤又红又薄像婴儿,浑身长着细毛。他觉得奇怪,又怀疑她来路不明,自己想这个少妇莫非是狐?就开玩笑般地追问她。那少妇也不隐讳,自认是狐。马天荣对她说:“你既然是仙人,当然会要什么有什么。蒙你对我这么相好,能否送些银子救济我呢?”少妇答应了。第二夜来到,马天荣就向她要银子。少妇故作惊愕地说:“我忘记了。”天明少妇临走时,马天荣又嘱咐了一遍。到了夜晚,少妇来后,马天荣就问:“我要的东西大概没有忘记吧?”妇人笑着说请再等一天。过了几天,马天荣向妇人要银子。妇人笑着从袖中拿出二锭银子给他,约五六两,翅着边有细花纹,非常好看。马天荣很喜欢,包好后珍藏在柜子里。

待了半年,马天荣有事需要钱用,就拿出藏的银子让人看。人们看了后说:“这是锡。”用牙一咬就掉下来。马天荣大为惊骇,收好回了家。到了夜间,妇人来到,马就对她生气地说风凉话。妇人笑着说:“你命薄,担不得真金呀。”一笑了之。马天荣说:“听说狐仙都是国色天香,可你却不然。”妇人说:“我们都是随着人变。你连一金之福都没有,落雁沉鱼的美人,你如何能享受?就我这个丑样子,当然配不上侍奉上流人物;然而比起大脚驼背的女人,也算是天姿国色了。”过了几个月,妇人忽然将三两银子赠给马天荣,并说:“你屡次向我要钱,我因你命薄不应藏有银子,所以没有给你。现在即将有媒人来提亲,我给你够买个媳妇的钱,也借以表示赠别。”马天荣自己表白并没有打算娶妻,妇人说:“一两天之内,自然会有媒人来。”马天荣问:“你没听说那妇人长得怎样?”少妇说:“你想要漂亮的,当然就是漂亮的。”马天荣说:“这我不敢奢望。可是三两银子怎么能买个媳妇呢?”妇人说:“这是月老安排好的,不是人力可以改变的。”马天荣问:“你为什么忽然说咱们要分别?”妇人回答说:“像我们这样戴月披星地偷情,终不是个长法。你自然会有妻子,干吗要这样搪塞下去呢?”天一亮少妇就走了,走时将一包黄药面送给马天荣,说:“分别后恐怕你会得病,服这药可以治好。”

第二天,果然有媒人来马家。马天荣先问女方的相貌,媒人说:“不美,但也不丑。”马天荣问:“多少聘金?”答说:“约四五两银子。”马天荣不愁这个价钱,但必须要亲眼见见那个女子。媒人怕良家女子不肯抛头露面,就约马天荣一起去相看,见机行事。到了女方村边,媒人先进村,让马天荣在村外等着,过了很长时间,才回来说:“巧了!我的表亲与她同住在一个院落,刚才我去看见那女子正在她屋中坐着。请你假装着拜访表亲的,从她身边走过,相距很近,你可偷着看看。”马天荣跟着媒人进去,果然见一个女子坐在屋里,身子伏在床上,正让侍女给她搔背。马天荣从她身边走过,看了一眼,女子长得果然和媒人说的一样。到了商定聘金时,女方并不计较,只要一二两银子,打发女子出嫁。马天荣以为得了便宜,就按数交付了银子,又酬谢了媒人及写婚书的人,三两银子恰好用完,也没多费一文钱。

选了个良辰吉日,将女子娶进门来。一看,原来是个鸡胸弯腰驼背的女人,脖子很短像乌龟;看裙下,露着两只尺把长的大脚。这才明白狐仙说的话是有原因的。

【翩翩】

罗子浮,邠州人,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八九岁时,被叔叔罗大业收养。罗大业任国子监祭酒,富有家产,但没儿子,他疼爱罗子浮就像疼爱亲生的一样。罗子浮十四岁时,被坏人引诱去嫖妓宿娼。当时有个从金陵来的妓女,侨居本郡,罗子浮很喜欢她,被她迷住了。这妓女返回金陵,罗子浮也偷偷地跟着她逃离了家乡。在妓院住了半年,他钱财都花光了。妓女们都讥笑他,但还没有立即赶他走。不久,罗子浮身上长满了梅毒疮,溃烂发臭,沾染床席,被妓院赶了出来。他只得在街市上讨饭,街上的人们见了他都远远地躲着。罗子浮害怕死在异地它乡,便一路讨着饭往西走。每天走三四十里,渐渐到了邠州地界。又想到自己衣衫破烂,脓疮污秽,没脸回家,依旧在临近县里徘徊。

一天傍晚,罗子浮想去山中寺庙投宿。路上遇到一个女子,容貌美丽得跟天仙一样。女子走近他问:“去哪里?”罗子浮实说了。女子说:“我是出家人,住在山洞里,你可以去留宿,还能躲避虎狼。”罗子浮很高兴,跟着女子走了。进入深山中,见有一座洞府,门前横淌着一条小溪,溪上架着根长条石作桥。过桥几步,有两间石室。室内一片光明,不需点灯。女子让罗子浮脱下破衣到溪水中洗个澡,说:“洗洗,疮就好了。”又拉开帷帐,扫扫被褥,催促罗子浮去睡,说:“快睡吧,我要给你做件衣服。”取过一些像芭蕉的大叶子,裁剪好后缝制起来。罗子浮躺在床上看着,见女子做了不一会儿,衣服便缝好了。折叠整齐,放到床头上,说:“明早穿上吧!”说完,便在对面床上睡了。罗子浮洗了澡后,觉得身上的疮不疼了。醒过来一摸,已结了厚厚的疮痂。到第二天早晨,罗子浮要起床,心里怀疑芭蕉叶衣服没法穿。取过来一看,却是绿色的锦缎,光滑异常。过了会儿,女子准备早饭,只见她取过一些山叶来,说是饼,一吃,果然是饼。又把叶子剪成鸡、鱼,烹调好后都和真的一样。室内角落里有个小瓮,盛着好酒。女子一次次取来饮;少了,就再用溪水灌满。过了几天,罗子浮身上的疮痂都脱落了,就到女子床上要求同宿。女子说:“轻薄东西!刚能安身,就要妄想!”罗子浮说:“聊以报答您的大德!”于是二人一起睡了,欢爱非常。

一天,有个少妇笑着进来,说:“翩翩小鬼头快活死了!薛姑子的好梦,几时做成的?”翩翩迎上去笑着说:“原来是花城娘子!你贵足很久不踏贱地了,今天西南风紧,把你吹送了来了。抱了儿子没有?”少妇回答说:“又是个丫头!”翩翩笑着说:“花娘子真是个瓦窑啊!孩子带来了吗?”少妇说:“刚才哄好了,已睡下了!”于是一齐落坐,翩翩设宴款待。少妇又看着罗子浮说:“小郎君烧了好香了!”罗子浮见她有二十三四岁年纪,容貌依旧很漂亮,心里很喜欢她。剥果子时误落到桌子底下,罗子浮俯身假装捡拾,暗地里捏她的脚。花城看着别处笑笑,像不知道。罗子浮正在神魂颠倒,忽觉身上的衣服顿时不暖和了,低头一看,衣服全变成了秋叶。吓得他差点闭过气去,急忙收回邪念,端坐了一会儿,衣服才又渐渐变成了原来的样子。他心里暗自庆幸两个女子都没看见。过了会儿,罗子浮给花城劝酒时,又用手指搔她的掌心。花城坦然地说笑着,一点也没知觉。罗子浮心神不安时,衣服又变成了叶子,过了一阵子才变回来。他只得羞愧地打消了杂念,再不敢妄想。花城笑着说:“你家小郎君太不正经,如不是醋葫芦娘子,恐怕他早跳到云间里去了!”翩翩也讥笑说:“轻薄东西!就该活活冻死!”两人拍掌大笑起来。花城离席说:“小丫头醒来,恐怕把肠子都哭断了。”翩翩也起身说:“贪图勾引人家的男人,就忘了小江城哭死了。”

花城离去后,罗子浮害怕被翩翩讥笑谴责,但翩翩仍和平常一样对待他。住了不久,节令已到深秋,寒风阵阵,霜叶降落。翩翩捡拾落叶,储藏起来准备过冬。见罗子浮冻得瑟缩发抖,她便拿个包袱,到洞口抓白云,絮成棉衣。罗子浮一穿上,觉温暖得像真棉衣一样,而且非常轻快。过了一年,翩翩生了个儿子,非常聪明漂亮。罗子浮天天在洞里逗弄婴儿取乐。但他常常想起家乡,便恳求翩翩一同回去。翩翩说:“我不能跟你去;要不,你自己走吧。”拖延了两三年,儿子渐渐长大,于是就和花城结成了亲家。罗子浮担心叔叔已经老了,没人照顾。翩翩说:“叔叔固然已经高龄,但庆幸比较强健,用不着你挂念。等保儿结婚后,是走是留,全凭你。”翩翩在洞中,总是拿树叶写上字教儿子读书,儿子一看就明白了。翩翩说:“这孩子生就福相,让他到人世上去,不愁做不到高官。”不久,儿子已十四岁,花城亲自把女儿送了来。翩翩见那江城姑娘衣着华美,容光照人,与罗子浮都非常高兴。合家团聚,设宴庆贺。翩翩敲着头钗,唱道:“我有佳儿,不羡贵官。我有佳妇,不羡绮纨。今夕聚首,皆当喜欢。为君行酒,劝君加餐。”酒后,花城离去。翩翩夫妇让儿子、媳妇住对屋。新媳妇很孝敬,依恋在翩翩膝下,就像亲生女儿一样。罗子浮又说要回去。翩翩说:“你有俗骨,终究不是成仙的料。儿子也是富贵中人,你可以带了去,我不耽误他的前程。”新媳妇正想回家跟母亲告别,花城已经来了。儿女恋恋不舍,热泪盈眶。翩翩和花城都安慰说:“暂时离去,以后还可以再回来。”翩翩便把树叶剪成毛驴,三人骑上往回走来。

罗大业此时已告老还乡,以为侄子早已死了。忽见罗子浮带着漂亮的儿子和儿媳回来,罗大业欢喜地像得到了宝贝。罗子浮三人进入家门,分别看看自己的衣服。都变成了芭蕉叶。扯破一看,里面的棉絮像蒸汽一样四散了。于是三人重薪换了衣服。

后来,罗子浮想念翩翩,带着儿子回去探望,只见黄叶满路,白云迷失洞口,再找不到踪迹,只得流着泪返了回来。

【黑兽】

听太公李敬一说:“有一个人在沈阳,和朋友在山顶上开宴会。低头向山下看时,见有只老虎口里衔着东西走过来,用爪子在地上挖了一个坑,将衔来的东西放进去埋好后就离开了。这人便派了个人去察看埋的是什么,结果,挖出一只死鹿。下人便把死鹿取走,将坑重新埋好。一会儿,那只虎领着一只黑兽走来,黑兽的毛有好几寸长。虎为黑兽带路,好像邀请了一位尊贵的客人。到了埋鹿的坑前,黑兽瞪着眼蹲在一旁等候着。虎挖开坑,鹿不见了,吓得战战兢兢地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黑兽恼怒老虎欺骗自己,用爪子猛击老虎的额头,老虎立刻就死了。黑兽也悻悻地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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