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开始,先述中国伟大的工事,历史上有名的运河。据说这道河流,当初是隋炀帝命人开掘而成的,当时只为了他于御柳成行清波荡漾之中,乘坐龙舟往扬州游玩。——这条河,北起河北省通县,南至浙江省杭州,纵贯冀、鲁、苏、浙四省,全长一千四百四十公里。在以前,没有津浦铁路,没有沿海的轮船的时候,由南方运粮到北方,以及官宦,商贾,北往南来,全都仗着这道人工河流,而为交通之要津。所以,那时河面虽然不甚宽,但永远不断往来着无数的船只,沿河各城镇亦莫不繁华富庶,而其中以江苏省淮安府所辖之清江浦,地面最为重要,因为那时总管运河的唯一高官“漕运总督” (通称之为“河帅”),就驻节在这里。同时又有自南方来,往“京都”去的人,多半在此舍舟登陆,所以,清江浦这地方热闹至极,商店,货栈,旅舍,镖局,开设着不知有多少家,河坝上日夜不绝的拥挤着人和船只,自然,因此也就能够发生许多的事情了。

这一天,时当暮春,运河两岸,隋朝栽种的杨柳,垂着长丝,在东南风里,显出一种柔弱无力的姿态,柳梢上仍留着金色的夕阳,鸦群掠过,天色已近黄昏。这时就从南边来了一只船,停泊在此处,船不大,舱也不小,舱中是两位姑娘,还都是旗人家的姑娘,是姐妹二人。作者在此就先说明白了吧,这作姐姐的即是日后的西太后(慈禧太后),为清穆宗同治皇帝之母。那位妹妹,就是日后清醇王的“福晋”,也即是光绪皇帝清德宗的母亲。请读者想一想,在那封建的帝制时代,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两位贵人?

可是,在这时候,她们也料不到日后有那样的尊荣富贵,目前都正处在艰难困苦的命运之中。原来她们姐妹,是满洲正黄旗的旗人,姓“叶赫纳兰”,我们现在就暂称这位姐姐为“纳兰大姑娘”,其妹为“纳兰姑娘”。她们的父亲是作“正黄旗”的参领,原是个极小极小的官儿,一年只能得两次俸禄,生活非常之穷苦,住在北京城一条小胡同里,每天的菜,油盐酱醋,都要姑娘自己去买。那时候的纳兰大姑娘——即后来的西太后,才不过七八岁,就长得十分美丽聪明,穿着带补丁的旧衣裳,胳膊肘儿提着一个荆条编制的小小筐子,里面放一个碗一个瓦罐儿。几乎每天要到附近的一家油盐店去买一个小制钱的酱,两个小制钱的香油等等。

那油盐店的掌柜时常逗着她玩。在这样艰难穷苦的日子中,她渐渐的长大了,成为一个丰姿绰约,端重而又大方的姑娘,妹妹也长到十四岁了。在这时候,她们的父亲才被擢升为湖南的副将,把妻子和长子桂祥留在北京,却带着她们姐妹前往任所。本来,两个年轻的旗人姑娘,到了遥远的南方,饮食起居就多不习惯,幸仗着大姑娘为人能干,把家中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老副将在任所上的生活尚称舒适。可是究竟年纪老了,副将即是副总兵官,通称之为“协镇”,领着一协人,一协人也等于现在的一旅,责任不算小,公务也甚繁多,所以这位老副将也因劳致疾,不到一年,竟病殁于任所。这在她们姐妹,真如晴天的霹雳,小姑娘只剩下哭了,幸亏大姑娘遇事不慌,忍悲治丧,可是老副将的身后又极为萧条,几乎连运灵的盘缠都没有,幸是任上的几位同寅,凑了一些钱,并派了一个老仆人跟随着沿途照顾,将棺木抬到船上,她们姐妹穿着重孝,上了船还不住的痛哭,又兼春雨连绵,景况是十分的悲惨。船出湘水,顺江流而东下,至扬州,这才又换船北上,长途跋涉,一棺附舟,长姐幼妹,相依相慰。盘费也渐感不够了,离着北京可还远呢!那个老仆人还直发牢骚,她们姐妹,心中愈是难过。凭着船窗向外去看,运河之外真是热闹繁华。只见风帆拥挤,整船的粮米,整船的货物,还有那往京去的官船,舱门前都挂着“某某正堂”的成对的灯笼,仆厮也众多,且有差官和镖行的人保护着,声势真是十分的煊赫;那些船上的官眷太太和小姐,甚至丫环们,也都是周身的绮罗珠翠,更有的船上吹奏着笙歌,这和她们这船上的凄凉景象相较,真有“天上人间”之别,而且她们姐妹现在遭遇的这个“人间”还处处是孤零无助。——这一天,黄昏的时候,她们的船便来到了清江浦。

清江浦这地方,最大的官是漕运总督,最小的官恐怕就是知县了。这时清江浦——即清河县的知县,姓吴,名棠,是一个很忠厚,而没有什么才能的人。衙里有一个书吏,姓韩,无论什么事情都由这位韩师爷给办,他只在衙里享福,有几个听差的伺候他,他作着这个清闲的“七品官”。可是清江浦这儿的七品官,收入也不错呢,所以吴老爷手头颇积蓄了不少的银子。他并不吝啬,凡是老朋友路过此地,缺少了盘缠来告帮,他多少总要资助一些,他为人很念旧交,爱周济人,不过要是跟他没有关系的人来求他,那可又办不到了,因为他的钱是不愿意随便花的。

近来,他有一件心事,他有个姓张的老朋友,在福建作着副将,一大家子的人,跟他时常通信,交情很好,最近有从那里来的人说:那位张副将死了,家在保定府,即将要运灵北上回籍。吴老爷的心里很难过,便预备下了三百两银子,嘱咐他的常随连升,说:“你常常到河坝上去打听着,要是带着张副将灵柩的船来了,就赶快来告诉我,我得去行个人情。”连升是个小孩子,平日只会背着老爷去赌钱,去胡闹,老爷的话,他当时记住了,过了两天就忘了,可是他已经转托了河坝上以赌混饭吃的毛头小赵,说:“喂!小赵!你替我留点心,要是棺材经过,死的人是个副将,你就赶快来告诉我,我还得回禀我们老爷呢。因为那是我们老爷的好朋友。”小赵倒记住了“棺材”和“副将”,小赵是整天生活在河坝上,无论来了什么船,他全都知道。这一天,黄昏的时候,他就来找连升,说:“来了一只船,是运灵回家的,是一位副将的灵柩。”连升赶快回禀了吴老爷。吴棠听了又一阵的难过,就赶紧叫太太取出来预备好了的那三百两银子,交给连升,说:“快把这银子送去,交给那船上的少爷,就说这是我一点小意思,给他的父亲买点纸烧吧!你就说,我也不到船上去祭奠了,因为我若见到老朋友的灵,我一定得痛哭,咳!你快去吧!”连升连声答应着,抱着三百两银子就走了。这里,吴者爷很是烦闷,就命人请来了韩师爷,在一块儿摆棋解闷,摆着摆着,吴老爷这边就剩下一个“车”跟两个“仕”了,——韩师爷只要是摆起棋来,就这样不让着老爷。吴老爷正在着急,连升就回来了,两只手是空的。

吴老爷问说:“把银子送去了吗?”连升回答说:“送去了,两位姑娘给老爷道谢。”

吴老爷听了,不由得一阵诧异,说:“什么?两位姑娘?他哪儿来的姑娘呀?他只有三个儿子呀?”连升说:“大概少爷们没在船上,我没见着,我只见了两位姑娘,都是旗装,梳着大辫子,白辫根大脚!”吴老爷跺脚说:“你弄错了吧?”连升说:“我没弄错,我看见了船上的棺材,我也问明白了,死的是副将,是湖南来的,是正黄旗人,现在是要回京。”吴老爷气得向桌上不住的拍,骂着说:“你笨蛋!我吩咐得你明明白白。副将是姓张,他是保定府的人,怎么会是旗人呢?他是福建的副将,怎会又是从湖南来呢?你真是饭桶笨蛋!什么事你也不会办,怎么就把银子给送错了呢!你给银子的时候,难道就没有问问吗?”连升皱着眉说:“我,我,我见了船上那两个姑娘,我就……我就说不出话来了。”吴老爷跺着脚说:“你快去!把那三百两银子给我要回来!这不行,我不认得这么一个旗人的副将,我凭什么要去给他送奠仪?快去,快要回来银子!”连升答应着,刚转身要走,韩师爷却摆着手说:“不要忙!本来就办错了,再要办错,可就不好了!”吴老爷着急地说:“三百两银子,不要回来还行?我跟他们并不认识呀!”韩师爷说:“老爷听我说,您是作官的,将来还要盼着高升,对于旗人,可是得罪不得的呀!”吴老爷还生着气,说:“我也不得罪她,是我的听差的把银子送错了,跟她们要回来,她们还能够不给吗?”韩师爷说:“自然不能够不给,可是人家船上的两位姑娘,本来也不知道她父亲生前好友都有谁,接到了银子,一定很感激,觉着父亲的这位朋友,清江浦的知县真是一位仁厚的长者,还许正在感念不置呢,突然,又派人去把银子都要回采,这未免太有点不大合适,叫人伤心吧!”吴老爷想了想,也很作难,说:“那么,难道就把银子这么白扔了?给了两个不相识的姑娘?”韩师爷悄声的说:“可以由此机缘就互相认识呀!旗人的姑娘将来全都有选进宫里作贵妃的希望,今天听说,宫里就要招选秀女,这两个姑娘,将来还就许是娘娘呢?得罪了她们还行,即使她们选不到宫里去,可是旗人家的姑娘将来无论如何,也不能够嫁个汉员,无论嫁一个什么满员,若是认识,也总有点照应。俗语说,朝中有人好作官,咱们现在外边作官,在京里连一个人都不认识,那还行吗?所以,依着我说,那三百两银子索性您就将错就错吧!结下一个好儿,将来也许能够因此得到便宜。”吴老爷越听这话,越觉着有理,就连连点头沉吟着,他看见连升还在旁边垂手侍立,他就说:“那银子你也没有给错,我又想起来了,好!你去吧!”

连升退出屋去。这边,吴老爷跟韩师爷的棋也摆不下去了,又谈了一会闲话,韩师爷便也回往前院他自己的房里去了。这里,吴老爷又想了半天,结果是拿定了主意,那三百两银子,不但不去索要了,明天自己索性到那船上去祭一祭,不管将来有用没有用,只要落个“整人情”,银子就算是没白花。

一夜过去,次日一清早,吴老爷穿上了官服,戴上了官帽,登着官靴,吩咐连升给预备些烧纸和金银锡箔,并嘱咐他到时候少说话。连升唯唯地答应着。吴老爷就令连升看轿,往河坝去了。河畔的柳树带着朝烟,停泊着的许多船,还都没有走。连升领着到了昨晚送银子的那船旁,轿子便放下,吴老爷就叫连升去投递名帖,连升也实在有点莫名其妙,可是决不敢多说一句话,他就上了船——这只船实在比人家别的船是又小,又破旧,舱又紧闭,舱窗里也遮着粗蓝布的窗帘。有个船夫正在船头扇一个茶炉子,那个老仆人刚漱口,连升就问说:“二位姑娘全都起来了吗?我们老爷来祭祭灵,并要见见姑娘们。”老仆人已经知道了是本地的县太爷,昨天给送来了三百两银子奠仪的事。他本来不是跟着纳兰副将的,也不知道副将在生前跟这位太爷有多大的交情,此时,他看见这县太爷坐着轿子来了,这位太爷原来才不过三十岁,是个中等身材的胖子,满面的忠厚之相。他不敢怠慢,赶紧就进到舱里报告,此时,两位姑娘全都已经起来了,先把连升传进来。连升递上了他老爷的名帖,上面写着是“吴棠”,姐妹两人本来全都认识宇,可是一时想不起父亲生前几时有这么一位朋友,当时纳兰大姑娘便赶紧叫“请!”

同时姐妹二人一齐迎到舱门前,此刻吴老爷已踏着跳板上了船,连升和那老仆人赶紧给开了舱门,吴老爷进了舱,就问说:“这就是二位姑娘吧?”二位姑娘就要行礼,吴老爷亲手给拦住了,说:“免礼!我与你们的令尊,——我这位者哥哥,已经是十多年没有见面了,想不到,他竟去世了!”此时二位姑娘全都悲哽不胜。

吴老爷把这两位姑娘仔细的看了看,只见大姑娘才不过十六七岁,二姑娘约十四五岁,姐妹两个的身材都差不多,而大姑娘显得特别的苗条。全是长阔脸儿,大眼睛。大姑娘的眉目之间,尤其显出一种威严,仿佛使人见了她,就得有点发怯。总而言之,这两位姑娘的容貌和仪态,全都是十分的雍容大方,实在与小家女子不同。梳着都是大辫子,白绳扎的辫根和辫梢,穿的都是净白的粗布长孝服,都是天足,穿着青布的鞋,——这就是旗人家的姑娘穿孝时的打扮。

纳兰大姑娘拭着眼泪向吴棠表示谢意,说:“昨天派人送来的那三百两银子,已经收到了。当时我们想着不收吧?是辜负伯父的盛意;收吧?心里又实在过意不去!”吴棠摆手说:“咳!不要再提啦!我实在手里没有太多的钱,要不然,我应当给我这位故去的老哥哥多打一点纸,二位姑娘如果有什么用项的话,还自管告诉我,咱们可不是外人。”太姑娘点头说:“是!我们知道,我们实在没有别的用顶了。”吴老爷就说:“那么,我祭一祭灵吧?”当下,两位姑娘同着吴老爷到了舱后,这里就停放着一口棺材,不过是普通松木的,板子很薄,由此可见,死者的身后,确甚萧条.不过这棺材的上面是嵌着葫芦形的十块板子,这又表示是旗人的“寿材。”,在前面还贴着一张“护照”:“……兹有湖南副将,叶赫纳兰……于某年某月某日病故……灵旋京都,仰尔各路孤魂怨鬼,勿得拦挡……须护照着”

盖着总兵衙的朱红大印,这是特为给沿路的城隍土地,怨鬼孤魂看的。当下吴棠恭恭敬敬的上了香,连升和那老仆人在旁边烧纸,二位姑娘在旁陪着行礼,吴老爷并且抚着棺材流了几点眼泪。这又引起丁两位姑娘的悲戚,都又哭了一会。吴老爷始终是满面的忧戚之色,说:“我应当亲自送二位姑娘跟大哥的灵柩到北京去!”两位姑娘赶紧拦阻,吴老爷又说:“我也是实在离不开身,天天得伺候着总督,作这个小官真不容易,我们衙内里也没有几个人……”纳兰大姑娘赶紧说:“伯父不必再多礼啦!您这样待我们,我们已经就终身难报了!哪敢再劳伯父送我们呢?这里离着北京也不算太远了,往北去又都是平稳的路,决不会有什么舛错的,请伯父放心吧!”吴老爷说:“那么我就回去了,将来我到北京的时候,再去看你们。二位姑娘千万要节哀,我知道我那位死去的老哥的脾气,他生前是很旷达的,他做了不少的好事,现在一定已经登了仙界了。只望二位姑娘千万要保重身体,以使故去的人瞑目!”他这一番沉痛而恳切的话,益使两位姑娘感激流泪。他就离船上岸,坐上了小轿,心里还想着:“我真是一生也没做过这样荒唐的事,但今日事虽荒唐,可是也对那两位姑娘有些安慰,死的那位副将,他虽然不认识我,他的灵魂如果有知,也一定得深深的感谢我吧?”当下,这一顶小轿,很快地回县衙门去了,连升在轿后跟着,心里还有点纳闷,因为看着他的老爷,刚才简直跟唱戏一样,不知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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