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萧杭觉见鲁仲鱼合穆尼斯会面,跼蹐不安,知道他初见洋人,有些畏惧,不觉暗笑。穆尼斯问仲鱼官阶姓字,由杭觉一一代述。侍者送上菜单,穆尼斯点定,侍者见请的外国人,那敢怠慢,分外服侍得周到。穆尼斯把标本取出,交与杭觉递给仲鱼看。仲鱼打开时,见有些快枪的样式,知道是军装标本,就只种类太多,又没译成中国字,一件也说不出名目。幸亏自己带了一张原开的单子,只得托杭觉按图搜索。那消半刻,杭觉都替他圈了出来。恰好上菜,仲鱼一面吃汤,一面看那标本。不料六寸阔的袖子一拂,一碗蘑菇鸡丝汤,拍的翻了转来,连碗打得粉碎。标本上,衣服上,都污湿了。穆尼斯瞪着眼睛看他,杭觉只是好笑。仲鱼不觉失色。侍者听得响声,赶来收拾,并不提起赔碗,又拧了两块面巾,替他擦干净了衣服和标本。且喜这汤来得很清,没甚油腻。衣服上虽有些湿痕,却还没变色;那标本倒擦坏了些。仲鱼不敢再看,把来搁在一旁。接连上菜吃饭。饭后,仲鱼便问价目。穆尼期的洋纸洋笔是随身带的,取了出来,摊在桌上,歪着身体,捺定笔,左牵右牵,牵出许多虫蛇的模样,又且非常之快,不一会,把军装的价目,齐都开好。仲鱼自然不认得。杭觉取去,注明了中国字,这才知道各种的价钱,比在天津估的便宜许多。仲鱼大喜,拉着杭觉商议打个八扣。杭觉去合穆尼斯交涉了,对仲鱼道:“穆先生说的,这都是实价,要办时便订合同。”仲鱼无奈,只得应允。穆尼斯又叫杭觉合仲鱼订定后日九下钟,到采声洋行订合同。仲鱼唯唯应了,惠了钞,又赔了八角洋钱的碗价子,这才各自散去。次日,仲鱼拿了单子,找人打听,并都说是便宜,仲鱼放下了心。当晚,仲鱼因在堂子里吃酒,回寓迟了,睡起看时,那表上已是九下三刻钟。仲鱼着急,暗道:“不好!外国人是最讲究信实的,我误了钟点,准会不着他,还要被他说我们中国人腐败哩!”忙叫家人预备早点,吃了好去。正在匆忙的时节,忽见一个人闯进来,仲鱼抬头时,正是萧杭觉。仲鱼道:“了不得,我今天误了大事!你看,钟上快十一下钟了,穆先生打不到哩,如何是好?”杭觉道:“不妨,穆先生只怕还没到行。”仲鱼道:“岂不此理?他们外国人最讲究信实,这时只怕等得不耐烦走了。”杭觉笑道:“外国人约了外国人,自然不差一分钟。他们约了中国商人,就预备人家晚到的;况且约了中国做官的人,差这么一两下钟,也是常事。他们说得好,中国人要办事认真,没什么延宕,也做不来官哩。他们是把我们的脾气,约莫着看得透了,我们乐得将机就计,迟点儿去,不妨事的;早去倒要我候他,不甚上算。”仲鱼听了甚喜。当下二人吃过早点,依杭觉的意思,还想延捱,倒是仲鱼性急,催他同上马车。到得洋行,杭觉领着仲鱼到一间写字房坐下,却有一个中国人坐在那里写外国字,见他两人进来,也没起身招呼。杭觉反去就他,站在他桌旁,问道:“穆尼斯先生来了没有?”那写字的人把头一抬,见是杭觉,便没好气的答道:“你问他怎的?他有两礼拜不来了。”杭觉吃惊,退缩了两步,回到仲鱼坐的椅子边,附耳道:“穆先生本来很忙,只怕今天不能来了。我们到他住宅里去找他。”仲鱼只得起身。二人出门,行里没一个人来理他们,就如没见他们一般。二人上了马车,杭觉气愤愤的对仲鱼道:“你看,我们中国人要算没志气,做了外国人的奴才,连本国同胞都瞧不起了!那个写字的,还是我们同学,尚且如此!”仲鱼叹道:“怪他们不得,总是我们国家太弱了不好。”

二人一路闲谈,杭觉忽见路途不对,叫马夫望大马路走,从斜桥穿出颐园去便是。马夫听他吩咐,加上几鞭,到得颐圆,已有饭时光景。杭觉一眼望见穆尼斯同着一个中国装的外国人,走下台阶来了。便叫停车。二人跳下车来,杭觉领仲鱼找着穆尼斯,彼此招呼。仲鱼见穆尼斯脸上酒气上泛,连眉毛胡子通是红的。那中国装的外国人,辞别自去。杭觉又替仲鱼请穆尼斯到得大餐间坐定。穆尼斯是已经吃过饭。杭觉就和仲鱼二人要菜吃饭。穆尼斯合杭觉说了几句话自去。仲鱼一面吃饭,一面问起情由。杭觉道:“穆先生说的,今天并不是有意失约,只因这件事儿有些难处,不先付这么三五万银子,不便代办,空订合同,那却不成。我们商议妥了再说吧。”仲鱼暗自忖道:“先付定银,也还说得去,只是为数太多,这个外国人到底靠得住靠不住?况且到他洋行里,既没见他,到他住宅,偏又在这里遇着了。莫非他们做就圈套,骗我的银子么?倒要留心才好呀!有了,我且暂时敷衍过了他们再说。”想定主意,便道:“这银子是现成的,我们还要商议商议。”杭觉踌躇道:“这事观察要早定主意,合外国人交易,没甚游移的。付银子这事便成;不付银子,他们行里的买卖大,也不在乎这一注。就是怕别家买不到这样便宜货色,错过了可惜。”仲鱼道:“兄弟虽没办过军装,却听得人说,从没先付银子,再取货的;再者,穆先生又是初交,兄弟还要打听打听,方敢付银子。”杭觉着急,暗道:“被他一打听,这事便闹坏了。我再下说词,看他如何。”便道:“穆先生果然和观察是初交,但同我素来认识。他是采声洋行的总经理,住宅在派克路,这园里出去便是。观察不信,只问这园里的人都知道的。”说罢,立刻叫堂倌找了园里一个体面人来,杭觉问他穆尼斯来历,那人说出来和杭觉说的一些不错。仲鱼始信以为真,当下允了他先付三万银子。二人同上马车,杭觉半路下来,找朋友去了。

仲鱼回到寓中,委决不下。晚上,上海道请他吃饭,仲鱼席间问起穆尼斯来,没人知道。仲鱼纳闷。

次日,一早起来,亲自到采声洋行问总经理穆尼期先生。他们回说出去了,仲鱼更觉穆尼斯是采声洋行总经理,有实无虚。恰好有人送来一封信,拆开看时,一字不认,原来都是外国字,就想去请杭觉,可巧杭觉走来,仲鱼给他信看。杭觉一面看,一面点头,道:“穆先生请我们今天六下钟在金隆吃饭。”仲鱼道:“甚么叫做金隆?”杭觉道:“金隆是个外国馆子,开在泥城桥哩。”仲鱼道:“辞了他吧,外国菜兄弟吃不来。”杭觉道:“使不得,外国人请吃饭是辞得的么?待我替观察写回信允了他吧。”仲鱼没法,只得听其所为。杭觉道:“有外国信封信纸么。”仲鱼道:“没有。”杭觉叫人到自己的车上取来一个皮包,打开,取出信封信纸,写了回信,着人送去。仲鱼道:“兄弟实吃不来外国菜,就是一品香的牛舌,兄弟吃了几乎要呕出来。”杭觉道:“不妨,那时我替观察点几样中国做法的菜便了。”仲鱼没得话说。杭觉道:“我们金隆会面吧。”仲鱼道:“兄弟人地生疏,还是杭翁屈驾同去方好。”杭觉应允自去。

到得五下钟时,杭觉果然又到仲鱼寓里,却见仲鱼在那里吃面。杭觉知他吃不来外国菜,打点儿底子的。仲鱼面罢,二人都出门上车,到了金隆馆。仲鱼见这个馆子果然华丽,一排有一二十幢房子,铺陈得十分整齐。侍者领他们到一处。却见一条华人不许吐痰的字样,贴在那里。杭觉道:“我们是英国穆尼斯先生请的。”侍者才领他们到另一间房子里。穆尼斯早已拱候。杭觉招呼仲鱼不要乱坐,坐位前有各人名字的。一会儿,穆尼斯请他们入座。仲鱼尽瞧桌面上,找不着自己的名字,正在着急,杭觉挽定他坐下,穆民斯不觉好笑,杭觉也笑了。仲鱼不知道他们笑的什么,原来外国的礼,男客须挽引女客入席,如今杭觉来挽仲鱼,倒像当他女客看待了,所以好笑。仲鱼见桌上摆列着许多器具,都不解作何用处,最奇的许多花草,都不是中国所有,红紫纷披,十分可爱。杯碟刀叉,比一品香愈觉精致。酒菜都是杭觉代仲鱼点的。汤来酒到,据杭觉说,这是葡萄牙酒;吃完上鱼,又换了一种白酒。吃到英国火腿,又换了一种红色的酒。据杭觉说,这是法国的酒,叫做什么波根。这时仲鱼觉得酒菜都很有味儿,后悔不该吃那一碗暇仁面的,弄得好菜都吃不下。叫到布丁,仲鱼便不敢尝,直等咖啡茶来吃了。席散,穆尼斯又领了杭觉、仲鱼去打弹子,捺风琴。杭觉件件皆精,仲鱼却是门外汉。看那表上已是十下钟,这才各散。临别时,杭觉对仲鱼道:“穆先生约观察明天两下钟到采声洋行订合同。”仲鱼应允。

次早杭觉又来找仲鱼,见面问道:“银子预备没有?”仲鱼道:“银子是现成的,就只外国人不甚靠得住。”杭觉道:“有我哩,包管没舛误。”仲鱼没得话说。这日杭觉就在仲鱼寓里吃午饭。仲鱼在皮包里取出一张银票,上面注明三万两。看时已近两下钟,二人同到洋行。这番不比上次,行里有人出来招待问:“二位莫非是找穆先生的么?”杭觉道是。那人领了他们,走到楼上一间屋子里坐下。一会,穆尼斯来了,行过拉手的礼,自合杭觉说话。等了半天,杭觉告知仲鱼同去看军装。仲鱼跟他们到一间屋子里,见有些军帽、军衣、喇叭、鼓、水桶、皮带、枪刀,各色齐备。仲鱼目迷五色,对杭觉道:“照单子上都是要的。”杭觉道:“穆先生说的,观察开的单子,有十五万银子的货色,如今先付五万定银,好去办货。”仲鱼道:“前天说明白的了,先付三万,为何又要五万?”杭觉道:“这是定货的银子,并没什么争论的。”仲鱼道:“不是争论,这时银子凑不出,只有三万两。”杭觉道:“这么说来,这注买卖是做不成的,我们再会吧。”仲鱼拉住了他,道:“千万你替我出力,再合穆先生去讲。”杭觉只是摇头。仲鱼没法,允他三万五千。杭觉冷笑道:“须不是小菜场上买鱼买肉,那有这般交易的。”仲鱼情知不能少付,只是话已说出,面子上转不过来,只得说道:“既如此,待我设法,三天后再听回音。”杭觉道:“这还说得去。”当下便去合穆尼斯说明,三天后再议。穆尼斯应允,这才各散。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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