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范慕蠡家来了一位客,是李伯正厂里的收支。这人姓伍,表字有功,原是读书人。因有志实业,伯正特聘请他来管理银钱的。当下为着一注银子,合慕蠡有交涉,特来拜访。二人会面后,理论清楚,慕蠡与谈开会议负贩团的话。有功道:“这事谈何容易?贫民有了这条路,个个要来托足,哪里遍给得来?”慕蠡道:“好在限定了工艺,要没工艺制造品,我们也不能收留的。”有功道:“这还可以。”慕蠡道:“这事须贵东与闻才好。”有功道:“待兄弟回去合他说知,敝东是关公益的事,没有不肯做的。”慕蠡喜道:“如此,费心!上海这一方面,也只贵东合兄弟有同志。待兄弟把章程订好,两三日内去会贵东吧,还望有翁怂恿他出头。”有功道:“敝东在实业里面,本就很热心的,只是工夫实在少,忙不过来,也是苦境。兄弟回去极力怂恿便了。”慕蠡送客回来,杨成甫也就辞别回去。慕蠡嘱咐道:“兄弟已约定伍有功,三天内去会李伯正先生。我们章程,须预备好了,把去请教他。”成甫道:“既如此,兄弟回去拟个草底,请浩三先生改削吧。”浩三谦言不敢。成甫去了。

次日饭后,果然一大篇章程稿子送来。浩三阅看办法,都有秩序,只是词句不甚明达,只得把他的意思,曲曲的写了出来,改完,再给慕蠡看。慕蠡大喜,便叫人约了成甫,次日去拜李伯正。

成甫到得那天,一早来了。原来慕蠡本是富家公子,平时嫖赌吃喝,没一件歹事不干的;这时遇着几位有学问有思想的人,谈的都是正大话,渐渐把他旧习惯暗中移换了,专意研究实业。只是素性起得甚晚,浩三劝他起早,吸受新鲜空气,于卫生上极相宜的,慕蠡就学起早,天天限定七下钟起身。这天成甫来时,业已起来,还没梳洗。成甫候了一会,才得会面。早点已毕,成甫催道:“我们去吧。”慕蠡见壁上的挂钟,才只八下零五分,道:“早哩,九下钟去恰好。伯正先生总须这时起身。”成甫道:“为何起得恁晚?”慕蠡道:“也难怪他。他一天到晚,没片时歇息,晚上料理些厂里的事,总须过十二下钟睡觉,再也不能早起。”成甫道:“这样说来,有钱的人,倒没有我们没钱的自由。”浩三道:“本来如此。没钱人的事业,却没有有钱人做得这么大。”慕蠡道:“惭愧!我们做的事业,都是为己的,没有为人的。”成甫道:“这倒不尽然,为己的利益,就是为人的利益。”慕蠡道:“这话怎讲?”成甫道:“自己有了利益,才能分给别人。表面上看去,大股东设的大公司,固然官利、红利,通都入了自己的囊中,殊不知他公司里养的一班人,都是分他的利益的。批发贩卖,出口销货,从中又有许多人得了利益。偏灾水旱,捐助多少,国家又获着他许多利益。亲戚朋友不时沾润,同乡里面又得着了许多利益。农民的生货,都卖给他去制造,农民不是又得了利益么?总之,一个人做事,做不成一桩事;一个人想获厚利,获不着分毫的利。农工商贾,就是合成的一个有机动物,斗起笋来,全都活动;拆去一节,登时呆住了。我国的人,悟不到此,大家有个独攘利权的念头,你争我夺,就如自己的手,合自己的脚打架;相残过度,甚至把这一个有机动物毁坏了,方肯罢手。譬如把夺利的心放淡些,人家也获利,自己也获利。这利源永远流来,岂不更好么?慕翁倒合寻常的商人不同,除了自己的实业,还肯开劝工场、工业学堂;再创办这个负贩团,件件谋的公益,我们人人佩服的。”慕蠡谦虚一会,看那钟上快到九下,便叫套车。

慕蠡、浩三、成甫同到虹口,进了厂,有人领着到三间公务厅坐下。一会儿,伯正踱了出来,慕蠡指给成甫和伯正会面。成甫见伯正衣冠朴素,一股善气迎人,不觉暗暗佩服。慕蠡把负贩团的章程给他看,伯正却从头至尾看罢,沉思一会,道:“兄弟的意思,这事不要限定方隅。总之,我们为公益起见,只要工艺发达,就是大家的幸福。限了方隅,倒不能发达了。为什么呢?我国的工艺,本是幼稚,聚各省的精华,还敌不过人家一部分;倘然限定某府某县,这到底有没有学习工艺的人呢?即使有了,也寥寥无几,不成一个局面;倘然没有这个局面,撑持不起,更是坍台。所以我说要普通办法。工艺的范围,虽然极大,但是成物不易,不愁资本周转不来。还有一个法子,起先是奖励粗的,以后便挑选精的。那粗糙的工艺品,经我们提倡,有了销场,自足立脚,再有精致的出来,渐渐可行销外国,将来粗糙的,销场日少,人都想做精致的,暗中和那教育一般,还怕工艺不发达么?只是这注本钱,却要耗费不少,就同振济似的,不能指望人家归还。久而久之,总能收得回本钱,利息是没有的了。诸君以我这话为然,我便捐二十万银子,再由会中各位商界热心人捐助;有五十万银子,也够几年开支的了。”慕蠡、浩三、成甫都拍手称快。当下约定日期,由他们四人出名,印发传单。伯正匆匆有事,范、刘、杨三人,只得告别,回到华发铁厂,浩三写下传单,慕蠡叫人去印刷好了,只两日已经印来,便差人分头发去。又议定借新开商业公园做集议所。

原来这商业公园,也是慕蠡创议合李伯正二人出资创立的。购了三十亩地,逐渐经营,凿了一个大池,种了许多荷花,养着无数游鱼。池塘四围,都有小石,叠出了幽岩深谷的样儿。最妙是水中间棋布星罗的几个小岛,上面也种有松树、冬青、竹子。有一只小船,好驾着上去。池中还有一方亭子,特派两个仆役,在里面做菜烹茶。这亭子四时相宜,十分高爽。池外疏疏落落,有几处茅屋竹离,夹着几处华丽的屋宇。秋光野色,令人有山家之乐。华屋云开,尤有俯视一切气概。这屋内除了吃茶饮酒外,不收客人分文,只禁止攀折花木,毁坏器物。不但富商大贾,常借这里宴会,就是那些贫民,也有来登楼远眺,临水观鱼的。慕蠡又请海内外的名家,题了若干字画。伯正又把家藏的几件古玩合字画,董香光、米南宫这些人的真迹,捐入了好些。连一班名士好古雅的人,都来赏玩不已。传单发出去,人人都愿到场。

这日,伯正特破除一日工夫,起了个早,来到本会。慕蠡是不用说,合浩三、成甫都到了公园。伯正道:“我忝居发起人之列,还没知道这会叫做什么会呢!”慕蠡道:“这是兄弟失于呈阅,这会叫做商助工会。”伯正道:“好一个正当的名目。”伯正早吩咐厨役备下许多饭点,预备散会晚时好吃。只一位位的依次入园,都是有钱的商家。伯正合慕蠡十成里认得五六成。成甫、浩三一位都不认得。后来汪步青也来了。原来这时汪步青也开了一个华整烟厂,烟是做得精美可口,价钱极便宜,不但有爱国思想的人,喜吸他家纸烟,连车夫等类,贪图便宜,一般来买着吸;销场极畅,多中取利,倒赚着不少。慕蠡问起情由,着实赞他会做买卖。

看看时刻已届,来的人也稀少了。点齐人数,有一百二十多人。成甫、浩三便请问了慕蠡、伯正,即行开会。成甫摇铃,浩三代表李、范二人演说。立言的大意,是工商两界利害相因,不要说商贩起家,合工人毫不相干,须知目前的生货,贩运销售,不过暂时之利,而且个人之利,银钱亏折,将来流入外洋,中国商人只怕没站脚地步。工人既没本领,又没资本,一件工艺品都不能发达,佣雇的多,独立的少。理想看来,工人先受淘汰,商人继受淘汰,农人最后也至于受淘汰,士人既没这三界人养活他们,自然早在淘汰之列了。岂不可怕!现在要振兴商业,合欧美人抵敌,从哪里抵敌起,难道靠着贩卖生货,弄几个人家不心痛的钱,就能抵敌了么?虽说通商口岸,机厂林立,只能稍稍抵制他们的制造品罢了,况且没见抵制得过!人家制造得精致,我们制造得粗劣,价钱高下,纵然相仿,已经比不过他。人人愿买洋货,华货滞销,即看洋纱厂的布,积存许多;眼见得华人织布一局,又要涂地。其间商界失败的,也不一而足。推原其故,总因不知工艺是商界之母;母既失却,子息哪里取偿得转?诸君要商业发达,除非扶助工艺。目下能掷却无数钱财,扶助工艺,将来收回的利益,十倍还不止。只不过获利迟些罢了。扶助工艺,自然集资开工业学堂,设劝工场,办工艺品陈列所。这些事业,收效还缓,最好是设工艺品负贩团,叫穷乡僻壤的工人,都知道造出器具,不愁没处销售,自然争相手造,由粗至精,渐渐发达了。这团体的势力,日增日广,难保不能置备机器,化出许多大事业来。现议集合五十万银子的资本,广建房舍,借与母财,教导工人鸠合团体,竞胜斗巧。诸君如愿赞成,还望随意资助。李、范二位,共捐银三十万,尚短二十万两,是要诸君凑足的了。只听得十来个人拍手赞成,其余却没动静。浩三又请他们赞成的签字,只四十来人签字,其余都推财政支绌。伯正、慕蠡又再三劝助,这才各人书写十两八两的,总共不上千元。

伯正、慕蠡、浩三、成甫面面相觑,无可如何。成甫心生一计,请李、范二人拣那大富的捐银若干,次富的捐银若干,小富的捐银若干;并告知他们这是一回的事,不再举行的。伯正发表这句话后,就指定十几位富商,每人捐银若干,凑成十万,还有十万金,派匀着叫他们认捐。大家没法,只得签字。

内中只一位富商,姓陈名园,表字秋圃的,这人出身寒微,经过一场战乱,拾着一块羊脂白玉的拱璧,回家卖给一个富人,得着两千块钱。他却善于心计,城里几家钱铺,又都认识。他便耐着清苦,把这二千块钱运动;钱价低时,便兑钱;洋价低时,便兑洋。只这么倒换腾挪,几年工夫,已经富有万余。他便贩丝贩米,又贩麻,到东洋去卖,连年赚钱,家私有一百多万,却一钱舍不得用。他还有一种脾气,买卖喜独做的,不肯合股。有人创办一个水泥公司,十分厚利,对本也不止,劝他入一千股,他掩着耳朵逃走了。此次入会,原来不知其洋,只当是同行请酒,欣然来了。及至到了这里,见大家那股行径,十分诧异。刘浩三演说时,可巧他合一位同行谈买卖,没听得真。后来见大众捐钱,他还以为江北水灾助振的。原来秋圃这人,别的钱不肯花,独喜做好事,施僧舍乞,惜老怜贫,所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句话,深印入他的脑筋。今见众人有此义举,不觉慨然捐了八块钱,写上簿子。后来见李、范二人出头,派他摊捐一万银子,不禁吐头舌头,缩不进去。考问所以,才知原委,立起身来告辞。伯正再四挽留,哪里留得住。乘人不见,脱身去了,连八块钱的捐款,都被他涂抹了去。众人交头接耳,议论他的鄙啬。幸亏几位识时务的商家,帮着李、范二人说话,大众不致反悔,照着分派的数目,写上簿子。伯正、慕蠡甚为喜悦。当晚治酒留众商小饮,尽欢而散。内中几人还面带忧疑之色,酒菜都鲠在喉间,正是扛上了场,没法应酬罢了。散会时,伯正合慕蠡商议道:“兄弟天天忙不过来,这事项买地盖屋,分头办理。我叫有功出来代表吧。”慕蠡应允,这才各散。

次日,成甫又到铁厂,合慕蠡商议购地,恰好伍有功也来了,会着慕蠡,袖子里拿出一张银票,是二十万两。今天工业学堂开学,浩三业已到堂去了。有功、成甫谈到购地的话,慕蠡道:“这地皮却不要成块的,务须多购几处。这团房宜分造各处的。”成甫极意赞成。慕蠡又道:“地皮的事我们都是外行,须找汪步青去。”当下就叫家人拿片子上请汪大人。

不多时,步青坐着马车来了。慕蠡和他谈起购地的事来,步青道:“我久已不做这事了。”慕蠡忖道:“不错,他如今已是四品大员,身分高了,哪里还做掮客?是我失言了。”又听得步青接着说道:“我因掮客的饭,不是正经人吃的,有几位学堂朋友,都劝我改行,都说要为久远之计,除非创办实业。我问他实业是哪几桩呢?他们一口气说了几十种,我觉得都做不到,只纸烟公司合本还轻,我就做了这一种。我把平时开的几爿不相干的店都收歇了,独入了公司的股,算我是第一个大股东。在厂里掌了全仅,事情倒也顺手,不但买货的作不来弊,连做工的想要赚料,都被我觉察出来,辞退了几个,挑选本厂里的学生顶缺。因此名誉还好,货也销通了。地皮的话,我找一位行家,替慕翁接谈吧。”慕蠡道:“果然掮客饭是滑头吃的,步翁如此大才,犯不着混在里面,兄弟极佩服卓见!纸烟抵制外货,步翁这思想尤高,拜倒,拜倒!只是兄弟信的是步翁,转荐这人,不知怎样呢?上海的滑头多,步翁倒要留心!”步青道:“不瞒慕翁说,我在掮客这一行里,要算个大头目了,几个大掮客,像蔡菘如、徐雪山、瞿仲虎这般人,都合我极要好的。”慕蠡道:“蔡菘如兄弟也见过的,这人倒还大方,就请他来接洽吧。”步青甚喜。当下留函给蔡菘如自去。慕蠡只得叫人去请蔡菘如来。家人回说:“蔡老爷昨天住在清和坊徐金仙家,他公馆里已着人去请他了。”慕蠡只得静候。

一会儿,菘如来条,约六下钟在一品香会面。慕蠡就约定成甫、有功晚间同往。及至六下半钟,三人到得一品香,原来房间是菘如定好,人却还没到哩。直候到八下钟时,菘如方到,迎面春风,十分和蔼。成甫见他只合慕蠡、有功交谈,并没合自己寒暄一句,那一种市侩神情,却掩不住似骄非骄,似谄非谄的。总之,这一副可憎面目,叫人受不住。这才佩服慕蠡、有功到底是买卖场中混得熟了,合他谈得很热闹。谁知菘如眼里,见成甫这人皮肤漆黑,浊气熏天,衣服又极不时髦,露出寒俭的神气,哪里看得起他,自然相应不理的了。

闲话休提,再说范、伍谈到购地的话,菘如道:“老实说,地皮的买卖,像兄弟这般人,都有明扣暗折的。慕翁这事,为公益起见,兄弟应该效劳。明扣照例,暗折情愿奉让。这事交给兄弟办去,包管妥当便了。”慕蠡大喜道:“菘翁肯如此尽力,我替众工人多多致谢!”菘如道:“好说。”慕蠡又重托了他,菘如匆匆还要去赴一个和局,两个酒局,只得告辞。慕蠡惠了钞,这才各散。不多几日,菘如就替慕蠡觅得十四亩地,却分散二十一处,慕蠡觉得合用,知会了有功,即时定局。菘如饶没暗扣,却还赚到万把银子。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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