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小钰听得太医来,就叫丫头放下炕幔,自己坐在旁边。

王太医忙向小钰打个足全。请过安才诊脉,诊完了说道:“这位小姐向来吐红,却是肝肺两经的血。所以还好医治。如今心脉洪数带弦,谅来心口有些隐隐作痛。此时还不妨碍,恐防冬节前后见起红来,便是心血了。心不统血,极是危症,有些棘手呢。”说罢,走出房门,向朱太监说:“这位小姐莫想今年过除夕了。总在冬节后便要成仙的。如今且开个方儿,暂且解救眼前罢。”小钰听了,十分焦闷,恰好外边婆子传说:“夏太监奉旨赏下十斤大人参来了!”小钰道:“这老太监还活着的吗?”婆子说:“老得弯腰曲背,不成相儿,礼数却周到得很,在东厅上碰了许多头,请王爷安。又请二位皇子妃娘娘的安。”

小钰说:“圣上有过旨的,寻常赏赐不用亲身叩谢。你们收了进来就是。”当下分了五斤,送给瑞香。叫他每日煎服三两,吃过五天,果然人参的功效大,渐渐强健起来。服到半月后,竟是行坐饮食如常了。小钰心里宽舒,就请齐众人,陪着太太、奶奶在池心阁赏荷花。喝了一日的酒,十分尽兴。

到了中秋这日,小钰道:“年年在月廊赏月,未免陈腐了。今年换个地方,到白云楼去罢。”傍晚,便齐齐到楼上看月饮酒。王夫人道:“酒令也行厌了,我闻得宫女丫头中很有通文理的,各人编个新谜儿叫各人猜,猜不着的喝酒,还要连累着主子同喝。”李纨、宝钗笑道:“我们的丫头通是蠢笨的,那里会猜?我两个的酒是喝定的了!”盈盈正要卖弄聪明,便抢着道:“‘东风着地吹’,隐着一个字。”蔚蓝说:“我猜着了,且不明说,只回你一个谜罢:‘雅州黄连。’”舜华笑道:“真个着了,免得累我喝了!”金荃道:“我也回你个‘夕阳照不到莓苔’。”有个倭宫女名叫钏儿,说道:“我也回个‘红袄红裙认做娘。’”缬玖笑道:“着倒着了,只是太显了,怕众人都懂了呢。”众人却呆呆的猜不着,云蓝道:“我也有了,‘岐山隰畔’。”春红说:“我却猜着了,但是回不出来,写在掌心里罢。”王夫人说:“很使得。写了捏着,一会子伸出来瞧。”英英说:“我也写在掌上罢。”祥风道:“我偏要回他一句,我名叫风,就说了个‘春风拂处’。”红雨道:“我说个‘秋雨飘来’。”彤霞道:“胡闹,要累我喝酒了。”

长青道:“我也写了再开罢。”底下各处的丫头凡认得字的,都写在掌上,不会写字的,各自喝了一杯,才叫盈盈宣说。盈盈道:“是‘茜’字,他们回的都猜着,只红雨不着。”众人一一开掌,只有春红、英英、长青、绛雪是着的,余外通错了。

碌乱喝了一会,还带累主儿也同着喝了几杯。直闹到三更将近,忽瞧见月亮边晕上五色的圆圈儿,约有十多层,光彩耀眼。王夫人轻轻吩咐众人:“别开口,快跟着我跪下。”自己真个站起身跪在窗前,众人各各跪下,直待月华散后才起来。大家称贺道:“太太的洪福,瞧见月华是大吉大利的。”重又入席喝了一回,才各自散回。

过不多时,又是重阳节了。小钰说:“今年通要换个新地方,别再到茱萸阁登高,竟往听秋轩后厅去赏菊,待黄昏月上,移到前厅梧桐下玩月,岂不新样?”就叫宫女、丫头排开桌面,用过十道菜,王夫人道:“中秋行的令很有味儿,如今你们姑娘们各编一句,也要暗藏不说破的。不拘先后,有的就说。”

蔼如道:“四野鸣鸡觌面迟。”缬玖道:“我替姐姐宣宣明白罢,‘苏家兄弟对床时’。”文鸳说:“一篇窗下寒灯里。”舜华道:“好赋和甘宰相词。”宝钗赞了一声“好”。佩荃说:“该换韵了,我是‘清尘洒道效前途’。”妙香道:“破块鸣条事两无。”碧箫道:“半是催花半濡柳。”友红道:“轻如剪子润如酥。”李纨赞道:“用‘二月春风似剪刀’,很妥当。”瑞香道:“该换两个字了,我说:‘行行梦入阳台下’。”

淡如赶着接道:“款款春生绣帐中。”宝钗摇头道:“首句已不很好,二句更觉荒唐。”小翠道:“我说‘看破世人翻覆手’。”

小钰道:“翻手作云覆手雨,用得极妥,我说‘略施腾致补天工’。”李纨笑道:“到底是他两口子的语气阔大。”舜华听了涨得满脸通红。淑贞怕说到他,连忙说:“又该换字了,‘拂将杨柳映梧桐’。”玉卿说:“袅娜仙姿最不同。”王夫人说:“这两句像不是一个样的,有些错呢。”宝钗道:“一却一样的,但何苦说到人身上去?”王夫人才点点头笑道:“我明白了。”婉淑说:“我也讲个人身上的,‘光霁故应人共仰’。”王夫人说:“这才好呢。”彤霞说:“赋成赤壁忆髯翁。”小钰道:“江上清风,山间明月,却隐而不露。”李纨道:“诗以言志,却也是自然流露,不假思索的。如今十六个人通轮到了,请太太再发个令罢。”丫头们报道:“前厅新月上了,果碟儿、热炒盘儿已摆在梧桐树下,请那边坐罢。”王夫人就领了众人到前厅来,对着月光喝酒,问:“你们众姐妹近来做什么诗没有?”舜华回道:“没什么好诗题,大家久不做了。”李纨道:“这大观园的景致人物通好做题目的。”宝钗道:“是哎,竟做几十首王园竹枝词罢。”众人应到:“是明儿就做了送进上房,请诲。”

小钰因舜华等五个人,自从对了亲,绝影不到怡红院来,趁着太太、奶奶散后,便对众人道:“明儿齐集怡红后堂做诗,若有一人不到,决要罚的。”果然次日饭后众人到齐,舜华发个议论道:“《竹枝词》是要切着民情风俗,俚中带雅才合体格。

我瞧这园里的人情俗尚不很近古,做来未必可观,不如换个题罢。”淡如道:“我早已按着四季做了四首,誊也誊好了,况且奶奶出的题目,不必换了。”就在袖里摸出一张笺纸来,上写:大观园竹枝词春

双双解马走春场,多事生憎北靖王。

传得鼎湖仙术会,教人终夜捣元霜。

小钰笑道:“真个应了舜妹妹的话,不很雅观,如何好送到上房去?”又看第二首,是:

炎天触暑远奔波,妖怪来寻可奈何?

窗里淫声窗外听,高抬双脚叫哥哥。

小翠见了,气得眼泪汪汪,不便作声。三首是:

西风阵阵透窗纱,消瘦容光病日加。

犹记炎宵情梦好,粉胸雪腿向郎夸。

瑞香骂了一声:“混账东西!”第四首是:

煤炕腾腾火气蒸,娇娃负创痛难胜。

檀郎情重跷双膝,高架红衾护**。

妙香道:“无瑕者可以录入,淡丫头劣迹多端,偏会索人瑕垢,我也来做四首给你瞧。”便写道:

落梅风急月初升,铁锁方开火树凝。

粉腕暗将郎背倚,池心阁上看龙灯。

写完第一首,笑道:“尽管说他,也没味儿。只得借重别位姐妹了。”就续写道:

罗襦褪尽露冰肌,一朵芙蓉水面欹。

薄薄窗纱遮不住,凭郎调笑任郎窥。

众人看了,都不做声。第三首是:

读画怡红路不遥,芷香桥接藕香桥。

秋来辜负桥南月,夜半无人慰寂寥。

彤霞啐了一声,不说什么。第四首是:

即近销寒雪满天,大观园里会同年。

淡如酒令蹊跷甚,醉倒何娘借榻眠。

友红道:“何苦来?我不曾开罪妙妹妹,糟蹋我做什么?”

妙香说:“这个并不算糟蹋。”瑞香说:“姐姐的诗太蕴藉了,你瞧淡丫头狺狺狂吠,全无顾忌,可恶得很。我来做四首把他的丑处通搬出来。”便写道:

行雨行云暗暮朝,秽墟春暖贮娇娆。

一丸妙药传来秘,子母河边垒块消。

是鸟夫鸟啼残伯赵啼,枯杨枝上忽生梯。

参媒氏妁全无准,错把雏莺配老鸡。

满树秋声候雁哀,金尊对月独悲哀。

淡如远嫁琼蕤死,那得巫云入梦来。

小钰道:“琼蕤已死,早去转世投胎了,何苦又牵扯他。

淡如也骂够了,别再说他,宁可来嘲笑我罢。”瑞香说:“使得,便说你。”又写道:

观德厅前霜木号,小王令箭晓传操。

薛娘枉伴先生睡,不及倭蛮武艺高。

小翠拍手道:“依旧说的是他,妙极,妙极。”彤霞笑道:“淡丫头自取其辱。姑念之不来侵犯着我,我也不必再打痛腿了。”便也写上四首道:

扶荔厅前柳始荑,衡芜院里夕阳低。

郎心一似多情水,流过藤溪又芍溪。

九重诏旨怒千雷,泥首阶前苦情哀。

乐煞怡红老年伯,芰荷香里璧人来。

佛会盂兰忆凤钗,芬陀庵里附清斋。

一声梵呗千行泪,偷捻红巾背面揩。

一阙新词缔凤盟,日高犹自滞云情。

石榴枕上芙蓉面,不号文君号玉卿。

蔼如问:“还有人做没有?”众人道:“墙茨中毒,言之可丑,不必做了。”碧箫道:“待我来做首总冒的起章罢。”

就写道:

红红翠翠集钗裙,儇薄何人最妒群?

一十六章新乐府,王园四季有奇闻。

舜华道:“有起就有结,我来做首末章,把那些实迹都散作空际烟云,替众位洗洗秽罢。”便写个:

抵隙寻瑕总是私,无端编出子虚词。

我来不必多饶舌,袖手听他唱竹枝。

缬玖赞道:“碧姐姐的第二句是春秋笔法,不明指其人,而其人之罪已无可逃。舜姐姐的第二句是诗人忠厚之道,化实为虚,所盖多矣。”小钰交给盈盈,道:“你顺着年月先后,汇总誊将出来。”舜华道:“污耳辱目,不如付之一炬罢”宫梅笑道:“誊清了好和那怡红史记、秽墟赋集、四书文共传不朽哩。”众人正在说笑,只见香菱忙忙的走来,不知何事?

须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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