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菱菱一横手中铁杖,正要抵挡,却不料朱氏的鞭还未接触自己,猛觉眼前一花,耳听得一声惨叫,只见尤克家连肩带脸早着了朱氏一皮鞭,跌倒在地上,疼得满地打滚。

朱氏也是情急暴怒,忘了适才打琏珍时所受教训,殊不知菱菱义婢一样也是打她不得,仇人没挨着分毫,自己心上人反倒又着一下最重的。吓得忙跑过去,就地上将奸夫抱起,扶向椅上坐定,再看两个仇人,一蹲一卧,在床上仍是好好的。这一来,才知道果然厉害。时正清晨,太阳光正从窗根中斜射进来。大白日里,房中更无异状,不似闹鬼神气,怎会一而再,再而三打人不成,反伤自己人?这时朱氏心情,真是又急又怒又羞,又心疼又害怕。明知不是好兆,只是无法下台,心恨二女切骨,打不出丝毫主意。

琏珍先见朱氏看破形迹,吓得胆落魂飞,以为决无生理,几乎死过去,后见奸夫连吃大亏,自己似有神灵默佑,一下也未被朱氏打上。接着菱菱纵入,又是奸夫挨打,与前一般。再见房中添了一个道人,朱氏是久经大敌的能手,却并未觉察,定是神仙降凡解救,朱氏才会如此颠倒。胆子一壮,心里痛快,不觉止了悲泣,口角微现笑容。菱菱早查看主人并未受伤,奸夫反是重伤狼狈,自然心喜。但震于朱氏积威,又在匆匆之中,虽还不敢细问经过,诚中形外,惊喜之色,也是无形流露。

朱氏哪里容得,立时暴怒,大喝一声,“我与狗贱婢拼了!”鞭一扬,二次又要打上前去。忽然念头一转,强忍怒气,狞笑道:“今天有鬼,姑且容你们多活些日。只要将好情招出,说出私娃丢在哪里,我便兔打。”菱菱方要答言,一抬头,见道人站在朱氏身后,含笑示意,摇了摇头,菱菱心已稍定,想道:“我主仆有仙人相助,怕她何来?

如真不行,怕一会也免不了死。”便也冷笑一声道:“你做梦呢。我小姐玉洁冰清,多年来和我寸步不离,几曾见有野男人和她说话过?明明是因膨症生下一个肉团,怕你疑心,害她的命,把来扔了。你血口喷人,天都不容,无怪把你心上人打成那个样儿。这是神仙菩萨教你先心痛个够,真报应还在后头呢。”

朱氏听她出言无状,平生未闻,不禁怒火千丈。因恐又蹈前辙,先不动手。忙出房唤来了两个长年,将尤克家扶回自己房内,安置床上养伤。因是急怒攻心,全没丝毫悔悟之意,一面匆匆摘下墙上悬挂着的腰刀、镖囊,一面吩咐长年准备那狗污血备用,又取了一块秽布掖在身旁。原意是二女房中有了邪祟,此去先拿菱菱试刀,砍不到时再用镖打,先杀菱菱,后取琏珍的性命。如还试出不济,使用污血秽物泼向二女床上,然后下手。无论怎样,也须出了这口恶气。及至奔回二女房中一看,琏珍仍卧床上,菱菱也下床持棍相候,秀眉上翘,满脸忿激之容,全不似日常恭顺畏惠,大有拼死气概。朱氏连骂都不顾得,一横手中腰刀,正要纵砍上去,猛觉身侧冷风,似有人影一闪,朱氏也是久经大敌,加以适才种种怪事,不禁心惊。忙一回头,室中除二女外,哪有第三人影。

菱菱自朱氏扶了奸夫回房,一问琏珍经过,胆子大壮。这时又见道人明明从身侧闪向她身后,动作甚是从容,并不急遽,朱氏却偏往相反的一方查看,近在咫尺,竟未看出。加上见到朱氏连受捉弄,气急败坏,脸色铁青,头如飞蓬,狼狈之状。想起主仆多年来含冤负屈,饱受凌虐,居然也有今日,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便指着朱氏喝道:

“我小姐孝心感动,今天这屋里有神仙降凡,我们看得见,你却看不见。你遭报应的时候到了,看啥子?”朱氏正没好气,闻言怒吼一声,一纵身,摆刀上前,照准菱菱就砍。

原来琏珍当菱菱未回以前,下体由麻转痛,血流不已,忍不住低声呻吟,不料竟被朱氏走来听见,看出琏珍脸色有异,吓得身子发抖,心中起疑,猛揭被一看,满是血迹,知是生产。怒唤菱菱不见,伸手打了琏珍一下。气得跑回房去,就热被窝中拉起奸夫,穿好衣服,持了皮鞭跑来,定要琏珍供招与谁通奸。琏珍被适才朱氏一掌,连惊带急,晕死过去。刚刚回醒,又见朱氏凶神附体般,怒冲冲拉了奸夫持鞭进房,四肢无力,逃遁不得,知无生理,不由心胆俱裂。惊骇迷惘中,似闻一个老婆子的口音在耳旁说道:

“小姑娘莫怕,有我在此,保她害不了你就是。”琏珍虽觉奇怪,并未想到真有能人解救,仍是伤心悲痛,无言可答。

朱氏见状,益当情实,上前劈头劈脸就是一皮鞭打下。琏珍知她手狠,刚伸手一护面目,没想到皮鞭并未打到身上。耳听哎呀一声急叫,悄悄睁眼一看,反是奸夫连肩带脸挨了一下,疼得狼嗥鬼叫,抱着头肩乱抖,跪向朱氏面前。朱氏明明存心先将琏珍拷打出实情,再问奸夫,并没打他的心思。一见奸夫受伤,又急又疼。先以为气急神迷,打错了人,还想将错就锗,就势忍着心疼逼间奸夫。把奸夫吓得负痛跪在她面前,战兢兢没口子叫起撞天屈来。朱氏不舍二次下手真打,只白了一眼,喝退一旁,重又抡鞭照琏珍打去。琏珍也不知有人捉弄,心想:“这淫妇对奸夫尚且毒打,何况自己,这一下打上,不死也得重伤。”谁知朱氏的鞭方用力打下,琏珍仍是好好的。奸夫尤克家却不知怎的,二次又着了一下,疼得杀猪也似惨嗥起来,朱氏忙跑过去,将奸夫抱起慰问,心疼已是无用,这才知道有异。

正在急怒交加,菱菱已随清波上人赶回。琏珍始终不知来了两个救星,见了菱菱,正悲泣间,忽又听耳旁小语道:“清波客来,你更不用害怕了。”接着又见奸夫挨了第三下,而且比前打得更重。一抬头,见朱氏身后立着一仙风道骨的道人,方知神仙垂救。

及至朱氏扶了奸夫走出,主仆二人才说经过。琏珍因未穿小衣,便在被上叩头致谢。

清波上人摇头笑道:“我还晚来了一步,另有救你之人。可将胎儿抱来,留神受冻。”

菱菱领命,忙下床将怪胎抱进。刚往床角一放,朱氏已恶狠狠持刀奔入。

菱菱虽然有恃无恐,终因积威之下,有些怯敌。一见刀到,勉强举棍一迎,觉着有人在棍上推了一下。朱氏来得势猛,万不料菱菱忽增神力,净的一声,刀棍相接,朱氏虎口立被震裂。那柄腰刀再也把握不住,撒手飞出。身子晃了一晃,几乎跌倒。不由大惊,脚底摇动,忙即纵开。一情急,左手取镖,照定菱菱连珠打去。菱菱知她飞镖厉害,方在心惊欲避。偏那镖全没个准头,三枝直向菱菱身旁穿壁而过。朱氏尚欲再发,忽听后屋长年惊呼之声。心刚一动,便听长年高喊:“大娘快来,尤相公被镖打死了。”朱氏闻言,急痛交加,不知如何是好。慌不迭地正要跑将出去查看,倏地眼前人影一晃,猛听一人怒喝道:“贼淫妇!报应临头,还往哪走?”话言未了,脸上已着了一掌。立时眼冒金花,顺嘴直流鲜血,倒于地上。

二女一听奸夫身死,方在心喜,忽见房门口现出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年道婆,一掌将朱氏打倒。菱菱恨她切齿,上前一棍。正赶朱氏挣扎欲起,一下子打了一个筋断骨折。

朱氏虽然武勇,多年锦衣玉食,酒色淘虚:菱菱用的力猛,哪能禁受,不由痛彻心髓,晕死过去。菱菱方知屋中还有一位神仙,打倒朱氏之后,忙跑过来跪下叩头,直喊:

“神仙菩萨救命!”琏珍也伏枕叩头不止。

清波上人道:“你主仆无须发急,快快起来听这位无缺大师的安排,自然消灾脱难,转祸为福了。”道婆闻言,笑道:“清波道友说得好轻松的话儿。我昨夜由九华金顶访友归来,今早天明前路经此间,闻得女人悲泣之声甚是惨切,偶然心动,入房查看,见此女虽然临蓐,血污狼藉,室中却无秽气。再一查看她的面目神情,料定所生是个异胎。

后听她低声哭诉,得知所受奇冤。方欲现身询问底细,泼妇已拉了奸夫进房拷打。被我略用禁制之法,使奸夫代挨了几下,道兄便救了此婢和胎儿赶回。我不过路见不平,发了恻隐,所救只是为了此女。如今奸夫被镖打死,泼妇也奄奄待毙,我事已了,亟应别去。道兄起意救她主仆,自应救援,怎又推在贫道头上?”

清波上人赔笑道:“话不是这么说。大师法力无边,胜强贫道百倍。在此救善除恶,自是分所应为。既然法驾临降,便是她主仆的旷世仙缘。贫道门下并无女弟子,加以息影多年,不欲多事,纵思越俎为谋,亦属事所不能,适见二女均非凡质,又复孝义感人,仍望大师大发慈悲,救人救彻,功德无量。”道婆笑道:“道友明明当时激于义侠,想救二女脱难,不过既恐安置费事,又恐胎儿血光污了法体。知贫道所学不是玄门正宗,不畏血污,门下本有女弟子,多收两个也不妨事,乐得都推在贫道身上罢了。就算我生来好事,难道道友救人一场,因贫道在此,就一点不相干么?”

清波上人道:“大师明鉴。贫道如救二女,诚如尊言,确有诸多碍难。当时事在危急,不容坐视,正苦无法善后,难得无心巧遇大师,如终始玉成,所有难题俱都迎刃而解。大师既不许贫道置身事外,也不敢就此卸责。谨烦大师将二女收归门下,连胎儿带回山去。等此子离乳之后,大师如与无缘,再赐交贫道收养,或有其他吩咐,无不惟命。”道婆笑道:“无怪同道中人都说你巧,说了半天,还是照你的心意办理,胎儿实实与我无缘。好在他感气而生,本具异禀,无乳亦复可活。我代道友将胎儿取出,略施小术,去了血污,再给他服一粒丹药,助其成长,骨肉坚凝,仍在这里交与道友,携回山去收养,如何?”

清波上人闻言大喜,忙命菱菱抱来怪胎。天缺大师接了过去一看,那胎儿已将皮撑破,露出漆黑鸡爪子一般的两只小手,四下乱抓,身子仍在胞里不住乱挣,一个厚厚的胞衣已被撑得成了长圆形。大师笑道:“这小冤孽性子还烈呢。”随说,左手托定胎胞,右手戟指照着胞皮当中一划。胎儿本在里面用力挣扎,咝的一声,胞皮中分,胞内一个尖嘴火眼,形似雷公般的怪物早一跃而起,伸开两手,径照准大师颈间抓去,一下抓了个结实。紧接着张开那雷公嘴,又照大师面门咬去。

菱菱见状吓了一跳,忙上前伸手抢拉。忽听大师喝令:“速取盆水应用。”再看胎儿,已被大师摆脱利爪,抓在手内举起。菱菱忙从床下拉出一个木盆,正要冲出门去取水,大师早随手提了几旁水壶倒了些下去,将胎儿往盆中一按。手指处,一团热气射落盆中,水便自然往上飞起,一股股像温泉喷射般,围着胎儿周身灌注不已。胎儿意似不耐,龇着满口密牙吱哇怪叫,一双火眼精光闪闪,几次想挣出门外。无奈身子被大师禁法制住,只在盆里打滚翻跌,纵不出来。似这样约有刻许工夫。

所有用人俱已知道奸夫镖伤惨死,朱氏也受了重伤晕倒在房内,只当是菱菱由外勾来道人所为。加以朱氏平时极能买惑人心,所用长年又多半山人,有甚知识?此时看出主人吃了大亏,遂各持器械蜂拥而来,将房门口堵满,无奈大师早施禁法拦阻,众人一味互相推挤喧哗,齐喊:“快救出大娘,莫放凶手逃走。”只是挤不进房去。

大师和清波上人看了好笑,也不去理他们,从容在里施为。等到胎儿性气稍杀,大师才走过去夹颈一把提起,硬给口中塞了一粒丹药。又拉过一条干净棉被,包了个密不透风。交与清波上人道:“贫道效劳已毕,且喜道友有了传人。只是此子秉赋戾气太重,不得不令他吃点苦头,少时闷死回生,当可变化气质了。”清波上人连声称谢,接了过去。琏珍因知仙人已允度化入门,喜之不胜,几番挣起,俱被大师拦住。一见事完,又要起来拜师同行。大师连说:“你本元已亏,纵服灵药,暂时也动转不得。我既收你为徒,无须拘此形迹,日后再补行见师之礼不晚。”说罢,又取出四粒丹药,一粒赐与菱菱,三粒赐与琏珍,俱令服下。略停片刻,见屋外的人越聚越多,连左邻右舍也俱闻声赶来,大师将眉头一皱,吩咐菱菱:“速将你主仆衣物收拾带去,另取两床干净棉被备用。”菱菱忙去收拾。

也是朱氏该死。她被菱菱打伤晕倒,一会便已疼醒,睁眼偷觑,见室中添了两个道装生人。她自幼随定乃父闯荡江湖,见识异人甚多,知道菱菱天不亮就出外弃婴,一去多时,又将婴胎带回,必在弃婴之时遇见能人诉苦,搬请来了救兵。自己行为不正,无可讳言。看来人本领高强,兼通法术,决非好相与。他们已被菱菱说动,彼强我弱,情势相差悬远,此刻如不甘认吃亏,稍不知机,命必难保。朱氏心中虽然痛恨二女人骨,却连大气不敢出,一味忍痛,躺在地下装死,偷偷察听仇人动作。原以为腿上虽受重伤,二女仍非己敌。琏珍新产,不能行动,出家人不见得肯抱了产妇同走,至多再警戒威吓自己一顿。只盼当时能逃毒手,临去不伤害自己,挨到那两个厉害帮手一走,便可相机报仇。或用怀中暗器,或用辣手,先毁了贱婢菱菱。剩下一产妇,命还不是提在自己手上?谁知后来越听越不对,来人竟是救人救彻,连二女与婴儿也一齐带了同走。这一来,不但仇报不成,还有许多后患。想起奸夫多年情爱,心如刀割。认定菱菱是个罪魁祸首,纵死也饶她不得。奸夫已死,身又受伤,难免残废。妖道借镖杀人,那凶器本是己物,还得去打入命官司,纵能脱死,有何意味?

想到这里,把心一横,反正他们临走未必轻饶,一死没有两死,终以报了仇再死合算。虽明知来人精通法术,私心总以为诈死了好一会,并未被仇人们看出;菱菱又在收拾衣物,临去匆忙之际必然不知防范。朱氏一面微睁妙目,觑定室中仇人们的动作;一面暗中徐徐伸手人囊,取了一只飞镖握在手内。因为大敌当前,作贼心虚,深恐露出马脚,动作甚慢。等将镖取到手,菱菱已将衣物用具收拾齐备,打成了两个包裹。琏珍服了灵药,也止血住痛,体气渐复,在床上穿好衣服。房外长年人等看出凶手要走,益发喧吵,七张八口,人声如沸。室中诸人却通不理会。

朱氏见那道人怀抱婴儿,目视道婆,神态暇逸。道婆正取了一床干净被褥,将琏珍连头裹好。只那不知死活的菱菱还在忙乱着找东找西,拿起一床新被,待学琏珍的样,要往身上裹,站处相隔甚近,正好下手。时机瞬息,更不怠慢,暗中一错银牙,将周身之力运向手臂,照准菱菱当胸便打。手刚扬起,朱氏猛见那道婆倏地回身,双瞳炯炯,正注定自己。不禁大惊,吓得忙把眼睛一闭。手中镖业已发出,心还想:“只要报得了仇,虽死无恨。”一听菱菱并没出声喊,再睁眼一看,菱菱已被道婆用被裹好,与琏珍用带子扎在一起,提向手中。说了句:“这恶妇万万便宜她不得!”朱氏方暗道得一声:

“不好!”猛见道婆手扬处,霹雳一声,立时震死过去。

隔有多时,朱氏醒转,觉得周身骨碎,痛楚非常,耳旁人声嘈杂。再睁眼一看,身卧床板之上,面前聚了不少的人。手足四体好似受伤寸折,动转不得,奇痛无比。强忍着痛,细问就里。原来琏珍主仆已被道婆带走,临去之时,房中一声大霹雳,将房顶生揭去了大半边,屋瓦惊飞,人被打伤了好些。眼看那道婆夹着两个大包,电光闪闪,往天上飞去,晃眼工夫,不知去向。众人才知神仙降凡,吓得个个叩头礼拜不迭。过有好一会不见动静,进房一找,见朱氏头破血流,遍体鳞伤,骨头有好几处都被震断,鼻息全无,只胸前还有微温,当她必死,一面分人去向墟里司官禀报,一面用床板将她抬起,准备司官到来验看之后,再行备棺成殓。不料朱氏孽难未满,竟会醒转。

朱氏当初本是一时血气,因奸夫惨死,又被丫头打伤,急怒痛恨,愤不欲生。及至死后还阳,见仇敌已走,虽然遍体重伤,痛楚非常,反倒怕死起来。心想:“留得命在,总还有报仇之日。”忙呻吟着叫身侧长年泡了一碗参汤,用红糖水兑服下去,又将乃父家传秘制的止痛药,吞咽了好些九,是伤处都敷上金创药。一切弄好,还想移向床上安卧,无奈四肢微一转动,便作剧痛,只得暂时仍躺在木板上面。

仗着她平日驭下甚厚,人也外场,对于近邻都有个人缘。加以山人素畏神鬼,明见许多奇迹,都当神仙下凡。朱氏所居之处正当寨墟,地方上事惯例都由山人司官处置。

一会,司官率了手下兵到来,见众口一词,都说神仙降凡为祸,打死尤克家,朱氏在旁受了连累,被雷震伤。苦主就是本家,又受了重伤,无人出头告状。况且又是寄居的汉人,更有新被大雷揭去的房顶为证。七张八嘴,越说越神,闹得那司官和众人也害起怕来,恭恭敬敬朝着破房礼拜了一阵,竟然走去。

朱氏等司官去后,令人从丰埋殓了奸夫。因自己从小就精通外科,知道伤势虽然奇重,除五官略受雷震,两耳整日嗡嗡外,内里并未受着大伤。寨墟绝少良医,也没延医诊治,就以自身经验,内服补心益气之药,外用家制伤药敷洗,咬定牙关,专心忍痛将养。每日辗转床褥,连便溺都不能自理。

朱氏也算生具异禀,难为她熬煎了半年多,受了无穷的苦痛,才将伤势完全治好。

右腿骨节已被菱菱一棍打折,虽经人工和药力,将伤处用生狗皮裹好治愈,无奈当时流血过多,成了残废,仅能扶杖而行。痛定思痛,想起自身成了一个孤鬼,痛恨琏珍主仆切齿。无奈仇人已在异人门下,又不知来历居所,此仇怎样报法、筹思多日,觉着当地再住下去,徒是令人伤心,毫无生趣。便将田地变卖成了金条、珠宝。凡拿不走的产业用具,都分给了家中长年人等。独自一人离了南疆,往湖广一带走去。

朱氏原意是多年未和老父通信,不知生死存亡,打算先取道湖广,回到江南故乡看望一次。自己仅入中年,伤愈以后,反因床上养了半年多,面容较前丰腴,看去还是花信年华的美妇。虽然左腿微跛。但是还有一身绝好武功,早晚必能练得将杖弃去。手边又有不少金珠,就算报仇无望,总可遇见良缘,图一个后半世的快活归宿。谁知淫孽前定,天缺大师临去时只加重惩,未伤她命,留下后来许多隐患。朱氏一入湖南省境,便有了一番奇遇,异日琏珍主仆几遭毒手。此是后话不提。

且说清波上人抱了婴儿,与天缺大师分手后,也顾不得再采灵药,径直带回黑蛮山铁花坞洞府之中。解开包一看,只见那怪婴已比初出胎胞时长了好些,遍体漆黑,又精又瘦。稀疏疏地长着一头金发。两道浓眉几乎连成一字,紧压在眼皮上面。鼻梁凹陷,两颧高耸,露出一对朝天大鼻孔,下面是一张雷公嘴,嘴里生就两排雪白细齿,两只免耳贴肉倒立,一双三角怪眼骨碌碌乱转放光。看去相貌虽然十分怪丑,但是骨格清奇,皮肉结实,天生异禀奇资,从来罕见。又是从小随师,不染尘恶,异日造就,大未可量。

不禁越看越爱。

因他落地便离母,降生以前又当鬼胎,一切婴儿衣服通未置备,仗着蛮山气候温和,四时皆春,婴儿本非凡物,能耐寒冷。上人又给他服了一粒灵药,助他坚强骨髓,早日成长。取了些豹皮,用山麻缝成一条围腰,一件披肩,权充衣服。下面就任他赤着一双鸡爪般的双足。因对他期许甚殷,认为他今后必是光大门户的衣钵传人,故从小就不给他烟火食吃,每日只用些黄精、首乌之类研碎成糊,以代乳食。

怪婴自从服了天缺大师的灵药,把先夭中带来猛恶的气质去了多半,加以与清波上人本有师徒的缘分,竟和寻常婴儿恋乳一般,与清波上人亲热异常。清波上人为了逗弄他,好些次连本身应作的功课都耽误了。他一出生本就能纵跃爬行,再加多服黄精、首乌之类的灵药,又有清波上人教导,不消数日,已能随定乃师进出,满山乱跑,爬树穿枝,绝尘飞驰。身量却不见大长。清波上人见他如此好的资质,自然格外喜爱。过了一年,渐渐传他道家吐纳导引和本门中剑法。因是感雷而孕,相貌又生得和雷公相似,无父而生,从了母姓,取名涂雷。不消三年,已将初步入门根基扎得稳固,清波上人这才将本门道法、剑术挨次一一传授。

一晃十年。涂雷天资颖异,又极好强,任多艰难的修为,一点便透,一学便精,天性更极纯厚。上人爱极,益发加意教导。一面又教他道家各种经典,以及正邪各派修为异同,遇上妖术邪法时如何应付。所以涂雷年纪虽轻,论本领道行,已非常人可比。但他天性纯孝,从三五岁起便屡生孺慕之思,不时朝上人恳求,要寻找天缺大师探母。上人俱说:“你年纪还轻,身剑尚未练到合一地步,你不好生事,目前正邪各派互相仇视,循环报复,外面能人甚多,你虽进境神速,毕竟功候太差,还出去历练不得。”虽再三严阻不许,涂雷仍是不听,隔两日便向上人苦求。上人被他搅得无法,因说道:“你头上厄纹,煞气更重,近数年内终是下山不得。我怜你这一片孝思,天缺大师已有十年不见,不知你母修为如何,等我修书问她一同,如有成就,便着她自来看你如何?”涂雷大喜,并请上人急速修书去问。上人便用飞剑传书之法,给滇边伏波崖上元宫天缺大师送了一封信去。当日剑光飞回,接着复信。

原来琏珍、菱菱自随大师出家,十年光景,已学会一身惊人道法,还各炼成了二十四口飞刀,当时相偕出山采药行道去了。

琏珍因当初生涂雷时是不夫而孕,受了无穷冤苦羞辱,生时又差点没送了性命,当他是冤孽,恨到极处。及至因祸得福,明白胎儿来历,随大师入山之后,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渐渐动了母子天性,转仇为爱。心想:“如非此子,怎得巧遇仙缘?由儿成就,怎便还去恨他?”日常无事,琏珍背地和菱菱谈起,甚为想念。

旁门道法,入手容易,不消三年,有了点成就。便和菱菱禀明大师,前往锦鸡谷藏骨之所,将乃父骨坛起出,送回原籍,埋入祖圭安葬。归途原想略绕点路,往黑蛮山铁花坞探看儿子,就便向清波上人拜谢当年救助之德。无奈天缺大师虽近旁门一派,与寻常左道妖邪大不相同,家法最是严峻,犯了毫不宽恕。因出来忘了禀明,不敢私自擅专,只好作罢回山。先想禀明而行,屡用言语试探,大师未理。未两次实忍不住,只得率直禀告。大师闻言,眉头一皱,不置可否。二女看出大师不喜乃子,以前又有“此子与我无缘”的话,由此不敢再提前事。

这一天二女新从外面回来,正与诸同门等在宫后制炼救人的丹药,忽然大师命人来唤。二女忙即走去一看,大师又是眉头微皱,面上似有不悦之容,手拿一封柬帖,殿角上停着一道剑光,正往外飞去。大师见二女走来,说道:“适才清波道友飞剑传书,因我不喜见你孽子,不敢命来相见,但是此子颇有孝思,朝夕向乃师絮聒不休。清波道友书中情词颇为谦婉,未便不许。以前你二人和我说,没有明许,实因此子杀孽太重,异日道成,必向我这里无事生非,甚且于我有害。当初本可不去救他。一则事前不知,无心巧遇;二则意欲借这救你母子恩德,解释冤愆;三则清波道友已然先救了他,我纵不救,他也必加援手;再加他已看出此事,盛意相让,使我独成其事,乐得现成人情。我先见你二人痛恨此子,生前冤遭连累,以为或者可以割断恩爱。后见你母子天性日久油然发动,常虑未来,时谋善处之方。清波道友不令他来,也是为了我故。现在我想运数虽然前定,但我自成道以来,除前世孽冤外,从未再犯无心之过,近年外功积得更多。

休说各异派旁门中无人似我,就连峨眉、昆仑各正派中道友,对我也一致推许,好些结了方外之交。这次总算与你母子有过一番救命之恩,如若善于预防,人定当可胜天。你此去可不时将当年母子难中遇救之事,不厌求详,加以申说,使他常记在心。此子天性甚厚,或者到时不致忘恩背本,种下恶因,也不在你随我一场。须知为师并非惧他,也非取巧规避,无奈此中别有好几生的因果在内,令我轻重都难罢了。”

琏珍闻言,吓得跪禀道:“弟子等受师门再造之恩,粉身碎骨难以图报,怎能为了孽子,使恩师心忧未来?拼着割断母子之爱,弟子不愿再见他了。”大师笑道:“你二人极有至性,我已深知。伦常最重,世无不忠不孝的神仙。你二人如非孝义,怎能到我门下?前和我说时,我虽未置可否,并非明禁你去,你却不敢背师私往,足见真诚。以后你不必禀告,尽可随时与他相见。我别有谋划,无庸逆数而行。况我回信已答应了清波道友,言说等你们三日后制炼好了丹药,即行前往,怎能食言?只管到时去吧。”琏珍只得谢恩遵命。因想:“恩师道妙通玄,又极爱护门人。相随十年以来,无论遇见多凶险的事,从没见她为过难,怎对这小小顽童,反有许多顾忌?”料知事关重大,好生踌躇。如非大师回信已发,坚命前往,几乎不想与乃子见面了。

这里清波上人接了回书,与涂雷看了,自是喜出望外。涂雷孺慕情深,由第二日便站在铁花坞对面山头上面,向东南方盼起,直盼到第四天将近黄昏。清波上人也出洞闲眺,见他目不转睛,痴立呆望,至性天真,诚中形外,不禁暗中点头,甚是赞许。涂雷正凝望间,忽见瞑色苍茫,东南方天际密云中,似有几缕青红光线掣动。知来了异教中人,忙喊:“师父快看,来的甚人?”清波上人笑道:“那不就是你朝夕悬盼要想见面的母亲么?”涂雷闻言,惊喜道:“师父,你不是常说无缺大师道法高妙,不在师父以下么?怎弟子母亲却练这左道旁门中的剑术呢?”上人本知他的来历因果,闻言微愠道:

“为师虽常和你说起各派剑术,但是哪一派中也有正人能手,不可一概而论。你年轻识浅,知道什么?当年你母子如非天缺大师,命早没有,还能到今日?以后下山行道,无论遇见什么旁门之士,首先需要查明他的行径,用邪正分清敌友,切忌躁妄操切。一个处置不善,惹下乱子,便是为师也护庇你不得。”

这时那青红光线已越飞越近。涂雷口中唯唯答着乃师的话,心头怦怦跳动,恨不得飞身迎上前去相见才好。想和上人开口,还没有说出,晃眼间嗖的一声,一青一红两道光线已如流星飞坠,自天直下,投在山头,现出两个道装女子,走近前朝着上人纳头便拜。上人含笑命起,指着二女对涂雷道:“这个穿黑衣的是你母亲。那一个原是你母亲的义婢金菱菱,如今已与你母结为姊妹,同门学道。快些上前分别拜见。”

涂雷先望见琏珍,便觉心动目润,闻言大叫了一声:“娘啊!”第二句话顾不得说,已是扑上前去,抱定双膝跪倒。因为喜欢过度,反倒流下泪来。琏珍有了乃师先人之见,来时本不想爱他,经这一来,不知不觉中激发了母子天性。遂忙一把扶起,抱在怀中,直喊:“我儿不要伤心,从此可常见面了。那是菱姑,快上前见过。”涂雷遵命拜罢,菱菱忙也扶起。二女学道十年,已非俗眼。这时仔细一看涂雷,不特生得骨格清奇,迥非凡品,而且一身道气,天性又是那般淳厚,好生心喜。菱菱更是赞不绝口。涂雷好强,性猛如火,自来没听人这般夸奖过,不知不觉对菱菱起了许多好感。

清波上人等他母子见礼后,便命同往洞府中相聚长谈。二女、涂雷遵命,随同人内,重又跪倒,拜谢当年救命之恩与救养涂雷之德。往事伤心,不禁泪下。上人含笑喊起,慰勉了几句,吩咐同坐叙话。涂雷依母、师之侧,真是说不出来的喜欢。二女先向上人禀过别后之事。未了又向涂雷提起当年感孕遇救情形,反复申说,再三命涂雷不可忘了天缺大师与清波上人再造深恩。

涂雷听到乃母往锦鸡谷取祖父遗骨归葬之时,便道曾往墟中打探,得知朱氏并未被天缺大师神雷震死,调养痊愈,即将家产变卖成了金珠,忽然走去,气得攒紧两个鸡爪般的小拳头,眼孔内都要冒出火来。听完说道:“天缺师祖人这样好,真叫儿子感激,异日恩将恩报,自不消说。只可恨朱氏贱人漏了网,娘和菱姑俱有一身道法,怎不寻她报仇去去?”琏珍闻言,猛想起最近由武夷回来,听一同门至好偷偷说起那件事儿,女的颇似当年对头朱氏,名姓年貌,有好些相合之处,如若不差,将来弄巧,还是一个隐患。看涂雷性甚猛烈,知被他知晓,早晚难免寻上门去生事。朱氏不打紧,这里头有好些关碍,还是不说的好。当时呆了一下,话到口边,没有说出。

涂雷见乃母脸上似有忿容,忽又沉吟不语,便问何故。琏珍道:“我想朱氏虽然可恶,论辈分她是你祖父侧室扶正,也算我的继母,总是尊长。现在事隔十年,纵在世间,人已老了,我儿不值与她生气。万一日后出外行道,无心巧遇,装作不理也罢。”涂雷闻言,怒道:“她已背了去世祖父,私通外人,已不算我家人,况又凌虐娘和菱姑。日后不遇上便罢,遇上决饶她不得。”清波上人喝道:“雷儿怎的出言挺撞你母亲?事以顺为孝,你只说朱氏该杀,可知你也有罪么?你母别有苦衷,你哪里知道?就是天缺大师,人虽正直善好,但她门人、侄儿甚多,难免有不肖之人背了她在外横行,她又有护短之习,日后与你难免狭路相逢,难道你也不分青白,不论情面,忘了昔日恩德,径下辣手么?”

涂雷闻训,心中虽然有些不服,因上人规矩严正,并不一味溺爱,当时不得不躬身敛容,口称:“弟子知罪。”并说:“心感师祖恩德,图报尚且不逞,怎敢恩将仇报?

异日遇见异派中人,必先问明姓名来历,才行动手。如是师祖门下,但能避开,就吃点亏,也绝不还手就是。”琏珍喜道:“我儿谨遵恩师慈训,我便安心了。”涂雷话虽如此,因上人说乃母别有苦衷,未敢再问,兀自狐疑不解。

菱菱因为涂雷劫后重逢,目前已是他的尊长,仍未免却世俗之见,想不起打发什么东西好,便将自己近三年来炼的一件旁门护身法宝小旁门六戊遁形旗算做见面礼。上人一见甚喜,立命涂雷拜谢收下。说道:“此子天性疾恶如仇,异日出外行道,遇见异派中能手,难免不受挫折。天缺大师防身遁形各种法术有无穷妙用,今得此旗,大可防身免患了。”琏珍也给了涂雷一块古玉符,乃上古修道人压邪之宝。涂雷一一跪谢拜领。

传了用法,二女方始起身,向清波上人行礼作别。

涂雷数年孺慕,好容易盼到今日得见生身之母,如何能舍分离,只管依依琏珍时腋之间,牵衣挽袂,坚乞暂留,不觉声泪俱下,琏珍见状,也是心酸,强作笑容道:“雷儿休得如此。你是个有来历的孩子,又在仙师门下;我也吞列玄门,得勉清修。日后仙缘深厚,相见日长,怎学那世上儿女一般,难舍这片时的离别?况且你师祖已然允我随时可来看望,无须禀命而行。即使勤于修炼,不克分身,依我想,至多隔上三月五月,必和你金姑姑同来看你一次。只要彼此勉力修为,有了成就,我母子得在一处修道,同参正果,也在意中,要这般难受则甚?”

涂雷无法,又再三央恳:“三五月期限大长,务请娘和金姑姑改成每月来此相见一次。”并说:“娘如过期不来,儿便到祖师上元宫找娘去。”琏珍知天缺大师不喜此子,闻言大惊,无奈纠缠,只得允他每月来一次,又力戒涂雷不可往上元宫去。并说:“因祖师家法至严,宫中俱是女弟子,不奉命,任何人不许擅入,门人更不许擅自延款外人。

如若犯了,不特你有飞剑之厄,累得为娘也受严谴。弄不好重责之后,还要追回法宝、飞剑,逐出门墙,岂不把十年功行休于一旦?这事万万做不得。我不时奉命出外采药行道,不必限定一准时日,总在一月前后,不过两个月的期间,来看望你一次就是。”

涂雷闻言,把两只怪眼翻了翻,兀自不解,答道:“想不到师祖家法如此严刻。如不是怕累我娘受责,儿子真想请问她一问:娘是师祖徒弟,我是她徒孙,又有救命之恩,并非外人,就说娘不在那里学道,也应该容我登门拜谒叩谢,怎这般不近情理,拒人于千里之外?真叫人心里不得明白。”琏珍闻言,无可答复,假装微愠道:“你年轻轻,懂得什么?各派有各派的家法,岂容紊乱?你如感恩,只要永记在心,遇机图报,即使暗中默祝,望空遥拜,她老人家也必知道。当初救你,莫非为了你今日登门叩拜么?如若能去,恩师早就命你前往,我也不必如此阻拦了。”涂雷闻言,不敢再说。恋恋然重申后会之期,方始放开乃母。等其和菱菱拜别完了清波上人,恭送出去,眼看仍驾两线光华破空入云,飞得不见影子,才行回洞。

由此二女每隔一月前后,必来看望涂雷一次。去时必定叮嘱:“迤来正在加紧修为,今日抽空赶来,万一过期不能分身,千万不可冒昧往探,累娘与金姑受苦。”涂雷虽然应允,心里越发起疑。无奈师父也和娘口吻大半相同,不敢多问,老是闷在心里。

一晃过了三年,除母子按时相见外,无甚可记。这一晚,琏珍忽然神色匆匆,独自飞临。这次母子相隔才只半月光景,别期比历来都短得多。一到,先背了涂雷,与清波上人密语片时,方和涂雷相见,再三叮嘱说:“近因奉师命下山行道济世,途遇一人发生要事,须觅一隐僻洞府祭炼法宝。你金姑姑现还留在那里。此去多则半年以上,最早也须三五个月方能相见,惟恐我儿见我到期不来心又悬念,特地抽空赶来,与你见上一面,略说此事。我并不在上元宫内,那炼宝的地方你也找不着;即使找到,我和你金姑姑已行法封闭洞门,也进不去。这三五月中,务要听恩师吩咐,无论如何想我,也不可往上元宫去给我惹祸,尤其不可下山乱跑。我事一办完,定即赶来看你。我听你恩师说,只等我再来,你也不久就要下山历练,积修外功去了。千万不可毛暴,累我心悬两地。”

涂雷因乃母每次来都是欢欢喜喜的,惟独这次显得神色遑遽,面有忧色,把上项话,反复叮嘱,料出事体重大,暗藏危机,否则不会如此。再一寻思:“自从与母亲重逢,每日只专心学道,盼母常临,并未有过出山之想,怎会叮嘱到这上头去?来时又和恩师背人私语,此事大有可疑。猜那路遇之人定是母亲的冤家对头,必因我不久下山行道,恐在外得知此事,赶去寻仇,敌不过人家,吃了亏苦,特地抽身赶来。一则禀明恩师,暂缓下山之命;二则告诫自己一番,以免盼母不来,前往上元宫探间,犯了天缺大师规矩。”涂雷越想越对。心中虽然疑虑,但他为人至孝,这三年中已看出乃母最担心的,便是怕自己前往上元宫去,或与天缺大师门下为敌,此时若稍拂其意,必使慈母格外焦急。闻言想了想,和颜婉答道:“娘既有要事不能分身,儿子怎敢违命往上元宫去探望?

况且娘又不在那里。下山的话,自从见娘以后,儿子从无此意,娘知道的。再者,恩师也不准儿乱走一步啊。娘只管放心前去就是。不过娘遇那人是好是坏,为何发生此事,娘有什么妨碍没有,所炼是何宝物,也要请说出来,好使儿子放心呀。”

琏珍闻言,不由颜色更变,因恐乃子看出,忙又定神敛住。说道:“这些事,你暂不用打听。我事忙,即刻要走,也无暇多说。到了半年我如不来,再问恩师,便知详情。

我去了。”说罢,把涂雷抱在怀中搂了一搂,便即进入云房,向清波上人叩别,重嘱涂雷勿忘母训,竟自出洞破空飞去。

涂雷何等机警,早将乃母忧急之状,看在眼里,当时不敢深说,满口答应。追送出门,目送乃母去后,心如刀割,拨转身跑进房去,跪在清波上人面前,含泪请间,不肯起立。清波上人原知琏珍有难临身,异日仍得涂雷解围,不过此时说出,涂雷必然违命偷往,转致愤事,贻患无穷。便故作笑容道:“雷儿痴了,你母亲她怎会有甚对头?漫说她为人善良,不至有甚灾危,就有也必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我对你母女自来关切,如见不了,我就决不至于旁观。何况她师父天缺大师道法高妙,平日最为庇护门人,难道坐视爱徒有难,却漠不关心?不过此事曲折甚多,所炼法宝又须避人。在这封洞炼宝的三五月中,因你近来杀气大重,惟恐思亲情切,久等不耐,到处胡乱寻找,给她惹下事不好收拾,所以托我管束,向你告诫。别期较久,母子情长,难受自所不免,为何胡思乱想起来?快快站起。你目前已能身与剑合,只要从此用功,到了运用变化,无不如意之时,她虽不来,我也必令你下山寻找,就便行道济世如何?”

涂雷闻言,仍是将信将疑,意欲再问,见上人已带微愠之容,只得站起。暗忖:

“前日师父说,自己飞剑功候已离成功不远,今日又说,练到运用由心便可下山。何不多加苦功,以期早日练成,岂不来去可随意了么?师父从未打过诳语,适才虽略觉含糊其词,但是母亲就有大难,别说师父,天缺师祖头一个不会不管。想是母亲出了点小周折,发生阻碍,决不至于要紧。”想到这里,心中略宽。虽仍是悬念不已,无奈师父也不肯说出实地实情,急也枉然,只得昼夜加功,苦苦修为。他那等的异禀天资,又加玄机剑法早已悟彻,所差只是点功候而已,哪消三月,居然练到变化无穷,运行自如地步。

未两次和清波上人试剑相斗,差一点便可匹敌。休说涂雷心里高兴,连清波上人也喜爱非常,赞奖频频。

涂雷满拟剑成可以下山,上人只说还差,出外遇敌,尚难以应付。屡问乃母踪迹,仍不明告。涂雷力请先在近处历练一回,找点对头试试。上人笑道:“事有机遇。下山行道全为积修外功,济众而须除恶,多是狭路相逢,不得已而为之,岂是容你到处找对头试身手的么?说出这话来,更教人难以放心了。”涂雷又变了话头,婉言坚请遇上事时,命他略试锋芒,以便看看能否应付,为下山之证,并非成心见人就树敌结怨。上人被他纠缠不过,便说:“目前无事,且看机遇再说。如见可为,必令你去。否则满了半年期限,也必放行。”涂雷方觉期近为快。

第二日,正随侍上人在洞中论道,忽听洞外有重物触门之声。出外一看,乃是一只绝大黑虎。心想:“因为常在洞前练习飞剑,本山猛兽从不敢在近洞一带走动,这只大黑虎从未见过,哪里来的?看它屈爪跪伏地上,向洞微啸,意似有所申诉,并不似平时山行所遇猛兽见人发威之状。”好生奇怪。试上前一揪虎耳,那虎竟毫不倔强,站起身来,随了就走。

虎随涂雷走到上人面前,便照前跪伏在地,将头连点。上人指虎道:“你和白猿这两个业障引人为恶,惹下许多是非,惨死的惨死,转劫的劫,如今不去深山古洞潜伏苦修,以谋忏悔,却来我洞中则甚?”那虎闻言,竟低声呜啸起来。上人屈指算了一算,说道:“难得你这两个业障还有良心,居然敢在你恩主前讨命,挑上这副千斤重担,保定转劫人隐居山野,避祸待时。我看你恩主面上,助你不难。但今日所遇乃左道中无知小辈,又非那孩子自己遇难,不过关系两个异兽在内。适算此人少时便遭劫数,你回去时即有应验。不过他虽受伤破腹,元神未死,草毒一解,仍要回醒,为祸更烈。回去可对白猿说,可用妖人匕首将他六阳之首割裂,便不复为害了。”黑虎又点首连叩,仍不起身。后来上人怒道:“我已多年不出问事,今日之事实无庸我去,已然明示,为何还要强求?再如不走,妖人毒解回生,岂非误事?”黑虎闻言,这才又叩了两下站起,低头戢尾。缓步退出门去。

涂雷见上人与虎说话直似素识,那虎更灵慧能解人意,不禁动了好奇之心,忙向上人间那黑虎来历。上人道:“这话说起来,恰是你的好榜样呢。”涂雷问故。上人便把虎儿前生学道经过向涂雷说了个大概。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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