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重道远之青年诸君乎!诸君所生之时代,为何等时代乎?乃二十世纪之第十六年之初也。世界之变动即进化,月异而岁不同。人类光明之历史,愈演愈疾。十八世纪之文明,十七世纪之人以为狂易也;十九世纪之文明,十八世纪之人以为梦想也。丽现代二十世纪之文明,其进境如何,今方萌动,不可得而言焉。然生斯世者,必昂头自负为二十世纪之人,创造二十世纪之新文明,不可因袭十九世纪以上之文明为止境。人类文明之进化,新陈代谢,如水之逝,如矢之行,时时相续,时时变易。二十世纪之第十六年之人,又当万事一新,不可因袭二十世纪之第十五年以上之文明为满足。盖人类生活之特色,乃在创造文明耳。假令二十世纪之文明,不如于十九世纪,则吾人二十世纪之生存为无价值,二十世纪之历史为空白,假令千九百十六年之文明,一仍千九百十五年之旧,而无所更张,则吾人千九百十六年之生存为赘疣,千九百十六年之历史为重出。故于千九百十六年入岁之初,敢珍重为吾任重道远之青年诸君告也:
自世界言之,此一九一六年以前以后之历史,将的然大变也欤?欧洲战争,延及世界,胜负之数,日渐明了。德人所失,去青岛及南非洲、太平洋殖民地外,寸地无损,西拒英、法,远离国境;东入俄边,夺地千里;出巴尔干,灭塞尔维亚,德土二京,轨轴相接。德虽悉锐南征,而俄之于东,英法之于西,仅保残喘,莫越雷池。回部之众,倾心于德。印度,波斯,阿拉伯,埃及,摩洛哥,皆突厥旧邦,假以利器,必为前驱。则一九一六年以前英人所据欧、亚往还之要道,若苏彝士,若亚丁,若锡兰,将否折而入于德人之手;英、法、俄所据亚洲之殖民地,是否能保一九一六年以前之状态;一九一六年之世界地图,是否与一九一五年者同一颜色:征诸新旧民族相代之先例,其略可得而知矣。英国政党政治之缺点,日益暴露,强迫兵役,势在必行。列国鉴于德意志强盛之大原,举全力以为工业化学是务。审此,一九一六年欧洲之形势,军事,政治,学术,思想,新受此次战争之洗礼,必有剧变,大异于前。一九一六年,固欧洲人所珍重视之者也。
自吾国言之,吾国人对此一九一六年,尤应有特别之感情,绝伦之希望。盖吾人自有史以讫一九一五年,于政治,于社会,于道德,于学术,所造之罪孽,所蒙之羞辱,虽倾江、汉不可浣也。当此除旧布新之际,理应从头忏悔,改过自新。一九一五年与一九一六年间,在历史上画一鸿沟之界:自开辟以讫一九一五年,皆以古代史目之,从前种种事,至一九一六年死;以后种种事,自一九一六年生。吾人首当一新其心血,以新人格;以新国家,以新社会;以新家庭;以新民族;必迨民族更新,吾人之愿始偿,吾人始有与晰族周旋之价值,吾人始有食息此大地一隅之资格。青年必怀此希望,始克称其为青年而非老年;青年而欲达此希望,必扑杀诸老年而自重其青年,且必自杀其一九一五年之青年而自重其一九一六年之青年。
一九一六年之青年,其思想动作,果何所适从乎?
第一,自居征服(ToConquer)地位,勿自居被征服(BeConquered)地位全体人类中:男子,征服者也;女子,被征服者也。白人,征服者也;非白人,皆被征服者也。极东民族中,蒙、满、日本为征服民族,汉人种为被征服民族。汉人种中,尤以扬子江流域为被征服民族中之被征服民族所生聚。姑苏、江左之良民,其代表也。征服者何?其人好勇斗狠,不为势屈之谓也。被征服者何?其人怯懦苟安,惟强力是从;但求目前生命财产之安全,虽仇敌盗窃,异族阉宦,亦忍辱而服事之,颂扬之,所谓顺民是也。吾人平心思之,倘无此种之劣根性,则予获妄言之咎矣,如其不免焉,自负为一九一六年之男女青年,势将以铁血一洗此浃髓沦肌之奇耻大辱!
第二,尊重个人独立自主之人格,勿为他人之附属品以一物附属一物,或以一物附属一人而为其所有,其物为无意识者也。若有意识之人间,各有其意识,斯各有其独立自主之权。若以一人而附属一人,即丧其自由自尊之人格,立沦于被征服之女子奴隶捕虏家畜之地位。此自晰人种所以兢兢于独立自主之人格,平等自由之人权也。集人成国,个人之人格高,斯国家之人格亦高,个人之权巩固,斯国家之权亦巩固。而吾国自古相传之道德政治,胥反乎是。儒者三纲之说,为一切道德政治之大原:君为臣纲,则民于君为附属品,而无独立自主之人格矣,父为子纲,则子于父为附属品,而无独立自主之人格矣;夫为妻纲,则妻于夫为附属品,而无浊立自主之人格矣。率天下之男女,为臣,为子,为妻,而不见有一独立自主之人者,三纲之说为之也。缘此而生金科玉律之道德名词,——曰忠,曰孝,曰节,——皆非推已及人之主人道德,而为以已属人之奴隶道德也。人间百行,皆以自我为中心,此而丧失,他何足言?奴隶道德者,即丧失此中心,一切操行,悉非义由己起,附属他人以为功过者也。自负为一九一六年之男女青年,其各奋斗以脱离此附属品之地位,以恢复独立自主之人格!
第三,从事国民运动,勿囿于党派运动人生而私,不能无党,政治运用党尤尚焉。兹之非难党见者,盖有二义:
其一,政党政治,将随一九一五年为过去之长物,且不适用于今日之中国也。纯全政党政治,惟一见于英伦,今且不保。英之能行此制者,其国民几皆政党也:富且贵者多属保守党,贫困者非自由党即劳动党。政党殆即国民之化身,故政治运行,鲜有隔阂。且其民性深沉,不为已甚,合各党于“巴力门”,国之大政,悉决以三C。所谓三C 者:第一日Contest,党争是也;第二日Conference,协商是也;第三日Compromise,和解是也。他国鲜克臻此,吾人尤所难能。政党之岁月尚浅,范围过狭,目为国民中特殊一阶级,而政党自身,亦以为一种之营业。利权分配,或可相容;专利自恣,相攻无已。故日,政党政治,不适用于今日之中国也。
其二,吾国年来政象,惟有党派运动,而无国民运动也。法兰西之革命,法兰西国民之恶王政与教权也,美利坚之独立,十三州人民之恶苛税也;日本之维新,日本国民之恶德川专政也。是乃法、美、日本国民之运动,非一党一派人之所主张所成就。凡一党一派人之所主张,而不出于多数国民之运动,其事每不易成就,即成就矣,而亦无与于国民根本之进步。吾国之维新也,复古也,共和也,帝政也,皆政府党与在野党之所主张抗斗,而国民若观对岸之火,熟视而无所容心;其结果也,不过党派之胜负,于国民根本之进步,必无与焉。
自负为一九一六年之男女青年,其各自勉为强有力之国民,使吾国党派运动进而为国民运动。自一九一六年始,世界政象,少数优秀政党政治,进而为多数优秀国民政治,亦将自一九一六年始。此予敢为吾青年诸君预言者也。
一九一六,一,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