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嘉先生:

苟安忍辱,恶闻战争,为吾华人最大病根,数千年来屈服于暴君异族之下者,只以此耳。今之对德宣战,非以图近利(加关税缓赔款之类),非以助协约,非以报小怨(夺青岛之类),亦非以主张公理拥护公法,正欲扑彼代表帝国主义侵略政策之德意志,使彼师事德意志诸国,知无道之强权,不可滥用,然后吾弱者始有偷生之余地耳。至于实力能胜任与否,在理论上不成问题,在事实上非单独与德宣战,殊无绝对失败之理。且既已绝交,势难反顾。日攻青岛以来,吾国已非中立,今仍欲骑墙,祸更不测。

吾国民偷目前之苟安,无远大之策略,欲以民意决定外交方针,愚所绝对不敢赞同者也(不但中国如此)。若国之大政,必事事少数服从多数,则吾国之恢复帝政,垂辫缠足,罢学校,复科举,一切布旧陈新之事,足下能保不为多数赞成乎?

本志宗旨,重在反抗舆论。来书所谓代表舆论,乃同流合污媚俗阿世之卑劣名词,记者所不受,不忍受也。

独秀一九一七,五,一。

附李亨嘉

书记者足下:

贵志持诸予平等,不尚一尊,及文学改良务求显易二义,竭精殚虑,不厌求详,可谓能见其大,当务之急。持论亦复平允,吾无间言。独是最近如对德外交一文,极力主张宣战,仆虽无似,窃有怀疑。倘能启发愚蒙,岂特一人之幸?

夫德以军国主义破坏世界和平,又以潜艇战争扰及中立诸国,吾既屡受损害,为公理计,为自卫计,毅然宣战,宁得谓狂?然一国之外交,不第视其正谊如何,亦复视其实力如何。日人之于郑家屯,法人之于老西开,按诸义理,岂不可与宣战?而终至于让步者,讵非以实力不足乎?今使吾国确有战斗之能力,则虽加入协约以战强德,在名义为维持公法,在事实为缩短战争,一举而足重轻,吾何为而不尔?而我国实力则何如者?

或谓德无余力兼顾东方,吾可宣而不战,此等理论,诉之逻辑,庸非滑稽?今有甲乙丙三人于此,甲则孔武有力,无理取闹,以与乙斗,且凡过其地者,甲皆痛击无遗。丙为二人之友,亦以过其地而为甲所击伤。而丙实一病夫,不敢与战,顾谓甲曰:“吾战汝。”又谓乙曰:“吾助汝攻之。”于是时以木屑草头自远投甲,于乙无益,于甲亦岂有伤乎?今之宣战,何以异是?盖吾之足为协约助者,不过工人粮食。然此区区者,虽不宣战,吾尚可以勉为。与其宣战而无损于德,何如不战而有利于协商?

至大著所持理由,不外谓对外可以增进国际资格,联络协约感情,对内可以振奋精神,力图对外。仆则以为前者吾既抗议绝交,可以已矣。若画蛇添足,强人所难,当亦为协约诸国所不取。至后者所谓对外,恐适成仇外之代名。足下试察国民心理若何,当不谓仆诪张为幻。故仆疑足下所持理由甚不充分。

总之,吾国自甲午之役,以至英、法联军,八国联军,及国内三次革命,国民已如惊弓之鸟,其讳言宣战,固亦情理之常。故一闻宣战之声,即百货停滞。究竟政府有何不得已,必欲为此虚名之宣战,而实受损失于无形?贵志代表舆论,正宜极力反对。今反为赞成,仆实百思不解。

夫近人论外交,谓宜举国一致,诚然,诚然。但所谓一致者,当以少数服从多数,而决非以多数服从少数。今对德宣战,为多数之国民意思,抑少数之执政主张,又不待蓍决矣。至于有无条件之加入,仆以为既无实力可以言战,又乌有实力以为条件之保证乎?然则条件之有无,俱不可以言战也。仆之私见如此,不敢云辩论,亦聊以质正耳。进而教之,所厚望焉。

李亨嘉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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