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魏进忠心里自忖道:他两个是有钱的主儿,进京时,相识又多多的。俺只是一双空手,日后倘然怠慢我起来,身在异乡,那时进不得退不得,教我如何处置。俺如今只说去不得,若是他们毕竟要我陪去,就好人头了。须要断定,久后扶持我便好。今口说得破,省得后边有闲话。便对两人说道:“两位老哥进京做事,小弟却去不得。”李贞道:“三人同心,其利断金。如何说去不得?”进忠道:“小弟一则手里乏钱,二则在京没些事,日常动用,虽蒙两位见许,哪里周全得许多。咱也自觉得脸上没趣。”两人道:“魏大哥如何说这话?我们在神前立过誓的,‘患难相扶持,苦乐共相守’,哪敢相忘这句话儿?且进京去,甘苦同受,自然安顿你的。”进忠道:“既承两位老哥分付了,小弟只管相陪去便是,料必不使小弟落莫了。”

三人收拾行李包裹,雇了三头骡子,即便离了涿州,一径望北京城来,但过村坊镇店,买些酒肉面饭吃。不甚辛苦,也不熬淡。进忠沿途小心谨慎。李贞、刘嵎甚是喜欢。行到武清地面,日色衔山,投宿旅店。三人下了牲口,卸了行李,安顿客房。赶脚人自去喂着骡子。店家孩子端着盆水进来。进忠、李贞、刘嵎都洗了脸,扑掉了身上尘土。李贞、刘嵎在堂屋里坐下,进忠自己一个走将出来,到门首问店主人:“咱们路上辛苦了,要些好酒吃,不知这里可有吗?”店主人道:“这镇上哪讨得好洒,须要进城去。有好易酒、豆酒、细花烧酒、苏州三白酒、金华老酒、徽州白酒。”进忠道:“这里到城里去有几多路程?”店主人道:“不远,止有二三里。客官们要吃什么样酒,待俺家孩子们去买来便是。”进忠暗想道:“我如今正要他两人提拔,一路都用着他的,吃着他的,进京又要靠着他的,趁今日冷淡时,做一个小东道点景儿。”便从腰边缠袋里,取出一块银子,有二钱来重,递与店主人,悄地里教孩子去买些好酒,宰了一只鸡,切下一大盘牛脯,整备了端进客房里来。李贞、刘嵎见了口里不说,心里怪道:“太费事了。”进忠是个乖巧人,见貌辨色的主儿,便道:“小弟多亏了两位老哥挈带。这杯薄酒,聊表我这点心。两位老哥,宽怀请三杯。”两人道:“我们原说过不要费你一毫的,怎么又是这等费事起来,反教我们不安了。今后再不要挂念,才见得仗义的弟兄。”进忠道:“实不敢相瞒,小弟也只好这一次奉敬了。”三人尽兴畅欢。

隔壁客房里也在那里吃酒,弹动三弦子,唱起《山坡羊》:

风儿疏喇喇吹动,雨儿浙零零风送。雨儿凄楚风儿横,绣幕中灯儿一点红。

灯儿照破人儿梦,梦绕巫山若个峰。朦胧徘徊两意浓,匆匆欢娱一霎空。

你说这个客人是什么人?是管皇城的何内相的家人,叫做何旺。差他到保定去公干回来的,也是个好玩耍、极风月的,随身带着吹弹的物件儿走。魏进忠听得,便技庠起来了,心里道:我的本领高似他几分,这里不卖弄,哪里去卖弄啊。便走出房去,向那店主人借提琴投管,也弹唱起来,引动各房的客人,又许多掌鞭的,及那外边邻舍的人,齐齐都来听着。都喝采道好。那何旺便掇起心头火一盆,一则倚内相的势,二则乘了些酒兴,三则本京人惯要藐视外路人的,大叫道:“扫我的兴!”就大发作起宗。摩拳擦掌,寻闹厮打。那魏进忠原是个无赖,平常要生事,不肯让人的,便要交锋对敌,只因看的人多,都来劝解,两边不得着身。北方人最是鲠直的,都道:“何管家不是,明明是欺侮魏官儿。”进忠是个大奸大诈的人。看见众人这等抱不平,自家能再不开口,只说“自有列位这等公道话儿,咱何消辩得”。那何旺听见众人这话,十分威势,早已倒了七八分。

李贞、刘嵎二人心里想道:“我们正要进京相交人的,岂可恶识了他。”上前对着何旺拜个揖道:“老管家,不要着恼。这是大家在客边取乐,歇过一夜,明早各自从东从西去了,有什么争不明的田地,撑不开的船头。待我们筛一壶酒来,同老管家坐一坐。咱也胡诌一只曲儿,与老管家听着何如?”双手扯这何旺到自己客房里坐着,撇过了残肴,重新去买办好一桌饭来,满满斟杯酒儿,送与何旺道:“老管家宽怀,请一杯。”这何旺倒觉满面羞渐,就下个大礼,请罪道:“列位爷这样高品,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望乞宽恕。”这个何旺也是个直汉。店主人也来混做一堆,饮酒唱曲,你唱我奉酒,我唱你奉酒,欢天喜地倒做了个好相识。

直吃到半夜一齐都醉了,次早都爬不起来,直睡到晌午,还是中酒的。两边不舍得分手,又住了一日。那何旺道:“昨夜小的得罪了,反又扰了三位。今日备个小东儿奉答。望乞三位爷不嫌弃在下,要求宽坐一坐。”李贞道:“虽承老管家盛情,但是我们三人独破费老管家一人,万不敢当。”何旺道:“在下不揣分,先叨扰了三位。就这杯薄酒儿,哪里偿得这冲撞列位的大罪?”店主人踅过来道:“俺也搭一分请三位,搅做一家,快活吃三杯。”

是日,又吃到半夜,极其尽欢。何旺在酒席上搭话道:“敢问三位进京贵干?”李贞道:“咱们是结义的弟兄,胜似同胞的一般,都要进京讨个出身,做些勾当。”何旺道:“京中有相识吗?”三人答道:“相识虽有,不知他情分如何,又不知我命运如何,这都是料不定的事。”那何旺道:“不敢动问三位,到京中行哪一道图取功名?”李贞道:“咱原是文墨道中,善作诗文,胡乱写几家字儿。”何旺道:“这个极行得通,要取功名,是不难的。就是俺爷也要请一位代笔的。待小的回去对俺爷说,倘或相请,也不可知。刘爷行哪一道?”刘嵎道:“咱原是世荫武科,因触忤了上官,坑我闲住,无聊之极。进京别图一个小就,混过日子罢了。”那何旺道:“如今建酋作乱,一发得用着。待在下禀俺爷,送到兵部收用便是。”又问到进忠,进忠道。“咱一无所能,家贫人陋,只为奉陪二位进来,我并没有什么指望。”那何旺道:“看老哥这个相貌,决不是个下等的人,须要待时而动。不知三位进京寓在何处?在下好来走动走动。”李贞道:“这也定不得,且到里面看光景。”何旺道:“在下斗胆有一言相告,不知尊意如何?”李贞道:“愿闻见教。”何旺道:“三位进京,且不必寻下处。俺爷所管的皇城西华门内兵仗局,极宽敝,房屋甚多。待俺禀过爷,竟在里头住便了。”三人听他这样一说,不胜欢喜,一齐叩谢道:“我们全仗老哥引领。见了何公公若得见纳,不敢忘犬马之报,就与老哥至亲骨肉一般。”

那何旺便一路同伙回京。先留三人在自已家里住下,安顿了行李,吃了酒饭,然后自去见家主何内相,回复了差去公干事情的话。何内相道是何旺能干事,心中喜他,问道:“一路行来有什么新闻吗?”何旺道:“路上平静,并没有闻见。只是何旺遇得三个有义气的汉子,他们进京来图些前程。这三个人据小的看来,老爷都是用得差的。他因人生路不熟,随着小的来,如今还不曾投下处。”何内相道:“你说好,便是好的了。查有空房子,且与他们住着,过几日你引他来我看。”何旺道:“小的想到兵仗局无人看管,房屋又多,可放他往着,早晚照管也好。”内相道:“就着他住便了。”

何旺回家来,递了这些说话,李贞三人大喜,感激这何旺,便择个好日子搬进局去。何旺预先教人去打扫,装修停当了房户炕灶,又办些动用的家伙什物。一切完备。这都是何旺极力周全,三人现成住着。朝夕一应事体,何旺时时来看管。

过了十数日,何内相访知李贞有文才,留做馆宾。一概往来书札,掌记代笔,日逐阅历邸报,因此熟谙内外缙绅仕途宦绩。那刘嵎也善能迎合何内相的意旨,出入何内相家,教习骑马射箭。这两人存住身了,只有魏进忠不尴不尬,京中游荡,没处着落。李贞、刘嵎供赡他衣食,一意相好,并无片言。一日二人商量道:“魏大哥岂可使他不了不当,我们积攒得些银两,再央何掌家去借贷些,买一个衙门顶首与他,可完全了结义之情,又成就了终身之业。”

二人算计已定,夜间只等进忠回来,当面与他计议。进忠甚是感激,便道:“生我者父母,成我者鲍叔。多蒙二位老哥成全,我何以为报!”两人极力措处。恰有礼部一个长班窝子,要卖与人,便央何旺去说合,买了顶首。进忠极是个乖巧奸猾的人,假意小心奉承,上官极喜他,凡百事,听着他的言语。一举动,诈着人的银钱,整日吃酒作乐,倒觉兴头似这两人了。在衙门里极会播弄,词讼中广使神通,正是:

翻手作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

甚是胡行乱法。毕竞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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