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吕太后听见樊哙不日可到,不禁大悦,便含笑对陈平道:“君沿途辛苦,可先回家休息。”陈平复道:“现值宫中大丧,臣愿留充宿卫。”吕太后道:“君须担任大政,守卫之事,令数武士足矣。”陈平听了,又顿首固请道:“新立储君,国是未定,臣受先帝厚恩,理应不离储君左右,事无巨细,臣须目睹储君饮食兴居等事,方始放心”吕太后听他口口声声顾念嗣君,既感他未斩樊哙之恩,又喜他忠于儿子之意,于是不绝于口地温谕嘉奖道:“忠诚如君,举世罕有。现在嗣主年少,处处需人指导。先帝临终,曾言君才可用,敢烦君为郎中令,傅相嗣主,使我释忧。陈平一再叩首谢恩,真的不回私宅,就会随伴惠帝去了。

陈平刚刚趋出,舞阳侯夫人吕媭,已进宫来,向她乃姊哭诉樊哙被冤,都是陈平主唆,须速将他问斩。吕太后听了,佛然道:“我曾说你鲁莽,一丝不错。陈平乃是好人,你的丈夫,若非陈平,恐怕一百个也死了,还待此时!”吕媭道:“这是陈平听得先帝驾崩,因而变计,又来讨好。他的狡猾,我却深知。”吕太后听了,且怒且笑道:“此地距燕,路程不下数千,往返至少也要一月半月。当时先帝尚存,本是命他去立斩汝夫之首,他若照办,也不能怪他,你怎么说他变计?那时你我在都,尚且不能设法相救。幸他能顾大局,保全你夫之命,此等大恩,应当世世不忘。我是国母,身分关系未便合公言私。你有夫妇之情,怎应恩将仇报起来,如此行为?”吕太后说到此地,便微微冷笑一声道:“你以后须要改换才好呢,你切不可自恃是太后的妹子,遇事任性,国法难赦,不要后悔。”原来吕媭本想乃姊听她的说话,斩了陈平,替她示威,以后别人便不敢来惹着樊府之事了。哪知偏偏碰了一个大大钉子,不禁满面含羞的一言不发,立在一旁。吕太后见她羞愧之容堆满一脸,一时想起姊妹之情,方将此事丢开不谈。命她赶快回去,等我赦了樊哙,一场险事总算平安,应该谢谢祖宗。

吕媭去后,樊哙已经解到,待罪之臣,未便擅自入宫。吕太后下了赦令,樊哙进来拜谢。吕太后问他道:“汝的性命,究是何人保全,汝知道否?”樊哙道:“自然是太后的恩典,臣当以死图报。”吕太后笑道:“我不敢以他人之功,据为己有,也不劳你当面恭维。汝再想想看,到底是谁?”樊哙明知是陈平帮忙,因是私事,不敢直认。现见太后一定要他说出,没有法子,只得老实道:“臣那时听了陈平宣读诏书,诏中有立即斩首字样,自知命已不保,纵有冤抑,路隔数千,何能插翅飞到先帝面前诉冤?幸而陈平与臣耳语他的办法,臣始放心。

陈平冒死违旨相救,真是可感!“吕太后笑道:”汝还老实,尚有良心。不比汝妻糊涂已极,竟来逼我降罪陈平,汝以后倒要好好的管教她才是。“樊哙听毕,连连代他妻子认罪。吕太后道:”汝快去谢过陈平,往后不论公私事务,与陈平商量商量,多有益处。“樊哙听了退出,回至家中,吩咐家臣商冲,立刻预备上等酒宴,单请陈平一人。陈平接到请帖,自然赴宴。

谁知到了樊侯府第,那桌酒宴,不设正所,却设在内室,陈平受宠若惊。先与樊哙寒暄之后,樊哙也谢过救命之恩,陈平方始力辞道:“执事为国戚皇亲,此地内室,太后尝来私宴,晚辈外臣,怎敢无礼!”樊哙听了,呵呵大笑道:“我是武夫,不会客套,荆人尝受太后教训,尚长词令,我今日请先生在内室饮宴,原是以至亲骨肉相待。”说完,即命丫鬓,快请夫人出来,拜谢先生。陈平急会阻止,早见吕媭已经袅袅婷婷的,轻移莲步,走至他的面前,口称:“恩公在上,受我一礼。”

边说边已盈盈地拜了下去。陈平只得慌急跪下回礼道:“夫人请起,如此折死晚辈了!”吕媭拜完,又去亲自执杯,与陈平递酒。陈平还要谦让,却被樊哙大喝一声,一把将他揿在首位座上。陈平那时一个冷不防的,不觉大大地吓了一跳。就在这一吓之中,他们夫妻二人,已经左右坐下,一同吃了起来。陈平只得告罪道:“贤夫妇如此错爱,晚辈恭敬不如从命了。”

樊哙听了,复大笑道:“先生本是风流才人,何必拘拘学那班腐儒的行为,这样最好。”

酒过三巡,樊哙又笑问陈平道:“先生曾在先帝面前献过六次奇计,这是人人钦佩的。不过此次承先生相救,我却有一桩事情不解,今日既成忘形之交,可否明白宣布,以释我的疑团?”陈平道:“从前之计,乃是偶然猜中,一则是先帝的洪福,二则诸位的功劳,何消挂齿。执事何事不懂,晚辈自当解释。”樊哙道:“我的蒙先生不照诏书行事,现在是有太后恩赦。对于先生的办法,公私俱足称道。但那时先帝尚在,先帝为人,说行就行,谁人敢去违他圣旨?先生偏敢毅然相救,难道预知先帝驾崩的日子么?若是不能预知,岂不是舍了自己的性命救我么?”吕媭也接口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务请先生不要见怪。我们夫妻,敢认先生知己,因此无语不谈,也无事不可问了。”陈平当下答道:“晚辈当时与周将军同奉面谕之后,本想当场即替执事求赦,实因那时先帝满面怒容,又在病中,求也无益,兼之威夫人在侧,晚辈更不便多言。”陈平说至此地,吕媭又微蹩双眉,接口道:“那个贱婢,连太后也不在她的眼中,我们是太后一方面的人,她自然应该进谗的了。”

陈平道:“此事先帝究听何人之言,不敢臆度,但也不好一定疑心是戚夫人进的谗言。”樊哙道:“这且不提,先生只说那时的意思。”陈平道:“晚辈那时没有法子,然已打定这个主意,中途即与周将军商议。周将军只要我肯负责,也很赞同。

我将执事押解入都,乃是让先帝自行办理,腾出机会一则希望先帝回心转意,赦了执事之罪;二则内有皇后,外有同僚,大众力保,未必无望。至于我纵因此获罪,因为国家留将材起见,却也甘心。说到先帝宾天之期,我非神仙,何能预知?且先帝待我甚厚,断无望他速死之意。“

樊哙、吕媭听毕,一齐称道:“如此说来,这是先生实心相救的了,我夫妇有生之年,皆先生所赐。”陈平接口道:“晚辈为国为才,非为执事,何敢承誉?不过说起先帝的病症,却有一段小小奇闻。”樊哙问其何事。陈平道:“山荆随我有年,平生极孝父母,她因为祖父、父亲有病,常去求神问卜,我因她是孝思,也未阻止。山荆有一天,在此间东郭外,一家先觉庵里,无意中遇见一位有道的老尼,法号苦女。据云她已百有十岁,尚是童身,亲见列国纷争。那时连始皇也未出世,她避兵灾,入山遇仙,因此略知过去未来之事。山荆见她童颜鹤发,道貌盎然,即以她的祖父、父病为问。那尼微笑答道:”二人无碍,惟母氏可忧。‘山荆当时不甚为然,因那时她的母亲,身体康健,毫无小病,何至可忧。岂知未到半月,即接家报,母氏果得急病而亡。山荆至是始服那位老尼,真有道行,因以语我。我即偕山荆前去拜谒老尼,那时我适奉了命捕执事的诏书。不办呢,有违旨之罪,若办呢,执事乃国家梁栋,岂不可惜。便以这桩疑难问题,取决老尼。老尼即写出四句隐语,那隐语是:“山中虎,不必捕;窟内龙,至此终。”陈平述完隐语,又接说道:“我当时仍不相信,总之欲救执事,却是南山可移,此志决不更改。现在事后想来,此尼真有道行了。据说张留侯避谷之术,就是此尼所教。”樊哙听了,倒还不以为奇,惟有吕媭听了这件奇事,笑得一张樱桃小口,合不拢来,急问陈平:“我们此刻便去将此尼请来,问问吉凶如何?”樊哙本宠这位贵妻,真的差了商冲,亲自去请。

稍顷回报,老尼拒绝来府。吕媭问他何故不来。商冲答道:“老尼说世人喜闻吉语,恶听凶词;万一因此触犯贵人之忌,反多麻烦等语。”吕媭道:“烦君再去相请,就对此尼说,我要罹千刀万剐之罪,是我命中注定,我也决不怪她就是。”商冲去后,不到半个时辰,果然同了老尼来了。陈平因是熟人,便与她为礼。吕媭就请此尼坐在席上,略道寒温,戏以杯中之物相敬。老尼接了酒杯微笑道:“夫人所赐,不敢违命。惟贫尼绝食已久,哪能破戒。”说着,即把眼睛四处一望,乃笑指几上一座翡翠花瓶道:“这瓶现在未曾插花,可以替代贫尼饮这美酒。”边说边以杯中之酒,向空一洒之后,始朝吕媭申谢道:“贫尼拜领矣。”吕媭不信,赶忙命丫鬟将那座花瓶,捧至面前。先以她的鼻子向瓶口一闻,果有芬芳馥郁的酒气,不禁称奇。复把瓶口覆地,那酒就泊泊地流了出来。说也奇怪,瓶中之酒,不过两匙,那座花瓶,却有一尺五寸高低,那酒竟会源源地流出不绝。又命丫鬓,接以巨盆,盆满三次,瓶中之酒犹多。此刻连樊哙也奇怪起来。他本洪量,便笑将那瓶接在手中。举得极高,以瓶口置诸他的唇边,一口一口地喝在肚内。

谁知喝了许久,觉已微醺,那酒仍未倒罄。同时又见那尼以指向空中一指,道了一声“疾,”那座瓶里,顿时告荆忽见家人进来禀说:“府中所存十巨瓮的美酿,不知何故,突然自会点滴俱无。”老尼接口笑道:“此酒己入侯爷腹中矣,哪得还有!”樊哙大乐,敬礼有加。吕媭方以终身的祸福相询。老尼输指良久,忽然目注吕媭的脸上微讶道:“夫人急宜力行善事,以避灾星。”吕媭急问道:“莫非我有不祥之兆么?”老尼摇首不语。吕媭记起方才商冲传语,便笑对老尼道:“仙姑毋惧,任何凶兆,务乞明示!”老尼方嚷嚷道:“贫尼亦不解,夫人贵为国戚,纵有不幸,亦何至裸体去受官刑乎?贫尼屡卜均有奇验。不验之事,或者自此始矣!”说完,告辞而出,坚留不住,赠金不受。吕媭亦不在意,谁当时因有贵客在座,微现羞容罢了。陈平便也告谢辞出。次日,即将舞阳侯留宴之事,遇便奏知太后。吕太后听了,喜他戋微私务,亦不相瞒,对于国家大事,自然更加忠心,因此十分宠信。

一日,吕太后召陈平至,询以欲害戚夫人,廷臣有闲话否?陈平奏道:“宫中之事,廷臣哪好干涉。”陈平退后,吕太后即将成夫人唤至,数以罪状道:“尔狐媚先帝,病中不戒房事,一罪也;欲废太子,以子代之,二罪也;背后诽谤国母,三罪也;任用内监,致有不法行为,四罪也。此四样乃其大者,其余之罪,罄竹难书。尔今日尚有何说?”戚夫人听毕,自知已失靠山,哪敢言语。吕太后便顾左右道:“速将髡钳为奴的刑罚,加她身上。”于是就有几个大力宫奴,走上来先把戚夫人身上绣服褪去,换上粗布衣裳,然后把她头上的万缕青丝拔个干净。吕太后见了,又冷笑一声道:“尔平日擅作威福,且让尔吃些苦头再讲。”说完,即令戚夫人服了赭衣,打入永巷内圈禁。每日勒限舂米一石,专派心腹内监管理此事,若少半升,即杖百下。可怜戚夫人十指尖尖,既嫩且自,平日只谙弹唱,哪里知道井臼之事,而且没有气力,娇滴滴的身材,如何禁得起那个石杵?但是怕挨御杖,只得早起晏眠地拨眉工作。

一天委实乏了,便一面流泪,一面信口编成一歌,悲声唱道: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相伍。相离三千里,谁当使告汝!

她歌中寓意,明是思念她的儿子赵王如意,不料已有人将歌词报知吕太后。吕太后愤然暗想道:“不错,她拚命的只望儿子作帝。这个祸根留在世上,自然不是我们母子之福。”想到此地,急命使者速往赵国,召赵王如意入朝。使者去后,一次不至,二次不来,吕太后愈加动怒。正欲提兵遣将,去拿赵王,就有一个心腹内监奏道:“臣知赵王不肯应召入朝,全是赵相周昌作梗。只要用一个调虎离山之计,把周昌先行召入朝来,那时赵王一个乳臭小儿,我们要他至东,他也不敢往西了。”吕太后依奏,即把周昌征召入都。周昌接到诏书,不敢不遵,只得别了赵王,单骑来见太后。吕太后一见周昌,顿时怒容满面地叱之道:“我与戚婢有嫌,汝应知道。何故阻止赵王,不使前来见我?”周昌听毕,仍是急切说不出话来。挣了半天,方始断断续续地挣出几句说话。不佞将他的说话凑接拢来,乃是先帝以赵王托臣,明知臣虽无才,尚觉愚直,为人不可无信,况已去世的主上么?所以臣从前在朝的时候,只知主上与太子二人。那时主上要废太子,臣情愿冒犯主上,力保太子。自从奉先帝命作赵相之后,臣只知一个赵王,不知有他。这是臣阻止赵王入都,以防不测的意思。说到现在的嗣帝,乃是赵王之兄。赵王为先帝钟爱,太后与嗣帝,也应该仰体先帝之心,善视赵王,方才不负先帝。今太后恨臣不使赵王入都,以此测度,太后不是有不利赵王的心思么?臣意嗣帝已为天子,赵王原属臣下,不比先帝在日,或防赵王有夺嫡之事。况且先帝有誓,非刘氏不准封王。赵王乃是先帝亲子,尚望太后速弃私怨。臣奉先帝遗命,刀斧加项,不敢相辞等语。当时吕太后听毕,原想将周昌从重治罪,后来听他提起从前争储一事,念他前功,故而赦他违抗之罪,但是不使他回赵,一面复召赵王入谒。

赵王既已失去周昌,无人作主,只得乖乖应命入都,朝谒太后。那时惠帝年虽未冠,却是存心仁厚,与他母亲的性情大不相同。每见其母虐待戚夫人,曾经哭谏,无奈太后不理。他究是她的亲生之子,只得空替戚夫人嗟叹而已。现见太后召入赵王,知道不怀好意。一俟赵王谒过太后,他便命赵王和他同寝同食,一刻不使离开左右。好在他尚没有立后,他的宫中,也用不着避嫌。赵王见惠帝如此相待,自然感激涕零。有一天,他趁便求着惠帝,思见其母一面。惠帝好言安慰,允他随时设法,急则反为不妙。赵王无法,只得日以眼泪洗面,一天一天的只在愁城度日。吕太后的召入赵王,当然是要害他。因被儿子顷刻不离的管住,倒也一时不好下手。

光阴易过,赵王在宫中一住数月,已是惠帝元年十二月中旬了。惠帝近见太后不甚注意赵王,以为已经打消毒意。一天出去打猎,因见时候尚早,天气又寒,赵王既在梦中,不忍唤他醒来,于是一个人出官而去。待至打猎回来,心中惦记赵王,尚未去见太后,却先回至寝宫。及见赵王还在蒙头高卧,非但自己不去唤他,且今侍从也不许惊动。直至午膳开出,方去揭开锦被一看,不看犹可,这一看,只把惠帝伤心得珠泪纷抛起来。你道为何?原来赵王如意,何尝如意,早已七窍流红的死了多时了。惠帝明知这个辣手,定是太后干的,只得大哭一场,吩咐左右,用王礼殓葬。后来查得帮助大后酖死赵王的人物,内中有一个是东门外的官奴,惠帝便瞒了太后,立将那个官奴暗暗处死。其余的呢,都是日伴太后身边,也只好敢怒而不敢言,付之一叹罢了。赵王既死,可怜戚夫人仍在永巷舂米,毫未知道,还巴望她的爱子,前去救她呢。正是:安眠虽赖贤兄爱,惨死其如嫡母何!

不知吕太后酖死赵王如意之后,能否放过其母,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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