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丞相申屠嘉既死,忽然引动一个被黜之臣,上书景帝要想辩冤。谁知此人不辩倒还罢了,这一辩,更比不辩还要不妙。此人究竟是谁呢?乃是文帝时代的一位宠臣,姓邓名通,蜀郡南安人氏。本无才识,只有水里行船,是他专长。后来遇见一个同乡,正充文帝的内监,在宫中虽无权力,推荐个把小小官儿,似乎力尚能及。当下收了邓通一份重礼,便代邓通谋到一个黄头郎的官衔——汉制御船水手,都戴黄色帽子,故有是称——邓通得了此职,倒也可谓幼学壮行,每日照例行事,他心中并不希望甚么意外升迁。岂知时运来了,连他自己也意想不到。

先是文帝夜得一梦,梦见自己身在空中,距离灵霄宝殿,不过数丈,正想腾身再上,不料力量不够,几乎掉下地来。那时忽见一个头戴黄帽之人,也在空中,见他无力上升,赶忙飞身近前急用双手,托着文帝双足,向上尽力一推,文帝方得升到天上。当时心感其人,俯视下面,仅见此人的一个背影,衣服下盖,似有一个极大的窟窿。正想唤他,耳边已是鸡声报晓,一惊而醒,文帝回忆梦境,历历在目,又暗忖道:“这梦非常奇突,此人既来助朕,必是江山柱石之臣。但是他的面貌姓名,一无所知,叫朕何处寻觅他呢?”文帝想到这里,没有办法,只得暂且丢过一边。这天视朝之后,便在各处游玩,希望能够遇见夜梦贤臣,也未可知。游了一番,各处并无其人,后来行过渐台的当口,遥见有百十名黄头郎方在那儿打扫御船,文帝一见那班人所戴之帽,正与梦中所见的相符,不禁心中大喜。

即吩咐内监道:“朕今天要点御船水手的花名,速去传旨。”

内监虽然不知其意,只得诺诺连声答应。

顷刻之间,那班水手,都已齐集一起。文帝又命未曾应点的,统统站在左边,点过的站在右边。文帝坐了临时御案,点一名,就向他们身上,由上而下地察看一名。及至全数点毕,只见帽子,虽然同是黄色,下面衣盖,都是完全无缺,并未见衣有窟窿的水手,忙问左右道:“御船水手,都齐全了么?”

左右因问大众,大众答道:“还有一个,现请病假,因此未到。”文帝道:“速将此人召来。”等得此人扶病而至,文帝见了,命他背转身去。那人听了,大大一吓,一时没有法子,只得扑的跪下,老实奏道:“臣有重病,卧在离中,匆匆应召,未曾更换衣服。”文帝不待此人辞毕,仍命起来背立。谁知不看犹可,一看他的下面衣盖,真的一个大洞,正与梦中所见,一丝不差。文帝既已觉到此人,也不多言,问过姓名,即擢为御船船监之职。这个船监,便是首领。邓通忽逢奇遇,自然喜出望外。究竟怎么有此奇遇,可怜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幸而他虽没有本事,却有拍马功夫,不到两年,已升到大中大夫之职。

朝中各臣对于邓通,倒还罢了,独有丞相申屠嘉,大不为然。一天,可巧邓通因事失仪,申屠嘉捉着把柄,立请文帝把他正法。文帝心有成见,哪里肯听。当下便向申屠嘉微微冷笑一声道:“相国未免太多事了,朕知盈廷诸臣,失仪的也很多,相国单单只注意邓通一个,莫非因为朕太宠任他么?”申屠嘉听了,慌恐免冠叩首谢罪。回家之后,只得另想别法,收拾邓通。文帝背后也叮嘱邓通,以后须要遇事谨慎,不可被丞相拿着短处。邓通原是拍马人材,往后对于申屠嘉,非但不敢唐突,且去巴结。申屠嘉见他既已服软,便即罢休。

又过几时,文帝复握邓通为上大夫。那时朝中一班公卿,正在大谈相术,许负以外,尚有吴曼珠、洪承娇、广元仙、文官桓诸人,都是精于相人之术,颇有奇验。文帝既宠邓通,也将吴曼珠召入内廷,命她替邓通看相。曼珠为霸上人,夫死守节,已有二十多年,平时以相术营生,言必有中,因而致富。

某日,建造住宅,她所用的泥木两匠,都拣面有福相的才用。

她说:“有福相的匠人,宅成之后,家可大富。”后来果然营业鼎盛,每日有十斤黄金的进益。她既富有,趋之者更是若骛,连中郎将袁盎那般正直的人,也会十二分信她。她那天入宫之后,见过文帝。文帝指邓通语之道:“此是新任上大夫,对朕很为尽忠,汝可将他仔细一看。”曼珠奉了圣谕,便将邓通脸上端详一番,当下摇着头奏道:“邓大夫之相,实在不佳。”

文帝道:“怎么不佳呢?”曼珠听了,迟疑半晌道:“面有穷相,恐怕饿死。”文帝听了,大为不悦,叱退曼珠,愤然谓邓通道:“朕欲富汝,有何繁难。就是天要饿死汝身,朕也要与天争一争呢!”说完,即下一诏,竟把蜀郡的严道铜山,赐与邓通,并准他私自铸钱,等于国币。原来汉高帝开国,因嫌秦钱太重,每文约有半两,即命改铸荚钱,每文仅重一铢半,径五分,形如榆筴之式。当时民间因为钱质太轻,物价陡然奇涨,白米竟售到每石万钱。文帝乃改铸四铢钱,并除去私铸之令。

贾谊、贾山,次第上书谏阻,文帝不纳。因此吴王刘濞,觅得故鄣铜山,自由设局大铸,因而富已敌国。后来邓通也有铜山铸钱,与吴王东西对峙。当时东南多用吴钱,西北多用邓钱,吴王尚有国用开支。邓通乃是私人,入而不出,其富不言可知。

邓通既已暴富,当然感激文帝。

一天,文帝忽然病痔,溃烂不堪,脓血污秽,令人掩鼻。

每日号叫痛楚,声不绝口,医药无效,巫卜无灵。上自太后,下至妃嫔,无法可想。乃悬重赏,若能医愈文帝之痔者,富贵自择。为日既久,一无应命之人。邓通见此情形,自然双眉深锁,叹气不已。他的爱妾麻姑问他道:“君已富贵至是,尚有何愁?”邓通始将文帝患痔,无法止痛之事告之。麻姑听了道:“妾有一法,对于此症,平日屡试屡验,惟恐君不肯做,若是肯做,必有九分把握。”邓通听了,乐得不可开交,拉着麻姑的手问她什么法子,只要能够立时止痛,我必定替你大置钗饰。麻姑听了,笑答道:“君从前为黄头郎的时候,不是应许过我百粒明珠的么?至今尚未如约,现在又来骗我。”邓通道:“我现有铜山铸钱,人称活财神,你还愁甚么?你快将法子教我要紧。”麻姑听了,尚未开言,忽双颊泛红云,羞涩之态,不可言语形容。邓通见了大奇道:“你与我夫妇三年,恩爱已达极点,还有何事怕羞呢?你快快说吧。”麻姑至是,始含羞说道:“妾前夫也患此症,应时痛得无法可治,妾偶然替他吮去痔上脓血。谁知真有奇效,吮的当口,非但立刻止痛,大约三四十次之后,其病霍然而愈。不过吮的时候既腥且臭,其味难闻,势必至于恶心,若恶心就不能够吮了。”邓通听了道:“他是皇帝,又是我的恩人,这点事情,哪好再嫌肮脏。”说完,连夜出府入宫。当下就有内监阻止他道:“邓大夫不得进入寝宫。皇后皇妃吩咐过的。”邓通发急道:“我是前来医主上病的,不比别样事情,你们哪好阻我?”内监听,慌忙报了进去。慎夫人忙站至窗口问邓通道:“皇上已经痛得昏间数次,邓大夫若是寻常之药,仍恐无益。”邓通隔窗奏道:“娘娘且让臣进房,再当面奏。”慎夫人知道邓通素为文帝宠任之人,便让他进去。

邓通进房,看见文帝躺在御榻,真的痛得已是奄奄一息,那时也顾不得再去与后妃行礼,赶忙走至榻边,向伺候的宫女道:“诸位请将万岁的被服揭开,帮同褪去下衣,我要用口吮痔。”邓通尚未说完,薄太后、窦皇后、慎夫人三个,在旁听得,连忙岔嘴道:“这个法子尚未用过,或者有效,也未可知。

不过亵渎大夫,于心未免有些不安。“邓通一面客气几句,一面便去用嘴替文帝吮痔。说也奇怪,他只吮了几口,文帝已经可以熬痛。先时是闭着眼睛,侧身朝里睡的,此时知道有人用嘴吮他痔上的脓血,复用舌头舐了又舐,随吮随时止痛,不便动弹,单问慎夫人道:”吮痔的是谁!“此时邓通嘴上因有工作,当然不能奏对。慎夫人趋至榻前,向文帝说道:”替陛下吮脓血的是上大夫邓通。陛下此刻毋须多问,且让他吮完再说。“文帝听了,便不言语。直待邓通吮毕,文帝痛既止住,身上如释重负,始回转头来,向外对邓通言道:”你如此忠心,总算不负朕的提拔。你就在此专心办理此事,所有后妃,毋庸回避。“邓通当夜连吮数次,文帝自然欢喜,复问邓通道:”你说,何人对朕最为亲爱?“邓通道:”父子天性,臣想最亲爱陛下的人,自然是皇太子了。“文帝听了,尚未答言。可巧太子启进来问疾,文帝便命太子候在榻前。过了一阵,痔上的脓血,又长出来了,文帝就命太子替他吮痔。太子起初嫌憎肮脏,不肯应命,后见窦后暗暗示以眼色,只得跪在榻前,嘴对文帝肛门,去吮痔上脓血。只吮了一口,马上一个恶心,呕吐起来。

文帝见了,面上已现怒色。慎夫人知趣,忙借故使太子退出。

太子出去,悄悄立派内监探听吮痔之事,是由何人作源。内监探明回报,太子记在心上。后来即位,首先就把邓通革职,并且追夺铜山。邓通不知景帝怪他吮痔献媚,把他革职,反疑申屠嘉与他作对。平常每向朋从吹牛,他说只要丞相一走,他就有复职希望。故而一见申屠嘉逝世,马上上书辩冤,还想做官。

景帝本来恨他,不去问他死罪,还是看在先帝面上,及见他不知悔过,竟敢上书渎奏,于是把他拘入狱中。审讯时候,邓通始知有人告他私铸铜钱。邓通虽是极口呼冤,问官仰承上意,将他的家产,统统充公,仅剩了妻妾三个光身。一位面团团的富翁,一旦竟和乞丐一样。还是馆陶公主,记着文帝遗言,不使邓通饿死,略为周济。谁知又为内监尽入私囊,邓通分文不能到手,后来真的饿死街上,应了曼珠之言。

那时朝中最有权力的,自然就是晁错。一天暗暗上了一本密奏,请削诸王封地,并以吴王刘濞为先。景帝平日念念不忘的就是此事,今见晁错此奏,正中下怀,即命延臣议削吴地。

吴王刘濞闻知其事,乃谓群臣道:“皇帝当年打死寡人之子,寡人正想报仇,他既前来寻事,寡人只好先发制人了。”于是联络胶西王刘卬. 刘卬又纠合齐、菑川、胶东、济南诸国,刘濞又自去纠合楚、赵、闽越、东越诸国,一共起事。当时诸侯共有二十二国,与刘濞共图发难的不过七国,哪里是地广兵多天子的对手?景帝便命周亚夫为将。亚夫原是将才,昔日已为文帝所许,率兵出伐。不到三月,果然吴王刘濞兵粮不足,一战死之。其余六国,也是景帝另派之将所平。景帝既平乱事,理应重赏晁错才是,谁知景帝怪他存心太毒,清王之反,说是他激变的,一道密旨,竟将晁错腰斩。晁错自命博学多才,死得这般可惨,一半是他聪明误用,一半是景帝残忍不仁,两有不是,不必说它。

是年,景帝立其子刘荣为皇太子。刘荣本是景帝爱妃粟氏所出,年虽幼稚,因母得宠,遂为储君,当时的人,都称他为栗太子。其母栗氏,一见其子已作东宫,遂暗中设法,想将皇后薄氏挤去,使得自己正位中宫。薄皇后既是无出,又为景帝所不喜,不过看太皇太后薄氏面上,权立为后,原是一个傀儡。

一经栗氏倾轧,怎能保住位置?挨到景帝六年,薄后果然被废。

当时宫中诸嫔,总以为继位正宫的人,必是栗氏。岂知事有不然,原来景帝的妃嫔,除了粟氏之外,最受宠的还有一对姊妹花,王氏姝儿、樱儿二人。二人之母,名叫臧儿,为故燕王臧茶的孙女,嫁与同乡王仲为妻,生下一子二女:子名王信,长女名娡。小字妹儿,次女名息姁,小字樱儿。不久,王仲病殁,臧儿不安于室,攀了子女,转燕长陵田家,复生二子:长名田蚡,幼名四胜。姝儿长成,嫁与金王孙为妇,亦生一女,名唤帐钩。臧儿平日最喜算命,每逢算命,无不说她生有贵女。一天姝儿归宁,可巧有一位名相士,名叫姚翁的,为同邑某富翁聘至。臧儿因与富翁的仆妇为友,辗转设法,始将姚翁请到她的家里。姚翁一见姝儿,大惊失色道:“此地怎有这位贵人,将来必作皇后,且生帝子。”续相樱儿,亦是贵相,不过不及乃姊。当下臧儿听了,暗想:“姝儿已嫁平民,怎会去做皇后,难道金婿将来要做皇帝不成?本朝高祖,虽是亭长出身,后来竟有天下。可是金婿貌既不扬,才又不展,如何能够发迹。”

臧儿想了半天,明白转来,方才晓得姚翁无非为骗金钱,信口雌黄而已,于是便将这事丢开。姝儿在家住了几天,依然满心欢悦。回到夫家,忙对其夫金王孙笑说道:“我在娘家,有一位姚翁,乃是当今的名相士。他说我是皇后之命,异日还要生出帝子呢!”金王孙本是一介平民,人又忠厚,听了他妻之言,吓得慌忙双手掩了耳朵道:“我的脑袋,尚想留着吃饭,我劝你切莫乱说,造反的事情,不是玩的。”姝儿被她丈夫这般一说,一团高兴,也只得付诸流水。她虽然打断作后思想,可是她却生得貌可羞花,才堪咏絮。每日揽镜自照,未免懊悔所适非人。有一天,姝儿赤了双足,方在田间下秧,忽来一个无赖之子,调戏她道:“我听见人说,金嫂是位皇后之命,今天还在这里撩起雪白大腿,赤足种田,如何能够为后?不如嫁我为妻,定能达到目的。”姝儿明知此人调戏自己,故意问他道:“难道你会做皇帝不成?”无赖子听了,轻轻地答道:“我想前去作盗,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皇帝就是做不成,平头王总做定了的。”姝儿见他满口胡言,俯首工作,不去睬他。无赖子没有意思,即在身边,摸出一只翡翠戒指,朝妹儿脸上一扬道:“你看此戒的翠色好么?你若中意,可以奉赠。”姝儿本是赤穷人家,妇女又以珠翠为性命的,一见此戒,翠色可爱,顿时换了一副笑容答道:“你肯见赠,我当以自织的细布相报。”

无赖子听了,便将姝儿诱至荒冢旁边,并坐谈天道:“此戒足值百金,本来非我所有,前日邑中某富翁做寿,我去磕头,无意之中拾得的。”姝儿一听此戒价值昂贵,心里更加艳羡道:“你说赠我,我怕你有些舍不得罢!”无赖子答道:“你不必用激将法,我是有心赠你的。”说着,真的把那只戒指递到姝儿手内。姝儿平生从未戴过这种贵重东西,一时接到手内,便情不自禁地向无赖子嫣然报以一笑。无赖子就在此时,趁她一个不防,一把拥入怀中,强奸起来。姝儿力不能抗,叫喊出来,更是害臊,心中几个念头一转,早已失身与这个无赖子了。次日,邑中小儿,便起了一种歌谣道:“一只翠戒易匹布,荒冢之旁委屈赤足妇,皇后匆自误!”姝儿听了,羞得躲在家中,不敢再往田间工作。好在那只戎子,却也价值不贷,以之遮羞,还算值得。过了几时,事为金王孙所知,责她不知廉耻。本想将她休回娘家,后又爱她美貌,不能割爱,模糊了事。姝儿虽为其夫所容,却被邻人讪笑,正是无以自解的时候,邑中忽然到了几位过路的内监。姝儿探知其事,急急归宁,去与臧儿商酌。正是:生成虽有中官相,发迹还为内监恩。

不知姝儿与其母,究竟所商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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