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成帝自得赵氏姊妹花之后,花朝缱绻,月夜绸缪。这等风流旧案,毋庸深谈。

有一天,成帝嫌憎饮酒看花,有些腻了,特命巧匠在太液池中,建造一只大舟,自挈飞燕、合德二人,登舟取乐。趁着两岸树上的鸟声,以歌和之,觉得另有一种清趣。又使侍郎冯无方吹笙,亲执文犀簪频击玉盏,作为节奏。舟至中流,忽起大风,吹得飞燕的裙带飞扬乱舞。那时情势,飞燕身轻,险些儿被风吹上天去。成帝大惊失色,急令冯无方救护飞燕。无方丢下手中之笙,慌忙紧紧握住飞燕双履。飞燕本是一个淫娃,早已心爱无方,只因成帝与她寸步不离,一时没有机会;此时既被心爱的情人,手捏双足,顿时觉得全身发麻,心旌荡漾起来。索性让他捏住,凌风舞得格外有兴,且歌且舞,音节更是悠扬。当时成帝在旁见了这般有趣的事情,反望大风不要就停,好让飞燕多舞一刻。后人遂称飞燕能作掌上舞,便是这个讹传。

不然,天下哪有这般大的掌,天下哪有这般轻的人?圣人谓尽信书,则不如无书,确有至理,也是阅历之谈。

再说那天成帝回宫之后,甚赞冯无方奋不顾身,力救皇后之命,许为忠臣,赏赐金帛无数,并准自由出入宫中,俾得卫护后妃。飞燕闻知其事,当然大喜。没有几时,便与无方成了连理之枝。又由无方引得侍郎庆安世,也与飞燕有了暖昧。飞燕一俟成帝宿在合德宫中的时候,即命冯无方、庆安世二人,黑夜入宫卫护,肆无忌惮,无所不为。还要假以借种的大问题,见着侍从等官,凡是青年美貌的人物,无不诱与寝处。今日迎新,明天送旧,一座昭阳宫中,仿佛成为妓院一般。复辟一间秘室,托言供神求子,无论何人,不准擅入。任她胡行妄为,成帝一毫不知。

合德住的是翡翠宫,她见乃姊所为,自然仿照办理。飞燕还只重人材,不尚装饰。合德是情人既须姣好,居室尤要考究。

于是有百宝床,九龙帐,象牙簟,绿熊席,这等异常奢华的东西发现。成帝入了这座迷魂阵中,早已醉生梦死,兼之合德虽然淫乱,因为新承帝宠,自然稍加敛迹。但将成帝笼络得住,夜夜到来,就算得计。

飞燕呢,入宫为时较久,自以为蒂固根深,日思借种,秘室之内,藏着无数男妾,姿意寻乐,反而情愿成帝不到她的宫中缠扰,即使成帝偶尔光临,也不过虚与周旋,勉强承接而已。

因此成帝觉得飞燕的风情,不及合德,翡翠宫中倒常常看见成帝的足迹了。

一夕,成帝正与合德锦帐鏖兵既毕,偶然谈起乃姊近日的行径,似有不满之意。合德明知乃姊迷着情郎,对于成帝自然较为冷落。一想我姊倘若因此失宠,我亦有连带关系的,狐兔之悲,不可不防,赶忙替飞燕解说道:“妾姊性刚,容易遭忌;况且许后被废,难免没有许党从中造谣,倘若陛下轻信人言,恐怕赵氏将无遗种了!”成帝听了摇首道:“非也,朕倒不信谗言!不过汝姊近来对朕甚形冷淡,不及当日的情致缠绵,朕故有此语。”合德垂泪道:“陛下勿言,臣妾当请吾姊不必专去供神求子,以致因此分心,冷淡了圣驾。”成帝见她落泪,慌忙安慰道:“汝亦勿愁!朕决不听信谗言。薄待汝姊便了!”

合德谢过成帝,更以枕上风月,献媚邀怜。

成帝已被合德迷昏,对于飞燕便觉事事可原,件件可恕,毫没丧失感情的地方。谁知有一班冒失鬼,以为飞燕将要失宠,赶紧把飞燕的奸情,出头告发。成帝因有合德先入之言,反把这班冒失鬼,一个个地斩首。飞燕因得公然宣淫,更加放纵。

后来合德把成帝与她一问一答的言语,告知飞燕,飞燕却也感激,待荐一个宫奴,名叫燕赤凤的,给了合德受用,作为答报。原来燕赤凤,辽东人氏,身长貌美,兼之孔武有力。还有一种绝技,真的身轻似燕,能够黑夜之间,射断杨枝,纵过百丈高城,如履平地。飞燕与之寝宿,极为得意;因此使合德分尝一脔。合德便俟成帝到她乃姊宫中的时候,命人引入赤凤,一宵欢娱,胜于伉俪。赤凤往来两宫,毫不告乏。

不过飞燕与合德隔得太远,赤凤两面走动,颇觉不便。飞燕即请成帝,在她的宫左,建造一座少嫔馆,使合德迁入。于是赤凤这人,随成帝为转移,成帝幸姊,他便淫妹;成帝幸妹,他便淫姊。成帝戴上绿头巾,反把二赵爱得胡帝胡天。

可惜二赵贪色太过,宠幸有年,却无一男半女生养出来,成帝于此,不能不另有所属,随意召幸宫人,冀得生子。飞燕、合德两宫,俱不见成帝的影踪了。她们姊妹二人,只要有了奸夫,成帝来也好,不来更好。

有一天,姊妹二个,为了赤凤一人,几至破脸。后来还是樊嫕从中调和,方始无事。

当时光禄大夫刘向,实在忍无可忍,因采取诗所载贤妃贞女,淫妇嬖妾,序次为《列女传》八篇,又辑传记行事,著《新序说苑》五十篇,奏呈成帝,并且上书屡言得失,胪陈诸戒,原是望成帝轻色重德,修身齐家。成帝见了,非不称善,无如尽管口中称善,称过便罢,可怜刘向依白费心机!

成帝更有一件用人失当之事,种下亡国祸根,险些儿把刘氏子孙,凌夷殆尽,汉朝的大好江山,竟至沦没了十八年之久。

你道何人为祟?就是王太后从子王莽。

王莽系王曼次子,又为叛徒而反封官的王登之娙。王曼早逝,未曾封侯,长子亦是短命。王莽字巨君,生得五官端正,两耳垂肩,望去倒像一表人材。事母总算孝顺,待遇寡嫂,尤能体贴入微;至于侍奉伯叔,交结朋友,礼貌之间,极为周到。

尝向沛人陈参受习《礼经》,勤学好问,待下甚厚,责己极严,平时所著衣服,俭朴无华。当时舆论,个个称他为王氏子孙中的贤者。他的伯父王凤病危,他偏衣不解带地亲侍汤药。王凤临死的时候,犹执了他手呜咽道:“王氏无人,汝是一个克家之子,可惜我从前未能留心及汝,致未提携!”说到此地,可巧太后前来问疾,王凤即伏枕叩头,力托太后授以一官。太后回宫,告知成帝,成帝乃授王莽为黄门郎,旋迁射声校尉。叔父王商,也称王莽恭俭有礼,情愿自让食邑。朝延大小官吏,只要一与王莽接谈,回家就上封奏保他。成帝因见众人交口称誉,始尚不信。后来仔细留意,方知不是寻常之辈,乃封为新都侯,进官光禄大夫侍中。

王莽越加谦抑,折节下交,所得俸禄,并不携回私宅,半馈亲朋,半赡贫苦;因此名高伯叔,声望益拢那时成帝优待外家,有加无已,无谭死后,即令王商入代王谭之职;未几王音逝世,复见王商为大司马卫将军;又使王商之弟王立领城门兵。王商因见成帝耽恋酒色,荒淫无度,也觉添愁,每入见太后时,力请面戒成帝。太后也有所闻,屡次训诫。王商从旁的讥谏,不止一次。熟知成帝乐而忘返,终不稍改。永始二年二月,星陨如雨,连日日食。适值谷永为凉州刺史,入朝白事。成帝无暇召对,仅遣尚书面询谷永,有无封事。

王商暗嘱谷永具疏规谏,谷永惧怕获谴,未敢上渎。王商仗他胆子,愿以身家性命担保。谷永有恃无恐,遂把成帝的短处,知盘揭出。成帝果然大恚,正拟命御史兵收谷永下狱。王商早在暗中留心,急令谷永飞马出都,自去回任。等得御史去捕,业已望尘莫及,只得据实复奏。那时成帝怒亦渐平,又经王商力求,便不追究,每日仍在宫中淫逸如前。

侍中班伯,即班婕妤胞弟,迭请病假,续而又续,成帝催他销假,方才入宫报到。可巧成帝又与张放重敦旧好,方在并肩叠股,一同饮酒。班伯朝拜既毕,站在一旁,并不开口,惟把双目注视一座画屏。成帝呼令共饮,班伯口虽唯唯如命,依然目不转睛地直视屏风。成帝笑问道:“汝在痴看什么?”边说边把眼睛跟着班伯所视之处看去,却见那座屏风上面,并没特别景致,只有绘着一幅古代故事。成帝又笑谓班伯道:“这座屏风,乃是王商进呈,汝既爱不忍释,朕可赏汝。”

班伯听了,便把眉毛直竖,怒气冲冲地奏对道:“臣见此画的事实,直非人类所为,臣恨不得一火焚之呢!”成帝此时酒已喝得糊里糊涂的当口,双眼朦胧大有醉态,因闻班伯说得如此,便将张放推在一旁,走近屏风面前,细细一看,方见屏风上面绘着纣王在与妲己淫乱,妲己身无寸缕,仰面承恩,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成帝忽然看得动兴,忙把手向张放乱招道:“汝快来看!

汝快来看!“张放趋近屏风,正拟向成帝说话,陡然又听得班伯续奏道:”纣王无道,沉湎酒色,微子所以告去。此图这般秽亵,也是王商借画规谏的深意。谁知陛下竟被无耻龙阳,诱惑得昏昏沉沉,即不为国家计,难道不为子嗣计么?“成帝此时因为看见妲己的形态,忽然想起班婕妤起来,现在虽属面目已非,不堪重令侍寝。但念前时风月,似觉有些对她不起。所以听见班伯当面直谏并不动怒,反而嘉他忠诚,授为秘狱廷尉之职。班伯慌忙谢恩,似有喜色。

成帝道:“汝平日不喜做官,经朕催逼方肯销假;何以今日一闻廷尉之命,喜形于色起来呢?”班伯道:“臣因前受之职,有位无权,实在辜负朝廷;现既得任法官,便可执法维严,以警乱法犯上之徒。”成帝听了,深悔授以此职,却于嬖人等等大有不利。一时又不便收回成命,只得拉了张放回宫,且戒张放道:“班伯执法无赦,汝千万勿撄其锋!”张放冷笑道:“臣任中郎将,权位大于彼僚多多,看他敢奈何我么?”成帝听了,还是连连摇首,似乎不以张放之言为然。

不说他们君臣二人,手挽手地进宫,单说班伯到任接印,亲查狱犯,有罪即惩,无罪即释;不到三天,监中囚犯为之一清。一班廷臣,也敬他正直无私,交口佩服。

一天,班伯正在朝房与各大臣商酌公事,忽见张放衣冠不整,吃得醉醺醺地由宫内出来。班伯有意惩戒他一番,因为捉不着他的错处,无法奈何;不意张放忘记时辰八字,偏来站在班伯的对面,半真半假,故意揶揄,班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急在怀中摸出一包纸张,执在手中,直向张放身旁撞去。张放哪里肯让,不知怎么一来,二人已经扭结一团。各位大臣都来相劝,班伯就用手中的那卷纸张,向张放头上打去。张放不知班伯用意,趁势夺去,撕得粉碎。

班伯见他已经上当,急顾左右差役道:“快将这个犯了欺君之罪的张放拿下!”那班差役,素知班伯铁面无私,便把张放拿下。张放被拿,还破口大骂道:“反了,反了你这小子,敢拿天子侍臣么?”班伯把脸一沉道:“汝将圣旨撕碎,已犯大不敬之罪,法应弃市!”说着,吩咐左右,速将张放斩道报来。此时张放一见自己所撕之纸,果是圣旨,也曾吓得发抖,忙求各位大臣替他说情。

各位大臣明知他是成帝的男妾,岂有袖手之理?于是都向班伯说情。班伯道:“既是各位替他说情,死罪可免,活罪难饶!”说罢,喝令拖下重责八十大板。当下就有一班执刑差役,奔了上去,一把将张放掀翻在地,剥去裤子,顿时露出一个又白又嫩,粉装玉琢,风花雪月的屁股出来。一声吆喝,一五一十地打了起来。可怜张放自从出生娘胎以来,何曾受过这个刑罚?只把他打得流红有血,挨痛无声。一时打毕,只得一跷一拐慢腾腾地去向成帝哭诉去了。

不到一刻,成帝视朝,责问班伯道:“张放误撕圣旨,罪有应得;不过汝应看朕之面,饶他也罢!否则他的身上,何处不可责打,为何偏偏打他臀部呢?”班伯应声奏道:“臣正因为他的臀部犯法。陛下还是尊重国家的法律呢?还是怜爱他的皮肉呢?”成帝听了,半晌不答。当下群臣都说张放犯法,班廷尉办得不错。成帝听了,只得罢休。

到了晚上,成帝和张放同床共枕的当口,自然有一番肉麻的说话。次日,太后又下一道手诏交给成帝,说是班廷尉秉性忠直,应该从优待遇,使辅帝德;富平侯张放可令就国,不得再留宫中。成帝虽然扫兴,还不肯马上将张放遣走。丞相薛宣、御史大夫翟方进,俱由王商授意,联名奏劾张放。成帝不得已,始将张放左迁,贬为北地都尉,过了数月,复又召为侍中。王商见了,大不为然,入白太后,太后大怒,面责成帝。成帝俯首无词,再遣张放出为天水属国都尉。张放临行时,与成帝握手泣别。成帝俟他去后,常赐玺书劳问。后来张放母病,乞假终养。及母病愈,成帝又任为江东都尉,不久仍召为侍中。那时丞相薛宣,业已因案夺职,翟方进升任丞相,再谧张放,不应召用。成帝上惮太后,下怕公论,只好赐张放钱五百万缗,遣令就国。张放感念帝恩,休去妻子,情愿终身独宿,以报成帝情好。及成帝宴驾,张放闻信,连日不食,毁瘠而死。

后来晋王羲之有句嘲张放云:“不是含羞甘失节,君王膝下尚无男。”这个挖苦,明明说张放要替成帝生养儿子,大有赵飞燕借种的风味。一语之贬,万年遗臭。张放死而有知,也该红潮上面呢。此是后话,说过不提。

再说当时丞相薛宣免官的事情,乃因太皇太后王氏,得病告崩,丧事办得不周。成帝本恨薛宣逼走张放,便用假公济私的手段,坐罪薛宣,免为庶人;翟方进事同一律,连带处分,降为执金吾。廷官都为方进解说,争言方进公正不阿,请托不行。于是成帝复擢方进为相,封爵高陵侯。

方进字子威,汝南上蔡人,以明经得官,性情褊狭,好修恩怨;既为丞相,如给事中陈咸,卫尉逢信,后将军朱博,巨鹿太守孙闳等人,或因新仇,或因旧怨,先后均被劾去;惟他奏弹红阳侯王立,说他奸邪乱政,大逆无道,总算不避权贵,大胆敢为。成帝既见方进尚能办事,自己乐得燕安如恒。不过年已四十,尚无子嗣,也觉忧虑。

赵家姊妹,又是奇妒,只许自己秘藏男妾,不许成帝别幸宫人。她们的意思呢,不佞倒可以替她们辨白。倘若成帝去幸别个宫人,万一生下一男半女,她们姊妹的后妃之位,便要告终;不过为了自己位置,情愿帝室绝嗣,未免不知轻重。谁知越是防别个宫人,要替成帝生出儿子,那些鬼鬼祟祟暗渡陈仓的把戏,越是来得会养。

第一个是宫婢曹晓之女曹宫,只与成帝交欢一度,便已珠胎暗结,产下一男。成帝闻知,暗暗心欢,特派宫婢六名服伺曹宫。不意被赵合德知道,矫了成帝之命,竟将曹宫收下廷狱,迫令自尽;所生婴儿,也即设法谋毙,诡云痘症夭折。甚至连那六婢勒毙了事。成帝惧怕合德,不敢过问。

第二个是许美人,住居上林涿沐馆中,每月由成帝召至复室,临幸一次,不久,即已有孕,也生一男。成帝使黄门靳严,带同医生服乳媪,送入涿沐馆内,命许美人静心调养。又恐为合德所闻,踌躇多日,自思不如老实告知,求她留些情面,免遭毒手。当下至少嫔馆,先与合德温存一番,始将许美人生子一事,说了出来。话犹未完,合德便指着成帝哭闹道:“你既每每对我说,并未与别人寝宿,既未寝宿,小儿从何而来?”

成帝被她驳倒,只得直认临幸许美人之事。合德始允将小儿交她抚养,不准许美人与子相见。成帝无法,只索依她。正是:虎毒犹然不食子,狼凶未必肯伤儿。

不知此儿能否保全,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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