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移星换,夜色沉沉;帘卷落花,帐笼余馨;海棠已睡,垂柳骄人。当此万籁俱寂的时候,刘文叔坐在她的旁边,用手在她的香肩上轻轻一拍,低声唤道:“卿卿,我已经来了!”

她微开倦眼,打了一个呵欠,轻舒玉臂,不知不觉地搭在刘文叔的肩上,含羞带喜地问道:“你几时来的?”刘文叔忙道:“我久已来了,不过在后园门口等了好久,才得明儿将我带来的。”

她微微一笑。启朱唇说道:“劳你久等了!”文叔忙道:“这是什么话?只怪我急性儿,来得忒早了。”她问道:“你受了风没有?”文叔忙道:“不曾不曾!”她伸出玉手,将文叔的手一握,笑道:“嘴还强呢,手冰冻也似的,快点倚到薰笼上来度度暖气!”文叔忙将靴子脱下,上了床。她便将薰笼让了出来。文叔横着身子,仰起脸来,细细地正在饱餐秀色。

她被他望得倒不好意思起来,笑道:“你尽管目不转睛地朝我望什么?”文叔笑道:“我先前因为没有晚饭吃,肚子里非常之饿。现在看见你,我倒不觉得饿了。”她听了这话,惊问道:“你还没有吃晚饭吗?”文叔笑道:“日里我们家兄约会了四周的乡勇在日升谷会操,我也去看操。到了晚上我回来的时候,刚才坐下来入席,猛地想起昨天的约来,忙得连饭都没敢吃,生怕耽搁辰光。再则又怕你盼望,故而晚饭没吃就来了。”她嗤的一笑,也不答话,起身下床,婷婷袅袅地走了出去。

文叔不解她是什么用意。一会她走进来,坐到床边,对他笑道:“你饿坏了,才是我的罪过呢!”刘文叔忙道:“不要烦神,我此刻一些儿也不饿。”她笑道:“难道要成仙了么?此刻就一些也不饿。”话犹未了,但见明儿捧了一个红漆盒子进来,摆在桌上,又倒了两杯茶,便要退下,她轻轻地问道:“太太睡了不曾?”明儿笑道:“已经睡熟了。”她又竖起两个指头问道:“他们呢?”明儿笑道:“也睡了好久了。”她正色对文叔说道:“君今天到这里,我要担着不孝、不义、不贞、不节的四个大罪名,但是贞姬守节,淑女怜才,二者俱贤。照这样看来,我只好忍着羞耻,做这些不正当的事情,惟望君始终要与今朝一样,那就不负我的一片私心了。”

刘文叔忙答道:“荷蒙小姐垂爱,我刘某向后如有变卦,”他刚刚说到这里,阴丽华伸出纤纤的玉腕,将他的口掩着笑道:“只要居心不坏,何必指天示日,学那些小家的样子做什么呢?现在不需罗嗦了。明儿刚才已经将点心拿来,你不嫌粗糙,请过去胡乱吃一些罢。”

文叔也不推辞,站起来,走到桌边坐下。她跟着也过来,对面坐下,用手将盖子揭去。只见里面安放着各种点心,做得非常精巧。她十指纤纤用牙箸夹了些送到他的面前。

文叔一面吃着,一面细细认着,吃起来色香味三桩,没有一桩不佳,就是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也不好意思去问她。只好皱着眉毛细细地品着味道。她见文叔这样,忙问道:“敢是不合口吗?”文叔笑道:“极好极好!”她道:“不要客气罢!

我知道这里的粗食物,你一定吃不来的。“文叔道:”哪里话来,这些点心要想再比它好,恐怕没有了。“她笑道:”既然说好,为什么又将眉毛皱起来呢?这不是显系不合口吗?“刘文叔悄悄地笑道:”我皱眉毛原不是不合口,老实对你说一句,我吃的这些点心一样也认不得,所以慢慢地品品味道,究竟是什么东西做的。“她听了笑道:”原来这样,我来告诉你罢!“

她说着,用牙箸在盘里点着道:“这是梅花髓的饼儿,这是玫瑰酥,这是桂蕊饽饽,这是银杏盒儿。”她说了半天,刘文叔只是点头叹赏不止。

又停一会,猛听谯楼更鼓已是三敲,刘文叔放下牙箸,对她低声说道:“夜深了,我们也该去安寝了。”她低首含羞,半晌无话。刘文叔便走过来,伸手拉着她的玉腕,同入罗帏,说不出的无边风景,蛱蝶穿花,蜻蜓掠水;含苞嫩萼,乍得甘霖;欲放蓓蕾,初经春雨;自是百般愉快,一往情深了。

但是他们两个已经如愿已偿了,谁也不知还有一个人,却早已看得眼中出火。你道哪一个?却原来就是明儿。她的芳龄已有二八零一,再是她生成的一副玲珑心肝,风骚性儿,看见这种情形,心里还能按捺得住吗?

她站在房门外边,起首他们两个私话喁喁,还不感觉怎样;后来听得解衣上床,一个半推半就,一个又惊又爱,霎时就听得零云断雨的声音,一声声钻到她的耳朵里,她可是登时春心荡漾,满面发烧,再也忍耐不住,便想进去分尝一脔。回转一想,到底碍着主仆的关系,究竟理上讲不过去;再则刘文叔答应倒没有什么,假若刘文叔不答应,岂不是难为情吗?她思前想后,到底不能前去,她只得将手放在嘴里,咬了几口,春心才算捺下去了一些。一会子,又听得里面动作起来,禁不住芳心复又怦怦地跳了起来,此番却十分利害,再也不能收束了。

她皱眉一想,猛地想出一个念头来,便轻轻地下了楼,将门一道一道地放开,直向后园而来。进了园门,瞥见海棠花根下,蹲着一个黑东西,两只眼和铜铃一样,灼灼地朝自己望个不住,她吓得一噤,忙止住脚步,细细地望了一会。无奈月色昏沉,一时看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可怪那东西兀自动也不动地蹲在那里。她到这时,进又不敢,退又不肯。正在为难之际,只见那东西忽地窜了出来,咪呼咪呼地乱叫,她吓得倒退数步,原来是一只大黑猫。她暗骂道:“狗嚼头的个畜生!

没来由的在这里大惊小怪呢!“她说罢,恨得拾起一块砖头来,迎面向那黑猫掷去。那只黑猫一溜烟不知去向,她才又向前走去。

霎时到了书房门口,她轻轻地在门上拍了一拍,就听得里面有人问道:“谁呀?”她轻轻地答道:“是我。”里面又问道:“你究竟是谁呀?”明儿道:“我是明儿。”里面忙道:“明姐吗?请你等一等,我就来开门。”不一会,一个十五六岁的童儿,将门开放,笑问道:“明姐,你此时还未睡吗?”

她笑道:“没有,你们为何到这时也不睡呢?”那童儿笑道:“和小平赶围棋,一直赶到这会,还没睡呢。姐姐,你来做什么的?”她笑吟吟将那童儿的手一拉,说道:“我来和你们耍子,不知你们肯带我么?”那童儿笑道:“那就好极了!我们两个人睡又睡不着,你来,我们大家耍子,倒觉得有趣咧!”

她和他手拉手儿,进了房。但见里面还有一个小童儿,大约在十一二岁的光景,正坐在那里注目凝神地朝着棋盘里望着,见她来忙笑道:“明姐,你来了正好,我这盘棋刚要输了,快些来帮着我,小才专门会和我赖。”明儿笑道:“你输几盘给他了?”小平道:“连输三盘给他了,我和他讲的是二十记手心一盘,现在已经欠他六十记手心了。好姐姐,快来帮助我吧!”

她笑道:“好好!我来帮助你。”小才道:“那可不成,谁是你的对手呢?”明儿笑道:“不要这样的认真,他小你大,我不去帮着他,难道还来帮着你不成?”说着便靠着桌子坐下,一把将小才拉了坐在自己怀里。一面教小平动棋,一面暗暗地盘算道:“在这里断不能做勾当的。那小平虽然小,假使明天露了风声,那就糟了,越是这小孩子嘴里,越没有关栏。”

她想了半天,猛地想起一个调虎离山的法子来,便向小平笑道:“这捞什子没有什么趣,不如我们三个人去捉迷藏,倒反有趣得多咧。”小平摇头说道:“我不去,我不去。这夜静更深的,谁愿意出去玩呢,怪害怕的。遇着马猴子,还要吓煞了呢。”她笑道:“小孩子家,一点胆气也没有。今天外边的月色真是好极了,和白天差不多,怕什么?”小才道:“我也不愿意出去,还是在家里玩的好。”她笑道:“捉迷藏,你不是喜欢捉的吗?今天为何反不高兴呢?”小才笑道:“日里大家玩要是高兴的,现在我们人少,谁高兴呢?”

她暗道这条计竟不济事,便怎生再想法子呢?她又想了半天,悄悄地对小才道:“你不是对我说过要杏子吃的吗?你看后门口的杏子都熟了,这时何不去摘几个来吃吃呢?”小才听了这话,大喜道:“有何不可,有何不可!不是你提起我倒忘了。白天又不敢大明大白地去摘来吃,小碧她们的嘴,最坏不过,被她看见了,马上又要去告诉。现在去摘光了,也没有人晓得的。”小平听得要去摘杏子十分高兴,也要想去。她忙说道:“动不得!你却不能去,这里全走了,假如有个强盗,怎生是好呢?”小平努着嘴说道:“你们不带我去,我明天去告诉太太。”她慌地哄他道:“好兄弟,你不要心急!我们去随便摘多少,我们一个也不吃,弄回来和你同吃如何?”小平笑道:“那么,我明天自然就不去告诉太太了。”小才道:“事不宜迟,我们就去吧!”她又怕小平跟他们出来,破他们的好事,临走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教他不要乱走。小平诺诺连声地答应,她才和小才出了门。

绕着花径走了一会,小才问道:“姐姐,路走错了!杏子树不是在门外边吗?为什么走了向西呢?”明儿也不答应,转眼走过一大段芍药花的篱边,拉着小才的手说道:“兄弟,你随我进来,我有句话要和你说。”小才也不知就里,随着她走进芍药花的中间一块青茵地上,她往地上一坐,小才也跟她往身旁一坐,向她问道:“姐姐,你有什么话和我说,请你说罢!”她乜斜着眼,对小才嗤的一笑,悄悄地说道:“我喊你到这里来,难道你心里还不明白吗?”小才急道:“你不告诉我,我明白什么呢?”她一把将小才搂到怀中,兄弟长兄弟短的叫了一阵子,才停住声音,半晌又开口问道:“好兄弟,你究竟欢喜我吗?”小才仰起脸来,说道:“自家好姐妹不欢喜,难道欢喜别人吗?”她笑道:“你光是嘴上说欢喜,心里恐怕未必罢?”小才笑道:“你这是什么话呢?心里如果不欢喜,我也不愿意和你在一起顽耍了。”

他说到这里,猛听得东边梧桐树下,飞起一样东西来,怪叫了两声,飞得不知去向,他吓得无地可钻,忙埋怨明儿道:“我说不要出来,你偏要出来,怪害怕的。”她慌地哄他道:“好兄弟,你不要怕!方才飞的那东西,一定是野雉。”小才说道:“管它是什么,我们回去吧!”

她忙搂住他说道:“你不须急,我还有几句话和你说呢。”

小才急道:“亲娘,你有什么话,只管说罢!我要被你缠死了!”她附着他的耳朵说了一会,小才翻起眼睛说道:“那么,就算恩爱了吗?”她笑道:“是呀!那才算恩爱呢。”小才道:“我们就来试试看。”明儿便宽衣解带。二人就实行交易了一回,小才少精无力地问道:“怎么?这也奇怪极了,我从来还不知道这样的趣味!”她坐起来,把粉脸偎着小才的面孔,笑问道:“你说如何?”小才满口赞道:“果然有趣极了!”

二人坐在草地上,南天北地地又谈了一会子,小才忽然问道:“姐姐,我有一桩事情始终不明白,人家讨了老婆,怎的就会生出小儿来呢?”她笑道:“痴子,亏你到了十六七岁,怎么连一点事情都不晓得,你要知道人家生小儿,就是我们方才做的那个玩意儿。”

他拍手笑道:“原来原来原来是这样的,我还要问你,人家本来是两个人做那勾当的,怎的反是一个人生小孩呢?而且全是女人家生的,我们男人从没看见过生小孩,这又是什么道理呢?”她笑道:“谁和你来缠不清,连这些都不晓得,真是气数,不要多讲了,我们回去吧。”

他笑道:“好姐姐,你回去也和小平去弄一回,看他舒服不舒服?”她听了这句话,兜头向他一啐道:“你这个糊涂种子,真是天生不该生,地不该长,怎的这样地油蒙了心,说出话来,不晓得一些高下呢?”他笑道:“姐姐,肯就肯,不肯就算了,急的什么呢?”

她见他这样呆头呆脑的,不觉又好气,又好笑,又深怕他口没遮拦露出风声来,可不是玩的,忙哄他道:“兄弟,你不晓得,我和你刚才做的这件事,千万不能告诉别人!”他翻起白眼问道:“告诉别人怎样?”她恐吓道:“如果告诉别人,马上天雷就要来打你了。”他用手摸着头说道:“好险好险!

还亏我没有告诉别人;不然,岂不是白白的送了一条性命吗?“

她笑道:“你留心一点就是了。”

他又笑问道:“我方才教你和小平去弄一会子,你为什么现出生气的样子来呢?”她正色说道:“你晓得什么?这件玩意,岂能轻易和人去乱弄的吗?”他笑道:“怕什么,横竖不是一样的?”她急道:“傻瓜,我老实对你说罢,他小呢,现在不能够干那个玩意儿呢。”他问道:“干了怎样?”她笑道:“干了要死的。”他吓得将舌头伸出来,半晌缩不进去。停了一会,哭丧着脸说道:“姐姐!你可害了我了,我今天不是要死了吗?”她笑道:“你过了十五岁,就不要紧了。”他听了这话,登时笑起来了。

她说道:“我们到外边去摘杏子罢!”他道:“可不是呢,如果没有杏子回去,小平一定要说我们干什么的了。”她也不答话,和小才一直出了后园门,走到两棵杏子树下,小才笑道:“你上去还是我上去呢?”她笑道:“自然是你上去!”小才撩起衣服,像煞猢狲一样爬了上去,她站在树根底下说道:“留神一点,不要跌了下来!”小才嘴里答应着,手里摘着,不多时摘了许多的杏子。用外边的衣服兜住,卸了下来,自己也随后下来。向她说道:“姐姐,我们回去吧!”她向小才说道:“你先进去吧!我要解手去。”小才点头进去了。

她走到东边一个荼蘼架下面,扯起罗裙,蹲下身子,一会子完了事,刚要站了起来,这时后面突来一个人将她凭地抱起,往东走了几步,将她放下。她又不敢声张,偷眼往那人一望,原来是个十九岁多的少年,生得凶眉大眼,满脸横肉,向她狞笑道:“今天可是巧极了,不要推辞吧!”她晓得来者定非好意,无奈又不能声张,只得低头无语。

说时迟,那时快,那个人竟像饿虎擒羊一般,将她往地上一按,她连忙喊道:“你是哪里来的野人,赶快给我滚去。”

话还未了,瞥见那人飕地拔出一把刀来,对着她喝道:“你再喊,马上就给你一刀!”她可吓得魂落胆飞,还敢声张么。霎时间,便任他狂浪起来。一会事毕,那人搂着她又亲了一回嘴,才站直来走了。

她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心中倒反十分愉快。因为小才究竟年轻,不解风流,谁知无意中倒得着一回趣。她慢慢地走进园门,又朝外边望望,那人早巳不知去向。她顺手将门关好,走到书房里,只见小才和小平两个人掏着杏子,满口大嚼。见她进来,小才忙问道:“你到哪里去了,到这会才来?”她一笑答道:“我因为看见一只野兔,我想将它捉来玩玩,不想赶了半天,竟没有赶上,放它逃了。”小才笑道:“你这人真痴,兔子跑起来能够追上风呢,你就赶上了吗?”她笑道:“我见它头埋在草窠里,当它是睡着呢,从背后抄上去,不想它来得乖觉,忽然跳起来就逃去了。”

他们正在谈话之间,猛听得更楼上,当当当地连敲四下子,她才将闲话丢开,别了他们,一径向前面而来,将门一重一重地关好,上了丽华的绣楼。进了房,但见他两个交颈鸳鸯,正寻好梦,她一想再迟,恐怕要露出破绽来,忙走进来,轻轻地将二人推醒,说道:“天要亮了,你可不能再耽搁了!”二人听说这话,连忙起身,披衣下床。

明儿走过来,替丽华帮着将衣裳穿好。刘文叔这时也将衣服穿好,推窗一望,但见雾气重重,月已挂到屋角,东方渐渐地露出鱼肚的色彩。他忙将窗子关好,走到床前,向丽华深深一揖,口中说道:“荷蒙小姐垂爱,慨然以身相许,刘某感谢无地,刻骨难忘。惟望早酬大志,宝马香车,来接小姐。”这正是:无限春风成一度,有情鹣鲽订三生。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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