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轮皎洁的明月,从东方含羞带愧慢慢地现了出来。她的可爱的光华,照遍大千世界。她最能助人清兴,而且又能引人的愁思和动人的感触。那一群小鸟见她出来,似乎受了感触的样子,反舌歙翼闭着眼睛,一声也不响。那园里的花儿似乎动了清兴,展开笑靥,静悄悄地度它的甜蜜生活。

亭右的她,似乎引动愁思,拂袖拈香,仰起粉脸,朝着月亮微吁了两口气,玉手纤纤地将香插到炉中,展起罗裙,盈盈地拜了下去,深深地做了四个万福,樱唇微微地剪了几剪,便退到牡丹亭里,懒洋洋地往椅子上一坐,斜首望着天空,可是她的一颗芳心,早就沉醉了。那个善伺人意的明儿走到香案跟前,端端正正地拜了几拜,跪在地上,口中说道:“我们小姐随便什么心事,全要和我说的,今天她不告诉我,我已经明白了,我要替小姐祷祝,过往神祗,但愿姑老爷封王为帝,扫平暴乱,四海清宁的时候,用香车宝马,将我们小姐接了去,做一品夫人,我也沾光得多了。”她说到这里,丽华嗤地笑了一声,也不言语。

明儿便站起来,跑到丽华的身边笑道:“姑娘,我说的话,错么?”她也不答应。明儿笑道:“我晓得了,我刚才祷祝,还少两句,因为小姐和他已经分别好久了,姑老爷现在得志,就来将小姐接去,早成佳偶吧!”丽华笑道:“好不要脸的蹄子,任何没脸的话,你都嚼得出。谁要你在这里捣鬼?”明儿笑道:“嘴里说不要我在这里,可是心里不知怎样的欢喜呢。”

丽华笑道:“这蹄子越来胆越大了。”明儿笑道:“罢呀!姑娘你不要这样装腔作势的,像我明儿这样的体贴你,恐怕没有第二个了。”丽华笑骂道:“嘴不怕烂了么,只管噜嗦不了。

少要嚼舌头,跟我到园中去闲步一回罢!“明儿点首答应,便喊小才将香案收去。

小才高高兴兴地起来,只当明儿喊他去做那个勾当的呢,后来被明儿一拒绝,又加上一个迎头二十五,只弄得垂头丧气。

见明儿喊他搬香案回去,碍着丽华在这里不敢多讲,只得将香案搬起。临走的时候,向明儿下死劲盯了一眼,口中叽咕道:“你不记得那天百般在哄我和你。”他刚刚说到这里,明儿羞得无地可容。

丽华早已明白,忙向小才喝道:“蠢才!她叫你将香案搬去,难道还不依从么?怎的嘴里叽咕什么,还不给我快点搬去,迟一些,我回去告诉太太,马上就将你赶了出去,看你倔强不倔强咧!”小才叽咕道:“姑娘不要怪我,原是她惹我的。”

丽华喝道:“她惹你做什么?男女大了,难道还不知回避吗?”

明儿还恐他再说,忙向丽华道:“这东西出口不知一些轻重,还是让我去告诉太太,请他立刻动身的好。”她说罢,故意要走,吓得小才连忙跪下哭道:“好姐姐!我下次可不敢了,你如去告诉太太,我就没有性命了。”丽华见他这样,禁不住笑将起来,忙道:“还不快些搬了去!”小才从地上爬起来,搬起香案飞也似地去了。

丽华向明儿笑道:“这真奇了!我讲的话,倒没有你的话有用,可不是反了天了吗?”明儿羞容满面,低着头半晌答不出一句话来,搭讪地说道:“小姐不要笑我罢!只怪我一着之错。”丽华忙道:“你不用见疑,我本来和你说的一句玩话。

一个人谁没有错处呢?不过错了以后,千万不能再错就好了。

我们主婢,也不比得别人,你就得有一点错儿,现在已经改过自新,我难道还来追究你吗?我们去散步罢!“她说罢,和明儿手携手到各处去闲逛一回。

这时,正是新秋天气,池内的荷花,已经半萎,亭旁木樨,早结蓓蕾;野虫唧唧地叫个不祝她徘徊了一回,究竟乏味,便欲和明儿回去。明儿笑道:“今天的月亮真是难得,我们停一会子回去吧。”她说道:“还是早一些儿回去的好,免得太太盼望。”明儿点头道是,便和她顺着花径走了出来。还未到园门,蓦地起了一阵微风,习习吹来,丽华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当时倒也没有介意,便和明儿出得园来,回到楼上,只见雪儿笑道:“你们到哪里去的?太太一连着人来问过几次了。”明儿笑道:“你怎么回的?”雪儿笑道:“我说小姐到后花园里去散步了。”明儿笑道:“看不出你倒有些会隔壁算呢,真的我和小姐方才从花园里来的。”

她们俩正在谈话,碧儿跑进来说道:“太太不放心,打发我来望望小姐回楼不曾。”明儿笑道:“这蹄子,想是眼睛跑花了,小姐坐在这里,难道没有看见吗?”碧儿一掉头见了丽华,忙笑道:“原来小姐回来,我还没看见呢。你到太太那里去吗?”明儿见她懒懒的,只当她疲倦已极,忙向碧儿道:“你去到太太那边,就说小姐在后园里逛了一会,现已回来。因为身体疲倦,已经睡了。”碧儿答应去了。明儿向雪儿道:“你还在这里发什么呆,天不早了,也该去睡了。”雪儿道:“不等小姐睡了,我就好去睡的吗?”明儿道:“这里用不着你,小姐自有我来服侍,你早点去挺尸罢,省得到明天早上,教人喊得舌枯喉干的,还是不肯起来。”雪儿果然瞌睡,巴不得明儿这两句呢,忙起身下楼睡觉去了。

明儿走近来,向丽华问道:“姑娘还吃点东西么?如果要吃,我就去办。”她摇头说道:“不需不需。我此刻不知怎的,好端端的头晕起来,你快来扶我到床上去躺一下子。”明儿忙扶她立起。谁知她刚才站起,哇的一口,接着一连哎了十几口,复又坐下,只是呻吟不止。明儿忙去倒了一杯开水,与她漱口,然后扶她上床,用被子替她盖好。自己又不敢离开,先用扫帚将楼板上扫得清洁,过来低声问道:“小姐!你现在觉得怎样?”她呻吟着答道:“别的倒不要紧,只是头昏得十分厉害,像煞用刀劈开的一样。”

明儿哪也怠慢,脚不点地地飞奔下楼,告诉邢老安人。她听了这话,滚萝卜似地扶着碧儿赶到丽华的楼上,进了房门,就发出颤巍巍的声音问道:“我的儿!你觉怎样?”说着,已到她的床前。邢老安人坐在床沿上,又问了一遍。丽华见母亲到了,忙勉强答道:“请母亲放心,我只不过有些头晕,别的倒不觉得怎样。”邢老安人伸出手来,在她的身边一摸,竟像火炭一样的滚热,不禁慌了手脚,大骂明儿不当心服侍姑娘。

明儿一声也不敢响,满肚子委屈。丽华忙对邢老安人说道:“娘呀!你老人家不要去乱怪她们,一个人头疼伤风,原是当有的事呢。”邢老安人说道:“假若她们服侍周到,你又何能感受寒凉呢?”

说话时,阴识、阴兴听说妹妹生病,忙着一齐赶来慰问。

阴识向邢老安人说道:“母亲!你老人家放心,妹妹差不多是受了一些寒凉了,所以才这样发热头晕。买一些苏散的方子来,疏化疏化自然就会好了。”邢老安人道:“可不是么,这都是些丫头不当心,弄出来的。”说着,便问阴识道:“买些什么苏散方子?你快些儿用笔写好,就叫小厮去配罢!”阴识答应着,退了出来,蘸墨铺纸,写首:荆芥、防风、白芷、苏叶、麻黄五样,便叫一个小厮配去。小厮拿着单子,飞也似地向宛城去了。没多时,小厮将药买好回来,送到楼上,明儿忙接过来,一样一样地放在药炉里,对匀了水。一会子,将药煎好,将渣滓剔下,盛在碗里,明儿捧着便进房来。

邢老安人见了骂道:“痴货,那药刚刚煎好,就忙不了捧来,怪烫的,教她怎样吃法?还不先摆在茶几稍为冷冷。”丽华忙道:“烫点好,就给我吃罢!”邢老太太说道:“乖乖!

你不用忙,那药刚才从炉子里倒出来,滚开的怎样吃法?等得稍减一点热气,再吃罢!“丽华也不言语。明儿此时真个是啼笑不得,进退不可。

停了一会,邢老安人喝道:“你那小蹄子,难道听我说了两句,就动气了么?痴呆呆地站在那里,药也不捧过来,还等我去捧不成?”明儿忙将药捧了过来。丽华就向明儿的手中,将药吃完。明儿放下药碗,用被子替她重重盖好。阴识对她说道:“妹妹!你好生睡一会子,等到出了些汗,马上就要好了。”丽华一面答应着,一面向她母亲说道:“母亲,你老人家请回去安息,我没有什么大要紧,出了汗就好了。”邢老安人忙道:“是的,我就睡觉去,夜间千万自己留神,出汗的时候,不要再受风要紧!”她满口答应,邢老安人又叫雪儿起来,帮着明儿服侍小姐。雪儿一骨碌爬起来,没口的答应。邢老安人又叮嘱一番,才扶着碧儿下楼去了。接着阴识、阴兴也自下楼去安寝了。

雪儿揉揉睡眼悄悄地向明儿笑道:“姐姐!你今朝可碰着钉子了。”明儿笑着,悄悄地答道:“还不要问呢!蹄子蹄子,直骂了一大堆儿,也是我合当倒霉晦气罢了。”她二人见丽华已经睡着,便对面赶围棋儿。弄了一会子,不觉疲倦起来,伏着桌子,只是打瞌盹。一会子,两个人都睡着了。

再等她们醒来,已是天色大亮。二人忙到丽华的床前,见她已醒了,粉面烧得胭脂似的,紧锁柳眉呻吟不祝明儿低声问道:“小姐,今天好些么?”她呻吟着答道:“汗可是夜来出得倒不少,只是热怎的不肯退?”明儿伸手进被一探,不觉大吃一惊,周身亢热到二十分火候,忙又问道:“小姐,你还觉得怎样?”她勉强答道:“头晕倒好一些,可是身子恍恍惚惚的,像在云端里一样。”

明儿正要再问时,邢老安人扶着碧儿,后面跟着一个七十多岁的婆子,径进房来。明儿、雪儿忙去搬两张椅子,靠着床前摆下。邢老安人和那个老婆子,一齐坐下,邢老安人靠着丽华的耳边,悄悄地问道:“乖乖,你今朝可好些么?”她呻吟着答道:“头觉得不大晕了,只是精神恍惚得厉害,身子轻飘,像煞在云雾里一样。”邢老安人用手在她的头上摸了一把,不觉皱眉说道:“热倒像反增加了许多。”那个婆子问道:“小姐的病是几进觉得的?”邢老安人道:“啊也!张太太,我竟忘了。”忙向丽华道:“儿呀,东邻张太太,特地来望你的。”

她忙说道:“烦老人家的驾,罪过罪过!”邢老安人对张太太说道:“她的病,就是昨天晚上到后园里去散步觉得的。”张太太道:“哦!我晓得了,这不是病,一定碰见什么捉狭鬼了,大凡人家的儿女,越是娇着,这些促狭鬼前后就跟着她,一得个空子马上就揪她一把,或是推她一交,都要将她弄出病来,才放手呢!”邢老安人忙问道:“照这样说来,还有解救么?”

张太太道:“怎么没有呢?我回去请个人来替她解救解救。”

邢老安人问道:“你老人家去请什么人?”张太太道:“就是马奶奶啊!她专门医治这些怨鬼缠身的毛玻”邢老安人喜道:“那就好极了!就烦你老人家去将她请来吧!”张太太满口答应,起身下楼。

一刻儿,带来了一个老太婆,身穿黄布袄,腰系八卦裙,手执擎香蟠龙棒,见邢老安人,打个大喏,便走近床边,向丽华脸上熟视了一会,便命人摆设香案。马太婆将头发打散,坐在椅子上巍巍不动。阖宅的人都立在旁边,肃静无声,一齐望着她做作。阴识焚过香,磕过了头,刚刚站起,但见马太婆狂叫一声,连椅子往后一倒,吓得众人一跳。阴兴忙要过来扶她,张太太连忙摇手止住道:“不用不用!”她这时入阴曹促狭鬼去谈话了。“阴识心中有些不大相信,但是老安人的命令又不好去反对,只是含笑不语。

一刻儿,只见马太婆微微地苏回了一口气。张太太忙对众人说道:“赶快焚香叩头,她回来了。”阴识只得又去焚香叩头。马太婆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对老安人说道:“恭喜太太!小孩碰见的黄鼠狼的神,我方才下去和他争论了半天。他兀地要追小姐的性命,他说小姐是狗投胎的,在前世曾将他咬死,他要报仇。我又向他劝解一会子,准他猪头三牲,香烛纸马,一只野雉,他才答应。太太可快点预备罢!”老安人道:“猪头三牲是敬他的,但要野雉做什么用呢?”马太婆道:“买一只来,须你老人家亲自动手烹调,先敬神后与小姐吃,不上三天,就会好了。”

老安人满心欢喜,忙差人去买野雉,一面又取出五十两银子,赏给马太婆。马太婆还谦辞了一阵子才收下银子,告别走了。张太太对邢老安人说道:“你可照办罢!我也要回去。”

她说罢告辞,也走了。

一会子,买野雉的小厮回来说道:“宛城、舂陵都跑到了,买不着雉。”邢老安人勃然大怒,骂道:“叫你们这些狗头办这一点事,都办不到,可见就是吃饭罢。”阴识见邢老安人动怒,忙前来说道:“请你老人家暂息雷霆,让别个再去买一趟看。如果买着了,将这些狗头一个个重打一顿,赶出去便了。”

说着,向那几个小厮喝道:“还不给我滚出去!站在这里发什么呆!那几个小厮抱头鼠窜地下楼去了。

阴识明知野雉买不到,下了楼,带了十几个家丁到郊外去打猎,也是他的孝心感动上苍,果然打到一只野雉。忙回来对邢老安人说道:“到四处的乡镇上寻了好久,果然没有野雉,孩儿没法,只得带了几个家丁,到郊外去打猎,才打到一只。”

邢老安人大喜,忙教拿进来,亲自动手,将野雉杀了,竟弄了半天,才将雉毛挦去。阴识听得马太婆说过,不准别人动手,只得望着邢老安人一个人弄着,也不敢去喊别人来帮助。邢老安人将毛挦得干净,又用刀将鸡肉一块一块地切开,方才放下祸,和着油盐酱醋之类,将雉肉烹好,用碗盛起来。众人七手八脚的,早将猪头三牲预备停当。邢老安人将野雉恭恭敬敬捧到桌上,嘴里又祷祝了一会,亲自点烛焚香,叩了头,将雉肉捧到丽华面前说道:“儿呀,你将这碗里的雉肉吃了下去,毛病马上就会好了。”丽华也不敢重违母意,只得勉强喝了一口汤,吃了一块肉,放头倒下。老安人还教她吃,她呻吟着笑道:“母亲,请老人家不要烦神了,孩儿实在不能再吃,恶心得好不难受。”阴识插口说道:“母亲!不必尽管教她吃,只要吃过了就算了。”老安人便命人将碗拿下去,满望她就此好了。

谁知到了第二天,再来瞧看,俗语有一句道:外甥打灯笼——照舅(旧)。老安人可是没了主意,整日价愁眉苦脸的。阴识道:“母亲!你老人家做的事,论理本不应我们多嘴,但是人生了毛病,当然要去请医生来诊视才好。没的听着风,就是雨,妖魔鬼怪,鸟乱得一天星斗。你老人家想想,到如今妹妹的病,不独没有好一些,反而加重了。”邢老安人叹一声,片晌无语。阴兴道:“我听得人家说,宛城东门外,有个医生很好。名字叫什么万病除,不论百样的病,只要经他的手一诊,马上就好。我看妹妹的病,现在愈来愈重,何不将他请来看看呢?”邢老太太骂道:“你这个畜生!明知有个好医生,为什么不早些说出呢?一定要挨到这会,才告诉人。”阴识忙差人飞马去请万病除。

不一刻,万病除到了。阴识、阴兴忙将他接到大厅上,献茶,问了名姓。阴识便将万病除请到丽华的绣楼上。明儿忙将帐子放下。邢老安人坐在旁边问道:“这就是万先生么?”阴识道:“正是。”万病除斯斯文文地走到丽华的床前,往椅子上一坐。明儿将丽华的玉手慢慢地拉出来。他见这只玉手,早已野心大动,急切要一见帐里的人。他握着丽华的手腕,觉得软如棉絮,滑如凝脂。停了一会子,他陡然心生一计,向阴识道:“请将帐子揭开,让我看一看虚实寒热。”阴识忙叫明儿将帐子揭开。他伸头一看,不觉神魄失据,大了胆在丽华粉腮上摩了一会,才缩手离位,把手拍着胸脯,拍得震天价响地对阴识说道:“大世兄,请太太放心,小姐的病,不过重受寒凉,没什么要紧。”这正是:狼子野心真可恨,佳人病势入危途。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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