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刘文叔奉了圣旨,往定河北,怎敢怠慢,即日启程。

和阴氏分手,带着王常、李通、阴识先到定陵。方到了馆驿,还未落座,瞥见刘伯姬浑身缟素,大哭而来,把个刘文叔惊得呆了,忙向她询问。李通也莫名其妙。她还未开口,瞥见邓辰泪容满面,神色仓皇地走了进来。刘文叔见邓胡这样,料知事非小可,只听刘伯姬娇啼宛转地说道:“三哥!你晓得么?大哥被新市、平林那班贼子窜摄刘玄,将他杀了。”刘文叔大惊垂泪,绝无言语。

邓辰向李通说道:“这事料想起来,恐是你们令兄主使;莫说是自家亲眷,就是朋友。万万做不到这层事的。而且刘伯升在日,究竟和你们令兄有多少深仇大怨呢?”刘伯姬一把扯住李通,圆睁杏眼,骂道:“天杀的,你将我和文叔索性杀了罢。”李通气得大叫如雷,向伯姬道:“你不用和我们缠。我先去杀那个负心的贼子;随后就将新市、林平的一班鸟男女,杀个干净;最后将昏君剜心割胆,替大哥报仇。”他霍地站起身来,拔出佩剑就走。

刘文叔死力拦住哭道:“圣上既然将家兄伏法,一定是犯了什么罪的;如不然,岂有妄杀大臣的道理?大哥已死,只怪他身前粗莽,你却不能再来乱动了。”

伯姬哭道:“三哥,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大哥的为人,你还不知道么?”

刘文叔拭泪答道:“妹妹,你哪里知道!自古道,君教臣死,不死便是叛臣;父教子死,不死便是逆子。而且大哥刚愎自用,一些不听别人的谏劝,每每要出人头地。独排众议,这就是他取死的原因。”

看官,你们看到这一段,不要说刘文叔毫无兄弟之情吗?

同胞哥哥被人杀了不独不忿怒报仇,反说哥哥不好,岂不是天下绝无这样的狠心残忍的人么?这原有一个缘故,在下趁此将这一段说出来,看官们才知道刘文叔另有用意呢。

闲话少说,再表新市、平林诸将,见刘縯威名日盛,各怀嫉妒,每每在刘玄面前,叠进谗言。刘玄是个庸弱之辈,晓得什么,便照他们诡谋,设法来害刘縯了。

恰巧王凤、李轶等,运输粮械接济宛城,诸首领以为时机已到,便暗中向刘玄进计,便借犒赏为名相机行事,即日大排宴席,刘縯当然也在其列。刘玄见刘縯腰悬佩剑,故意要借过来赏识赏识。刘縯生性豪爽,哪知是计,忙除下来,双手奉上。

刘玄按赤来,玩弄半天,不忍释手。诸将目视刘玄,意思教他传令,以便动手。谁知刘玄只是不发一言。新市、平林的诸首领,不觉暗暗着急。申徒建忙献上玉玦,意思教他速决。无奈刘玄呆若木鸡,兀地不敢下令。新市、平林的诸将只急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深怨刘玄太无决裂的手段。一会子席散,刘玄仍将佩剑交与刘縯佩上。

刘縯的二舅樊宏早看破情形,私下对刘縯说道:“今天的大祸,你晓得吗?”刘縯道:“不知道,什么大祸呀!”樊宏道:“我闻鸿门宴,范增三举玉玦,阴示项羽。今日申徒建复献玉玦,居心叵测,不可不防!”刘縯摇头笑道:“休要胡猜乱测,料想这班贼子,不敢来惹我的。”樊宏见他不信,也无可如何。但是新市、平林的首领,见一计未成,焉肯就此罢手,又联络李轶继续设计。那李轶本来是刘縯的私人,不想他竟丧心病狂,趋炎附势,与诸首领狼狈为奸。刘縯有个部将,名叫李稷,真个是勇冠三军。当刘玄称帝的时候,李稷即出忿言,他说此次出兵,俱是刘縯兄弟的功绩,刘玄是个什么东西,竟称王称帝起来,真是谁也不能心服的。

这话谁知又传到刘玄的耳朵里,便大起恐慌,忙下旨封他为抗威将军。李稷不受。刘玄便领兵数千人,来到宛城,将李稷传进帐来,不待他开口,便传令将他拿下,喝令推出去斩首。

恼动了刘縯一人,挺身出来,替李稷辩白,极力固争。刘玄又没了主意,俯首踌躇。不意座旁朱鲔、李轶左牵右扯,暗中示意,逼出刘玄说一个拿字。道声未绝,已有武士十余人蜂拥入帐,不由分说,将刘縯绑了起来。刘縯极口呼冤。

你想到了这时,还有什么用呢?生生的将一位首先起义的豪杰,枉送了生命,落得个三魂缈缈,驰入鬼门关去了。再表刘文叔听说他的哥哥被害,心中好似万箭攒穿的一样,又碍着王常在这里,不敢乱说,只好拿反面的话来敷衍众人。此刻只有邓辰心中明白。

刘文叔收泪对众人说道:“于今圣旨下来,命我克日即往河北,国事要紧。”邓辰知道他的用意,忙道:“那是自然之理,我们去就是了。”王常即到刘文叔面前请假一月,回到洛阳,将刘文叔的情形,一一告诉刘玄。刘玄反觉自己太不留情面,竟将刘縯杀了,不禁暗暗地自惭自愧。随令成丹、王常带一队兵马,送多少粮械,去帮助刘文叔北伐。

这时刘文叔已过河北,据邺城。王常、成丹随后赶到,将刘玄犒赏的粮械一齐献上。刘文叔望着旨意,舞蹈谢恩已毕,忽然守门的士卒进来报道:“有个人求见将军!”刘秀便命带进来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刘文叔心中久已渴慕的南阳邓禹。

久别重逢,当然欣喜不置。

邓辰又出来与他寒暄一阵子。刘文叔笑问道:“先生下顾,莫非有什么指教吗?”邓禹笑道:“没有什么指教。”刘文叔笑道:“既不愿指教,何苦仆仆风尘到这里做什么呢?”邓禹笑道:“愿明公威加四海,禹得效寸迟之功,垂名竹帛,于愿已足了。”刘文叔鼓掌大笑道:“仲华既肯助我,我还愁什么呢?”原来仲华就是邓禹的表字。

当下刘文叔十分喜悦,又听邓禹进言道:“莽贼虽然被申徒建辈灭去,但山东未安,赤眉等到处扰乱,刘玄庸弱,不足称万民之主。如公盛德大功,天下称服,何不延揽英雄,收服人心,立高祖大业,救万民生命?一反掌间,天下可定,胜似俯首依人,事事受制哩!”刘文叔听了他这番话,正中己怀,忙用眼向左右一瞟,幸喜王常、成丹不在这里,忙道:“先生高见,秀敢不佩服。”他说罢,附着邓禹的耳朵说道:“刘玄的耳目众多,言语间,务望留神为要!”邓禹点头会意。

当下冯异、铫期均有所闻,俱来劝文叔自立。文叔一一纳进他们的议论,依计施行,克日到邯郸。骑都尉耿纯出城迎谒,刘文叔温颜接见。耿纯见刘文叔谦虚下士,部下官属,各有法度,益发敬服不置。自己预备良马三百匹,兼帛五百丈,入献刘文叔。文叔称谢收下。

这时忽有探马报道:“王郎占据山东北隅,聚众作乱。”

刘文叔听得,吃惊不小,忙与诸将转赴卢奴商议剿灭之策。不数日,又听得探马报道:“王郎拥兵数万,近据邯郸,假称刘子舆招摇吓诈,无所不为。”刘文叔听得这个消息,心中颇为纳闷。又怕幽、蓟一带,为王郎所得,所以先定幽、蓟,远击王郎,恰巧耿弇亦到,刘文叔便留他为长史,同往蓟州。又令功曹王霸募集市乡的新兵,预备去攻邯郸。偏偏无一人来应募。

市乡百姓,沸沸扬扬传说刘秀不是真主,刘子舆方是紫微星,一传十,十传百,说得震天响。王霸万分无奈,只得回报刘文叔。文叔晓得人心未附,便欲南归。

诸将皆有归意,独有耿弇不主张南行,他对刘文叔说道:“明公方到此地,恩信未立,便欲南行,岂不失策?依我的愚见,现在渔阳太守与明公有同乡之谊。我家世居茂陵,家父现为上谷太守,若联合两处人马,直捣邯郸,还怕什么假子舆呢?”刘文叔抚掌称善。惟一班官屑归心已决,大家哗噪起来,都道:“无论如何,总要回南,谁情愿向北去,将一条生命,白白地送掉呢?”刘秀笑指着耿弇,对众人道:“这是我的北道主人,诸位怕的什么呢?”李通掣剑在手,怒目喝道:“谁敢再说出一个回字来,先将他的狗头砍下!”诸人还敢响么?

只得随声附和。

刘文叔遂致书渔阳、上谷两处乞救。这时已到更始二年春月了。刘文叔留在蓟城,专等两处人马到此,就调兵往剿王郎。

不料王郎反悬赏百万,购买刘文叔的头颅。百姓哪里知道端底,沸沸扬扬,讹言百出,纷纷说是邯郸兵至,将中刘秀。刘文叔见人心如此惶惶,不如早离蓟城,再作计议。主意一定,便领了将士出南门想走。不料南门已被百姓封闭得水泄不通。铫期奋动神威,斩关夺路,方得走脱。

一连走了几日,方到了下曲阳。文叔已冻得面无人色。又听得探马报道:“王郎的兵已到后面。”大家惊慌得不敢停留,急趋滹沱河。前驱的探马报道:“河水长流,毫无一舟一楫。”

刘文叔吃惊不小,不由得嗟叹起来。王霸飞马到河边一看,果然静悄悄的无有一舟一楫,只见寒风猎猎,流水潺潺,暗想道:“无船渡去,如何是好!”他正在迟疑,刘文叔带了众将,已到了河边。刘文叔对王霸说道:“怪不得没有船只,你看这河里,完全冻起来了,哪里来的船只呢?”王霸听他这话,颇为奇怪。再一回头,只见河里冻得像一面大镜子一样,不禁暗暗称奇。冯异道:“这几天这样的冷法,我想河里的冰,一定是来得很厚的,让我去试试看,如果能走着冰上过去,那就好极了。”刘文叔摇头摆手的,不准他下去。冯异哪里肯听他话,翻身下马,到了河边。俯首一望,只见那河冻得突兀,不知多厚。那边王霸也下马来,走到河边。冯异向他说道:“你用锤试试看。”王霸真个举起斗大的铜锤,尽力打了一下。只听得震天价响的扑通一声,王霸双手震得麻木,忙低头一看,只见冰上露出斗大的一个痕迹,一点水没有出来。冯异大喜道:“可以可以。”王霸便大踏步一直走到河心,却一点动静没有。

忙跑回来,笑道:“快些过去!快些过去!”大家好生欢喜。

邓禹道:“不要慌,人虽然可以过去,但是马怎么办呢?”

刘文叔听他这话,不禁笑道:“先生,你这不是过虑了吗,人既然可以过去,难道马就不能过去了吗?”邓禹笑道:“明公哪里知道,人过去当然是容易的,但是马究竟是个畜生,晓得什么,走得不好,滑了一跤,在这冰上爬也爬不起来呢!”刘文叔听了这话,反倒踌躇起来,半晌向邓禹笑道:“我倒有一个法子,不知好不好?”邓禹问道:“主公想出什么法子来呢?”刘文叔笑道:“如果就是这样过去,马当然是不能走,因为马蹄是硬的,不小心就要滑倒;最好用稻草包好,那就万无一失了。”邓禹笑道:“好极了,我也是这样想。”说着大家就到田里寻了些稻草,将马蹄包好。

正待渡河,忽听得后边烟尘大起,喊杀连天,冯异大呼道:“不能再延了,追兵就要到了!”耿异不由得扶着刘文叔首先下河,走着冰上过去。接着众人也牵马过来,大家上了岸,后面的追兵已经赶到对岸。大家再回头一看,只见一点儿冰也没有,仍旧是流水淙淙,漫无舟楫。又见那边追来的贼兵,立在岸边望望洋兴叹,刹时收兵走了。邓禹举手向天道:“圣明天子,到处有百灵相助,这话真正不错!”

话进不了,瞥见有一个白发老人,拦住刘文叔的马头说道:“此去南行八十里,就是信都。前程无限,努力努力!”说罢,刘文叔正要回答,怎的一岔眼光,那老者就不知去向。大家不胜惊异,于是同心合力,一齐向信都而来。

不到一日,已到信都。信都太守任光,闻说刘文叔到来,连忙开城迎接。刘文叔到了城中,肚中饥饿已极,便向任光说道:“三日诸将皆未进食,烦太守赶紧预备酒饭。”任光满口答应,忙去命人大排宴席,款待诸将以及刘文叔。一个个饥肠辘辘,谁愿吃酒,都要吃饭。任光忙命人用大碗盛饭。大家虎咽狼吞,饱餐一顿,精神百倍。散了席,县令万修、都尉李忠,入内谒见刘文叔。文叔均用好言抚慰。

任光自思王郎的军威极盛,信都又没有多少兵马,满望刘文叔有些人马,谁知单是数十个谋士战将,并无一兵一卒,不觉大费踌躇,暗道:“保刘文叔西行,尚可支持,如其去征讨王郎,岂不是以卵击石么?”正是进退不决的当儿,忽然有人报道:“和戎太守邳彤来会。”刘文叔心中大喜,忙出来接见,一见如故。

彤听文叔现欲西行,便来谏止道:“海内万民,望明公如望父母,岂可失万民之望!何不召集二郡兵马,前往征伐,还愁不克么?”刘文叔赞成其议,忙下令带领两郡的人马,浩浩荡荡直向河北进行。一路上任光又造了许多檄文,将王郎的罪恶一一宣布出来,并云大司马刘公领兵百万,前来征讨。吓得那一班无知的百姓,惊慌万状,不知如何是好。刘文叔的大军到了堂阳县,吓得那些守城的官吏,望风而降;第二天又将贳县克复。当晚昌城刘植带了一万兵马,前来投降。

如是进行,不到十日,又到卢奴。义旗到处,万众归降。

惟刘扬聚众十余万,附助王郎,不肯归降。刘文叔颇为忧虑。

当下骁骑将军刘植献议道:“刘扬与我有一面之交,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说他来归降明公如何?”文叔大喜。刘植当下辞了诸将,匹马而去。

不到几天,刘植回来,报道:“刘扬是说下了,但是有一桩事情,要请主公承认,方可遵令来降呢!”刘文叔忙问道:“什么事?”刘植道:“刘扬现欲与主公联姻,不知主公可能答应么?”刘文叔惊疑道:“这又奇了,我虽然娶过阴氏,目下尚无子女,怎样好联姻呢?”刘植笑道:“刘扬有个甥女,欲嫁与主公。”他听了这话,忙道:“那如何使得呢!我早与阴氏结过婚了。”邓禹道:“天子一娶九女,诸侯一娶三女,主公难道两妻就算多了么?”刘文叔沉吟了半晌,只得答应,忙命刘植带了许多金帛前去,作为聘礼。不到几天,刘扬已将他的甥女郭圣通软车细细,送到刘文叔的宾馆里,当晚便与文叔成其好事。文叔见郭氏的态度,虽不及丽华,倒也举止大方,纤秾合度。这时刘秀便令人大排宴席,招待众将。席间共有李通、邓禹、冯异、王霸、任光、万伤、李忠、刘伯姬、耿纯、耿弇、铫期、阴识、刘植、邳彤、岑彭、马武等,一十七员大将。惟有王常、成丹,自从上次失败,早就回到洛阳去了。

诸将军酣呼畅饮,菜上三道,刘文叔亲自到各将领面前敬酒。邓禹首先向刘秀笑道:“主公,今天吉期,理应陪着我们痛饮一场才是。”刘秀笑道:“那是自然的。一来承诸公的大力血战疆场,才得有今日;二来以后还望诸公继续努力,歼平海内妖氛。秀不才,今天每位挨次恭敬三杯!”他说罢,使取壶来首先在邓禹面前先斟三杯,依次各将面前都斟三杯。

李通笑道:“论理,我与邓大兄,今天要吃个双倍才是个道理。”他说了,邓辰插口道:“可不是么,上次我们替他跑得不亦乐乎,喜酒没有吃到一些,第二天就奉命北伐了。”刘文叔忙笑道:“不是你们提起,我几乎忘了。”他又在二人面前敬了三杯。李通笑道:“媒人不可分厚薄,刘大哥他是今朝的正媒,当然也要和我们一样,才是个道理!”刘文叔忙又到刘植面前斟酒。刘植站起来让道:“请明公不要烦神罢,末将素不喜饮酒。”李通笑道:“刘在哥不要如此客气,今天不必分高分下的,爽性干三杯罢。”刘植推辞不了,只得站起来,将三杯酒一气饮了。李通拍手笑道:“着呀,我生平最怕人家装腔作势的。”邓禹笑对众将道:“我有四句话,不知诸公能赞成么?”岑彭笑道:“请讲罢,你的主意,我们没有不赞成的道理。”邓禹笑道:“主人方才敬我们三杯,我们也该每人回敬三杯,才是个道理。”众人都拍手道好。邓禹便斟了三杯。

刘文叔含笑饮了。以后挨次到每人面前,各饮三杯。共吃了五十一大杯,把个刘文叔吃得颓然大醉。邓禹忙教人将他扶进新房。刘文叔睡眼模糊,踉踉跄跄地走到床前,与郭圣通携手入帏。这正是:嫩蕊初经三月雨,柔蕾不惯五更风。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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