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张飞见督邮藐视他们,不禁将一股无名业火高举三千丈,按捺不下,大声说道:“什么臭贼!敢来藐视老爷们!俺且去将他一颗狗头揪下来,再作道理。”他说罢,霍地站起来,就要行动。

刘备忙来一把拉住,说道:“你又来乱动了,他没有道理,他是个朝廷的命官,我们怎好去和他寻隙呢?”

张飞答道:“兄长,你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一味软弱,将来还能干大事么?这个狗头,让我且去打杀他,看谁敢来和我要人?”

刘备道:“兄弟,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万不可粗鲁从事,任我们的性子,直要去将他打杀,无奈我们究竟寄人篱下,他是上司,看不起他,赛过看不起朝廷。”

张飞大声说道:“这个区区的县尉,谁希罕呢?我们就是不做,也不致使这班贼子小视了。”

云长说道:“兄弟,你不要性急,大哥自有道理,也用不着你去乱动,好做也不做,不好做也不做,谁也不敢来强迫我们。如果依你这样暴力,岂不要闹出乱子来么?”

张飞被他们两个劝着,只得将一股火暂按在小腹下面。

事又凑巧,不一会,刘备到校场里阅兵,云长又在后面阅史。张飞见得着这个空子,一溜烟跑到馆驿门口。守门的两个士卒,认得是县尉的义弟,便问他道:“张爷爷!到这里有什么事的?”他道:“那督邮在这里么?”那守门的答道:“在后面,你寻他,敢是有什么事吗?”他道:“有一些儿小事。”

他道:“烦你等一会,让我进去通报一声。”张飞道:“无须通报,我就进去罢。”他忙道:“不可不可,你难道不晓得规矩么?”他大怒,放开霹雳喉咙说道:“我不晓得什么鸟规矩,俺今天偏不要你通报。”那两个守门的见他动了怒,早就吓得矮了半截,忙道:“好极好极,张爷爷自己不要我们通报也省得我们少跑一趟腿子。”

张飞也不答话,翻起环眼,朝他瞅了一下子。那两个守门的忙吓得将头低下,好似泥塑木雕的一样,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子。他大踏步走到大厅面前的天井里,只见那督邮正拥着两个美人,在那里饮酒纵乐。张飞见了,不禁怒气冲天,走进大厅,仔细一瞧,那两个美人儿,不是别人,却就是安喜县令的两个宠妾。他见了,格外火上加油,一声大喝道:“呔!你这龌龊害民的贼,今天落到爷爷的手里,要想活命,除非再世。”

那个督邮偎着两个天仙似的美人儿,正在那里消受温柔滋味,不料凭空跳进一只没毛的大虫来,他如何不怕,还仗着胆大声喝道:“何处的野人,胆敢闯了进来!手下人,快快给我捆起来。”他说罢,满指望有人给他动手呢,谁知那些亲兵见了张飞那一种可怕的样子,好似黑煞神似的,早已软了,谁也不敢出来和他响一句。这时督邮见势头不对,忙将两个美人推开要走。

张飞哪肯容情,大三步小两步地赶到他的身边,伸手将他揪住,好像摔小鸡似的,不费吹灰之力,将他按在地上,挥拳骂道:“你这杂种,狗眼看人低,居然自高自大,目无下士。今天落到爷爷的手里,直打杀你,看你这个杂种的臭架子搭不搭了。”

他一面打,一面骂,打得那个督邮怪叫如猪。

这时刘备已经从操场里回来,到了自己馆驿里不见了张飞,忙问云长道:“三弟到哪里去了?”云长道:“未曾看见。”刘备顿足道:“准是去闯祸了。”他说罢,忙与云长到了督邮的馆驿门口,就听得里面吵成一片,闹成一团,只听张飞的声音,直嚷着害民贼狗头。刘备忙与云长赶到里面,只见那个督邮被其按在地下,挥着拳头如雨点一样,直打得那督邮一佛世出,二佛升天,发昏章第十一。

刘备大声喊道:“三弟!快快住手,休要乱动。”那督邮见他来了,在地下说道:“好好好,刘县尉你胆敢目无王法,派人殴打朝廷的命官。”刘备起首见他打得可怜,倒喝住张飞,及至听他这两句话,不禁又气又忿又好笑,便冷冷地答道:“不错,人是我派的,督邮有什么威风,只管摆出来,横竖我们已经无礼了。自古道,除死无大病,讨饭再不穷。大不过督邮去启奏万岁,将我斩首罢了,其余大约再没有厉害来吓我了。”

那督邮听他这些话,便道:“只要你们不怕死就是了。”

张飞听见刘备讲出这番话来,愈加起劲,便霍地将他从地上抓起,直向后面而来。出了后门,就是一座大空场,他将督邮往柳树上一缚,举起皮鞭,着力痛打。

这时早有人去报与安喜县令。他听得这个消息,吃惊不小,忙赶到馆驿里面,只见大厅桌椅掀翻,碗破杯碎,一塌糊涂,一个也不见了。他忙向后边寻来,走到腰门口,瞥见一个小厮蹲在楼梯的肚里,正自在那里探头探脑地张望。

他忙向他问道:“你可看见他们到哪里去了?”那小厮忙道:“到后面去了。”

他连忙向后寻来,还未曾走到后门口,就听见吵闹的声音。

他出了后门,只见督邮被张飞绑在树上,正在用鞭着力痛打,打得那督邮皮开肉破,满口求饶不止。安喜县令晓得他的厉害,不敢去碰钉子。瞥见刘备与关羽也站在旁边,却袖手不动,任他去毒打,他不由暗暗地疑惑道:张飞素来是个暴戾的人,刘、关两个待人彬彬有礼,今天不知何故任他去呢?他便走到刘备的身边,满脸堆下笑来,说道:“刘县尉,你今天何故随你们三弟去乱闯祸呢?他是朝廷的命官,岂可任意辱打?万一被朝廷知道,岂不要诛夷九族么?”刘备微微地笑道:“这事一人能做,一人能当,用不着贵县来担忧。”

这时候却巧张飞一转身,见安喜县令来了,不禁用鞭梢向他一指,骂道:“我把你这个不知羞耻的狗官,忍心害理,将自己的妻妾,送给别人去开心,不怕被后世万人唾骂么?”

他这两句,骂得安喜县令满面惭愧得无地可入。

刘备对他冷笑一声,说道:“贵县真会孝敬上司,竟舍得将尊夫人、如夫人送给别人,我们不可不佩服呢。”

安喜县令听得,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面如血泼。

这时那督邮被张飞打得满口哀告刘备道:“玄德公!千万要望救我一条狗命,下次革面自新,永远不忘你老的教训了。”

刘备见他被打得体无完肤,满口软话,不禁将心软了,便在怀中取出自己的印绶,走到督邮的身边,将张飞止住,对督邮笑道:“烦你将这个劳什子,带与官家罢,俺弟兄也不愿干了。”他说着,便与关、张奔回馆驿,收拾上马,出城而去。

这一去,真个龙归大海,虎入深山,到后来收了五虎将,请出卧龙,十年沙场,争得三分天下有其一,定鼎西川,名为蜀汉。这些事,史家自有交代,不在小于这部书的范围之内,只好从略了。

再表葛巧苏被歹人骗入火坑,起首鸨母强迫她出来应酬客人,她抵死不从。鸨母gui头肆意毒打,惨无人道的酷刑,差不多都用遍了。无奈她心如铁石,任你如何去压逼她,只是不从。

鸨母无法,只得用哄骗的手段来哄骗她,教她只做一个歌妓,不卖皮肉。她究竟是一个弱小的女子,怎禁得起这万恶的老鸨来吓诈哄骗呢。而且那些毒刑,委实又难熬,万般无法,只得顺从了。

鸨母见她答应了,不胜欢喜,便问她的名姓。她只说我是个无依无靠的孤鬼儿,一出世就没有父母了。鸨母便替她起了一个芳名,叫做貂蝉。一时长安城中的一班轻薄子弟,涎着她的颜色,不惜千金召来侑酒。未上一年,她的芳名大震,在京都的一班官僚子弟,差不多没有一个不知道她的艳名,都争先恐后地召来她的侑酒。

一个貂蝉,哪里能够来应酬这许多主顾呢。这鸨母见她的芳名日盛一日,顾客逐日增加,看着有应接不暇之势,便想出一个金蝉脱壳的计来:如果是远道慕名来的狎客,便在众妓女中挑选出一个面貌与貂蝉相仿的出来,做冒牌生意。行了半年,果然人不知鬼不见的被她们瞒过去了。

鸨母好不欢喜,将她几乎当着活观音侍奉,一切饮食起居,都是穷极珍贵。但是她的芳名愈噪愈远,许昌、长安各大都会的豪家子弟,都闻风赶到洛阳,以冀与玉人一晤。鸨母见远来的狎客,有增无减,从前一个假貂蝉,还可以敷衍,谁知到了现在,竟又忙得不够应酬了。便索性又选出两个来,一个假貂蝉给她们一个房间,都是帘幕深沉,来一个狎客,都由娘姨引到她们的房间。那远来的瘟生,用了许多的冤枉钱,还不晓得,回去逢人便道,我与貂蝉吃过酒的,我与貂蝉住过夜的,夸得震天价响。听的人也十分妒羡,其实何尝见过貂蝉一面呢。

还记得长安城里,有两个书呆子,一个名字叫李桑,一个叫做郭静。他们每每在街头巷尾,宴前席上,茶余酒后,随时随地都听见人家说起貂蝉如何美丽,如何俊俏。说得他们心中好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决意要到洛阳城里去观光观光。有一天,李桑便对郭静道:“老兄!我们听得人家随地随时地谈着洛阳城里有一个歌妓,名唤貂蝉,生得花容月貌,品若天仙,兄弟佩慕已久,现在值此春光明媚,我们何不到洛阳城里去,玩上一两天。一则是去领略貂蝉的颜色,二则也好先去见识见识帝王的京都,未知你的意下如何?”郭静听他这话,不禁将屁股一拍,笑道:“老兄!你真知道我的心事。我这两天不瞒你说,听人家说得天花乱坠,连饭都吃不下,急要到洛阳去一走,你既要去,那却再好没有,我们就动身罢。”李桑道:“人说你呆,你却真有些二百五,到洛阳去一个盘缠不带,就急得什么似的要动身了,岂不知貂蝉的身价么?她与人接谈一会,纹银五十两,有一席酒,纹银百两,住一夜,纹银三百两,赤手空拳的,就想去了么?你也未免太孟浪了。”他听说这话,才恍然大悟道:“不是你说,我几乎忘了。既如此,我们去一趟,不知需多少银子呢?”李桑道:“如其住宿,八百两,或是一千两,差不多够了。”他翻了一回白眼,忙道:“容易,好在我们家里有的是银子,让我回去偷就是了。”他说罢,匆匆地走了,不多会,只见他跟着一个推车的汉子,远远而来。李桑也命家人装了八百两,和郭静一齐动身。

到了京城之内,四处寻访,好容易才访到貂蝉的住址,他们便到貂蝉住的一所含香院门口,停下车子。这里面的人,见他两个犬头犬脑的在门口探望,便出来问道:“兀的那个汉子在这里探望什么?”李桑忙答道:“我们是来访你家的貂蝉小姐的。”他们见主顾上门,当然竭诚招待,将他请进去,不消三天,将他们所带的一千六百两银子,一齐钻到老鸨的腰里去了。床头金尽,壮士无颜,只得出了含香院,幸喜遇见了一个熟人,将他们两个带了回去。

他们到了家,还不胜荣幸的逢人便道:“我们去和貂蝉开过心了!”说也冤枉,真貂蝉一根汗毛都没有捞得着,他们过了几天,李桑忽然触起疑来,便向郭静问道:“老兄!你到京城里去和谁寻开心的?”郭静笑道:“这个还问什么呢,自然是貂蝉了。你呢?”李桑诧异道:“这真奇了,你是貂蝉,我不是貂蝉么?这貂蝉还有分身法么?你那貂蝉是个什么样子呢?”他道:“我那貂蝉,长容脸儿,小鼻子,你呢?”李桑拍着屁股,直嚷晦气。郭静道:“得与貂蝉共枕席,还不是幸事么?这又有什么晦气呢?”他道:“不要说吧!我们上了人家的当了。”

不说他们在这里懊悔,再表京都中有一位大臣,姓王名允,官居大司徒之职,为人精明强干,刚毅正直。这天他正逢五十大庆,满朝的文武,都来贺寿,真个是宾客盈门,笙曲聒耳。

众大臣有的送金牌,有的送万名伞,有的送匾额。独有谏议大夫卢植别出心裁,当席飞笺,将洛阳城里所有的名花,一齐征来,与诸大臣清歌侑酒。一时筝琶激越,笙管嗷嘈,粉黛门娇,裙屐相错,十分热闹。

众大臣又请寿星出来,坐在首席。王允推辞不了,只得到一席上坐下。卢植便命貂蝉来侑酒。王允一见貂蝉,就生出一种怜惜之意,便向她问道:“你这女孩子姓什么?哪里的人氏?为着什么缘故,要入娼门呢?”

貂蝉见上席满脸慈祥的老头儿,向她问话,她便知这人一定是朝中的大臣,但是她却不肯将自己的真姓字说了出来,含糊着应酬两句,一阵心酸,止不住粉腮落泪。

王允对人说道:“这个女孩子怪可怜的,在娼门中不知受了多少苦楚呢!”貂蝉趁势将自己如何受鸨母gui头的虐待,细细地说了一番。王允不禁勃然大怒道:“这些东西,简直是惨无人道了,谁家没有儿女呢,竟能这样地虐待人家么?”

众大臣听得,便一齐说道:“何不将这含香院的老鸨捉来问罪呢?”王允忙摇手道:“那倒不必,把他们赶出京都,不准他再在京城里营业就是了。”

他说罢,早有人去将含香院的gui头鸨母赶出京都。这gui头鸨母腰缠垒垒也落得趁势就走,还肯停留么,腾云价地不知去向了。这里王允将含香院其余的妓女,完全遣发回籍,只留下貂蝉,一饮一食均皆极其优渥,所行所为,俨同义父。貂蝉感遇知恩,亦默认他为义父了。

再说那异丐,离了高头村,追踪寻迹,一直寻了二年多的日脚,才到河内,哪里见有她的一些影子呢。他到了河内之后,人生地疏,连讨饭都没处去讨,只得忍饥受饿。而且黄巾贼日夕数惊,将一班居民吓得家家闭户,人人胆寒,连出来探头都不敢探一下子。这异丐见此情形,料知此地难以久留,便想别处去厮混。他又怕葛巧苏在未来的这一队黄巾里面,所以他进退的计划尚在犹疑之间。

过了几天,那黄贼到河内的消息,越发来紧张了。他心中打着主意道:这班贼子,来时必走东门外阜邱岗经过的,我何不到阜邱岗去候着呢?他打定了主意,径到阜邱岗下,到几家居民门口,讨了些残肴面饭,吃得一个饱,便到岗上寻了一个睡觉的去处,一探身睡下,不一会,鼾声如雷地睡着了。隔了多时,一阵鼓角呐喊的声音,将他从梦中惊醒,霍地一头跳起,揉开睡眼一望,只见残月在天,星光惨淡,将近三更的时分了,那一片呐喊的声,却在岗的右面。他趁着月光,寻路下岗,才转过了两个峰头,瞥见西边火光烛天,呐喊厮杀的声音搅成一片。他逆料着一定是黄巾贼到了,他便不怠慢,飞奔下关,跑到战场附近,只见那些黄巾贼正和着无数的官兵,在那里舍死忘生地恶斗不止。他见了这班黄巾贼,不由得眼中冒火,空着双手抢了上去。那班黄巾贼,连忙各挥兵刃过来,将他团团围祝他却分毫不怯,觑准那个使刀的,飞起一腿,将他打倒。

他顺手就抓起他的双腿飞舞起来,当着家伙使用,只打得那一班鸟男女走投无路,纷纷四散,各自逃命。

这时忽然有一个贼将,持着方天戟,跃马来取异丐。异丐对着黄巾贼相迎,未上三合,那员贼将竟被他打下马来。他夺了贼将的马戟,越发如虎添翼,东冲西突,如入无人之境。原来领兵和贼兵鏖战的首领,却是前将军董卓派来的猛武都尉丁原。他和贼兵鏖战多时,看看不支,瞥见一将跃马持戟在阵里横冲直撞,真有万夫不当之勇,不禁暗暗纳罕,但见他马到处,肉血横飞,肢骸乱舞,将一班鸟男女,直杀得叫苦连天,躲避不迭。到了四鼓的时候,黄巾贼死伤大半,只得引众窜去。

丁原好不欢喜,忙拍马到异丐跟前,拱手问道:“将军尊姓大名?宝乡何处?望乞示知,下官好按功上奏朝廷,不敢埋没大勋。”那异丐便说出一番话来。这正是:慢道风尘无豪杰,须知草莽有英雄。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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