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想竭力把这意识压下去,越是这意识不时地浮泛上来。金莺小姐感到苦难时代到来了。她最后只有向书上去解决这个苦难。

她虽然不时地感到有一种阴影掠过眼前,遮住她的眼光和黑字的接触,但她总竭力要擒住这些展列着的黑字的意义,她也似乎有所理解了。

她终于胜利了,这些游移的阴影,渐渐地淡了,书中的黑字也更明显了,而黑字给予她的意义也更适切了。

不错,她断然地想,社会就是我的真正的爱人,事业就是我们爱的结晶。男子可以这样想,难道我们女子不可以这样行吗?不需要那种丑恶的爱情,我的爱情一定要建筑在事业上。社会呀!社会呀!你唯一的爱人,要把一颗赤裸裸的心交给你了。

然而“社会”,社会在哪里呢?它的面貌,它的机构,它的前途——历史的前途,是如何的呢?金莺小姐不明白,金莺小姐也没有求其一个明白,只有一种热情的冲动,针对社会冲去。社会是冷酷,是凝然不动,是没有反应她的热情,她又感到茫然了。她一睡在床上,当把手压住丰满的胸部的时候,她又动摇了。她觉得这个素昧平生的社会,不能接受她的爱情,而且她也无法使它接受。她确实需要另一种的爱人,是热情的,是有生命力量的,是象韵仙那般两手儿挂在她肩背上叫“姐姐、姐姐”的,或叫“妹妹”的。然而眼前呢……她不觉冷了一阵,连眼角里也冷出雨点来了。

不行,这样是不行的。金莺小姐立刻又自奋起来,急忙把一厚册的《新青年》拿过来。她燃起一支洋烛,翻开到“藏晖室”笔记那儿,集中眼力于黑字上。在摇摇的灯光下,每一个黑字都好象在零乱地跳着舞。她又一个个给定下来,联系起来,使她从黑字中擒了许多未曾发现过的新意义了。

她知道过去的社会是旧的,现在的社会是在蜕变。她所需要的爱人,是将来的新社会。然而它是个还未形成的幼芽,她如其一定要它做爱人,她必需创造这爱人。不错,不错,爱人决不能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样命定论的条件下来决定的。爱人必须以自己的眼光、自己的力量去创造的。我要创造我的爱人,我要创造我的社会。

然而,这未来的爱人,应该给他一个如何的形貌呢;在什么样的行动下,才会适合自己的心意呢!比如,要有象梦若那一种的尖锐的,直把人肝肺都会瞧透的眼光;比如,要有象韵仙那一种活泼的讨人爱怜的姿态;比如……比如……然而这未来的爱人社会,是应当如何呢?金莺小姐无论如何也构想不出来;金莺小姐于是又跌入在不可把握的空虚里了。金莺小姐又把那一厚册的《新青年》抛在一边,兀自凝想起来。

突然又感到挖骨髓似的全身舒松起来,反射似的转了一转身,才觉察出自己的手是在机械地习惯地在捂着自己的胸部。她觉得还是爱自己,才是目前解决苦难的唯一办法;她能爱自己,她便可骄傲自己,便能尊贵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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