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梦若总觉得屁股象粘住似的,离不开座位。

金莺小姐似乎也感到梦若的清秀的眼光的压迫,不敢再仰起头来,竭力在避免两人眼光之接触。

终于又闪电似的,两人眼光合在一起了。韵仙也一会儿看看金莺小姐的眼睛,一会儿看看梦若叔叔的眼睛。两人似乎都在诉说自己的心事,又各自含而不露。他们之间的心头是热辣辣的,又带着一种快乐的然而稍有创痛似的感觉。室内是一派沉默。

“华先生到过日本吧?”终于,还是金莺小姐开了口。金莺小姐在反省着自己的脆弱,表示一个女子决不可向一个男子示弱,重振起精神来说。

“是的,”梦若觉得这一启发,又使他有发挥的机会了。梦若同样想在金莺小姐面前显示自己学问的渊博,以便树立对自己的威信。“我到过。我觉得日本确是一个好玩的地方。沈小姐想到日本留学去吗?……”

“嘻……”嫣然一笑,“心里还不曾有过这个念头呢!日本女子是怎么样的呢?”

“日本的女子吗?”梦若稍把话头顿一顿,于是滔滔地接着说下去。

梦若努力地把一个日本女子所特有的天性在口头上描写了出来,尤其对于日本女子的温和、体贴、细腻、耐劳、勇于服务,有伟大的母爱,以及她们的顺从——简直象绵羊一般,愿以自己的生命与血为男女赎罪。说得透辟精详,且又加以一种至高的礼赞,表示他自己对于弱者的景仰。

“然而——”金莺小姐却顽强地说了:“我要是个男子,便绝对不欢喜这样一个女子呢。我以为与其做个小雀儿,倒不如做一只鹰!娜拉才是个真正女子哪。在现在的中国,倒不是没有你所说的那般典型的人物,而是没有娜拉式的人呢!”

琴仙在梦若的叙述中,颇有一往深情的样子。一听到金莺小姐的话,似乎不以为然地在皱着眉。韵仙好象听得太无聊了,在把中指拨着两唇,啪啪地在翻唇作响。

“我觉得这也是女性伟大的一面呢。”梦若深恐斗起口来,转换了口气:“你已经看完了娜拉吗?好,这是值得一看的,不过你要更进一步想一想才行呢!你想娜拉出走了以后可怎么样了……”二个人象找到问题的中心似的,话风渐渐紧张了。

“娜拉出走后,还不是争得了自己人格了吗?”“然而她需要生活下去呀!她将如何生活下去呢?”

“她以自己能力求生活。”金莺小姐超然地说。“假使社会不需要你的能力呢?娜拉可怎么处置?”梦若又轻轻地顿一顿,接着换了一种口气,从和蔼变到严肃,说:“好吧,让我来和你谈一谈娜拉出走后的生活吧。第一,娜拉是想在社会上贡献一点的,决不是她要到工厂去做工,她一定想找得一个较高的位置,或在教育界里,或在政治界里。而且我们依她个性发展的过程,她必然走到争求女子参政权利、争求女子财产继承权那样一种政治活动的道路上去。”

“是的,女子在现在是需要向那个方面走呢。”金莺小姐也肯定地说。

“然而这是不彻底的一方面呀。”梦若断然地否定了金莺小姐的意见。“能参加政治的女子,在中国可有几个呢,还不是可屈指计算的吗?而二万万的女同胞中有多少是连一个字也不认识,而在泥土中在工厂中生活着呢!仅仅的女权运动是断断乎做不到彻底的女子解放的。我们必须把女子解放建筑在社会运动之上,那才是出路。所谓要求参政要求财产继承权之类,仅只限于上层的资产阶级的女子。而下层的大多数女子,根本是无政可参,无财可继……那么娜拉的出路是什么呢?还不是食息于这资产阶级的余荫之下嘛!那又何异于在丈夫的保护下做一个小雀儿呢!……”

“照你这样说来,娜拉的出路是什么呢!……”金莺小姐的眼里的洁光,似乎抹上了一层阴云了。

“我以为,娜拉如其怀疑并厌弃其食息于资产阶级余荫下的生活,那只有二条路可走,一是堕落——堕落为娼妓,毁灭自己;另一个是只有深入广大的女子群众中去,参加生产,以求得更广大的女子的清醒,在整个的社会运动中,求得真正的女子的出路……”

金莺小姐默然了——掉进沉思里去了。似乎梦若的话,是一座牢狱,把她紧密地关闭在黑暗的一个室里,连一丝的光也没有了。娜拉呢,娜拉也似乎在哭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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