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来到了西湖。地底下的力量受了一阵刺激,往地面上升。奶水清了,山色青了!游人们也更多了。湖滨公园每晚总印上了不少附近学校学生们的足迹。金莺小姐还是独自一个来。有时,也夹着三两个伴侣。这伴侣,是金莺小姐新近获得的。战胜了江先生的金莺小姐,第二天晚上,一种要求升上自己心头,怎么也撇不开。她独自一个坐在这公园的椅子上发呆。她突然发现除了原来的二个男子外,又增加了一个小伙子。就在她漫然回头期间,这新的一个给了她一种新的感觉,原来是位很严整的人。靠在临湖栏杆边,和那两个谈话。

谈些什么呢?有关于我的吗?想着,也就从椅上站起,向那三人处走去。低低的吟着诗:“若将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将要吟到那三人的身后,便放低声音,提起耳朵来听。

“……你们,无论如何要把那湖滨诗社扩大开来……”这是那陌生男子的话。金莺小姐听到了这一句,便走过去了。接着是隐隐的:“……现在……要从文学……向政治,手段……目的……”金莺小姐想把这几个隐约听到的字,联贯起来成为一句,终于不能够。“……文学……向政治……手段……目的……”文学不过是陶冶自己的性情,发泄胸中的积闷罢了,梦兰女士也这么说,江先生也这么说。可是,还有什么“手段”和“目的”吗?想着——,又走回去了,能不能再听到些什么。

于是又低吟着:“江南莲花水,红光覆碧色,……”慢慢地走了过来。

“……一方面是……把湖滨诗社成为校外的组织……潜伏运动……一方面,把各校学生会……是公开的运动……而……工厂……工人……乡农……国民党……”

又渐渐隐约,再也听不明白了。但是“国民党”三字,却抓住了金莺小姐全个的灵魂,她想象,在她故乡家里出入的一批农民在炮台司令张公馆家里的一群好汉,以及父亲……然而现在是学生青年,不错,这才是真正的革命党人啦——金莺小姐观念中的“革命”,总以为,只有知识分子配谈,纯洁的青年配谈。金莺小姐还想回过来再听一听他们的谈话,可是他们却已经散伙了,只那个陌生的,还靠着栏杆,背着斜阳在想什么似的站着。金莺小姐也终于坐下来了。

一会儿那陌生的人,悄悄走了过来。

“哎你是不是密司沈?”突然袭来一个惊人的问语。

“唔!”金莺小姐作个怀疑的口吻,站了起来。

你不认识我吧,是的,这也难怪。”那陌生的青年泰然地说。但金莺小姐在他满口的生硬的宁海腔调中,知道他是她的同乡。“我姓唐,舍妹洒如是密司沈高小里的同学吧?”

“哦!洒如在学校里和我很要好。——那么唐先生还是城里人呢。”于是谈话正式开始了。

“是的。——可是不幸得很,舍妹已经去年亡过了。”

“哟!怎么一回事呢!”

“还不是为了婚姻问题。父亲在着的时候,就给舍妹许了亲—许给王家。母亲当然是固执的。前年,我把妹妹带到宁波读书,识见广大了一点,向母亲几次提出,要和男家离婚。可是母亲气了起来,年假归家,就给舍妹关住了,不放她再来读书。说是在她手下,是不肯放女儿在外边跟人学坏的。母亲是个非常谨严的人,我也不敢说什么。但总想法给舍妹继续求学下去。终于也没法想,只好自己先出来了。哪里知道我动身那一天,舍妹便把火油灌了一身,自己烧了起来,这样的死了…

“唉!这真叫人太可怜了!但洒如也太执意!”

“执意是母亲的遗传。”那陌生的青年真象碰到知己似的倾诉起来了.“但是仅有这执意是不妨的。然而偏从小就秉受了季叔同先生那种自由主义的思想。一方面社会的势力,增加母亲的执意;

一方面妹妹从母亲处得来的执意,反加强了她自由主义的反抗。惨痛的悲剧,便从这中间发生了。这是历史的污点!所以我也不为舍妹悲哀,我只有为舍妹更加努力于……”

金莺小姐全然惊愕了!这是何等精辟的议论。她想透过这议论来检查自己,觉得简直是自己的注脚一般!然而在相对言论中,急切不能把这注脚再引伸一点,来说明自己的变态心理。

……努力于做人!”那姓唐的又继续说下去。“自然,我在学生时代,还谈不到别的远大的事业!然而必须为我们学生自身谋利益!我们应该设立学生会,发起择师运动!……啊!是!密司沈是不是在×女高中读书?那儿可有学生会没有?”

“有,大概总是有的。可是我没有去管它。”金莺小姐惭愧地说出。

“那就不行啦!每一个学生,必须参加自己的学生会。”姓唐的截然地说:“正如每一个国民,必须关心国家一样!啊!是!我知道密司沈是研究文学的。你可瞧到吗?方才和我谈话的,便是杭州湖滨诗社的诗人。将来我可介绍你加入那诗社呢。……唔!那可行吗?我直接到贵校来找你?……

简直没有插话的余地,待他说一声:“唔!时候不早了,改天再谈!”便匆匆地挺着脚腿儿走了。这是个突然以上的突然!无论如何想不到的突然!金莺小姐却只有茫然了!茫然把自己遗失在这暮霭沉沉的西子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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