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北京的人,都知道北京西城宣武门内大街有一家著名的“烤肉宛”。但是,很少有人去注意这家的招牌有什么值得研究的问题。其实,这个招牌的头一个字,“烤”字就很值得研究。

前几天,一位朋友给我写来一封信,他说:

“烤肉宛有齐白石所写的一个招牌,写在一张宣纸上,嵌在镜框子里。文曰:‘清真烤肉宛。’在正文与题名之间,夹注了一行小字(看那地位,当是写完后加进去的),曰:‘诸书无烤字,应人所请,自我作古。’(原无标点)看了,叫人觉得:这老人实在很有意思!因在写信时问了朱德熙,诸书是否真无烤字;并说,此事若告马南邨,可供写一则燕山夜话。前已得德熙回信,云:‘烤字说文所无。广韵、集韵并有燺字,苦浩切,音考,注云:火干。集韵或省作熇,当即烤字。燺又见龙龛手鉴,苦老反,火干也。’烤字连康熙字典也没有,确如白石所说,诸书所无。”

我很感谢这位朋友,他引起了我的兴趣,也引起了报社记者同志的兴趣,他们还把烤肉宛的匾额等拍了照片。原来这个匾额的款字写着:八十六岁白石。计算齐白石写这个匾额的时候,是一九四六年,还在解放以前。

据说,当时白石老人常到宛家吃烤肉,多次写字画画送给店主人。比如有一次,白石老人画了几枝梅花,题两句诗:“岁寒松柏同精健,知是无生热血多。”这似乎是在国民党反动统治期间表示一种不甘屈服的意思。他用这副画送给烤肉宛,当然也包含有对店主人的勉励之意。过了两年,白石老人八十八岁的时候,又画了一幅寿桃送给店主人,题曰:仁者多寿。不难了解,这不但是老人自寿,而且也为店主人祝寿。齐白石和店主人之间这样亲密的关系,实际上不过是烤肉宛和各阶层市民群众的亲密关系的一个反映而已。

因为烤肉宛服务的对象,主要的是城市的劳动人民,所以这一家的招牌也是按照人民群众的口头语来命名的。你看这个招牌多么通俗,多么容易上口啊!为了适合于劳动人民的口语,用字是否要考证出处,当然就不算什么重要的问题了。

特别是在解放以后,按照群众的习惯和需要而产生的许多简体字,逐渐被社会所公认,成为正式通行的文字,因此,象烤肉宛这样的招牌,就更加使人一见如故,不以为奇了。

应该提到,梅兰芳同志生前,曾于一九六○年十月为烤肉宛题了一首诗。他写道:

“宛家烤肉早声名,跃进重教技术精。劳动人民欣果腹,难忘领导党英明。”

的确,烤肉宛三字,对于北京的劳动人民实在是太熟悉了。拆开来,光说一个烤字,人们也会马上联系到烤肉或烤肉宛。

这个“烤”字虽然是“诸书所无”,但是并非完全不可稽考的毫无根据的杜撰文字。前面摘引的信上已经查考了《广韵》、《集韵》都有“燺”字,《集韵》又省作“熇”字,就是“烤”的本字。不但这样,《说文》中也有“熇”字,段玉裁注云:

“火热也。大雅板传曰:熇熇,然炽盛也。易:家人嗃嗃,郑云:苦热之意,是嗃即熇字也。释文曰:刘作熇熇。”

由此可见,“熇”字的出处应该追溯到《诗经》《大雅》

《板》八章中。原文是:

“天之方虐,无然谑谑。老夫灌灌,小子跷跷。匪我言耄,尔用忧谑。多将熇熇,不可教药。”

最初显然没有烤字,而只有熇字,这是可以肯定的。那末,后来为什么变成烤字呢?看来这大概因为熇字是“苦浩切,音考”,日久天长,人为了了便于记忆,索性把它改为从火从考。从火则表示以火烘热;从考表示它的读音。这是很合理的一个改变,它符合于我国文字推演和发展的一规规律。

近几年来,大家在推行简体字的过程中,都比较熟悉“约定俗成”的道理。“烤”字的长期演变过程,恰恰就是约定俗成的一个典型。

然而,对于这么一个早已被公认了的俗字,齐白石采用它的时候,却要郑重注明是“自我作古”,这是多么认真的态度!比起白石老人来,我们现在对于简化字体的工作,有时态度就未免轻率了一些。

以“烤”字为例,我们似乎可以试将新的简体字,一个一个地进行查考,看看它们是否都是有来历的和合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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