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妇人道:“包卿,你乃铁面无私的清官,审明过多少奇冤重案,只忧我此段冤情,审断不明白。”包公道:“到底什么冤情,且细细说来。”妇人道:“我原乃先帝真宗天子西官李氏,正宫即今刘后。十八年前,吾与刘氏同时怀孕,正值真宗天子与寇准丞相往解澶州之围,御驾亲征,尚未还宫。我在宫中产下太子,宫娥内监已有知者。过了一刻,正宫刘氏忽又报生公主,谁知就此祸生不测。”包公听了,想道:若是真情,此是李宸妃娘娘了,便道:“你在宫中有何人起祸?”妇人道:“只为正官刘氏心怀妒毒,与内监郭槐同谋。忽一日,刘氏自抱公主到我碧云宫来,只言乏乳,要吾乳娘喂乳。当时刘氏假装美意,怀抱太子,又邀我到昭阳宫饮宴。我即同行,有内监郭槐抱持太子同往。岂知他们早把太子藏过,我也不知他等竟施毒计。后来饮宴已毕,要取回太子,他说,郭槐已送太子先回碧云宫去了。我并不多疑,回至内宫,有宫娥说,郭槐方才将太子放下龙床,已是睡熟,不可惊他,又用绫罗袱盖了。我只道是真情,揭开罗袱,要看太子,不料床上睡的乃血淋淋的死狸猫,吓得我昏了过去。方知刘氏、郭槐计害。是时天子兴兵未回,怨海仇山怎生发泄,岂知是夜刘氏、郭槐泼天大胆,又生恶计,谋害于我。即晚放火毁我碧云宫,幸得寇宫娥通知,盗取金牌,悄悄教我打扮太监,腰挂金牌,连夜逃出后宰门。临去时说明,太子已付陈琳抱去,并又指点我别无去路,且往南清宫八王爷府中,狄娘娘乃心慈善良之人,定然收匿,且待万岁回朝,然后奏明此事伸冤。当日心忙意乱,只得依此而行。”包公听了,连忙又跪下道:“未知狄太后收留否?”妇人叹道:“我乃女流之辈,自人深宫,从不曾到街衢一行,焉知八王爷府在那方,故寻觅不到南清宫。可怜黑夜中孤身只影,灯火俱无,步行步跌,顾影生疑。忽觉后面似有人追迫,胆战心惊,晕跌在民家门首。岂料此家是一寡妇,姓郭,夫君上年身故,此妇中年,却已身怀六甲。当夜救我苏醒,问及来由,我亦不敢说明露迹,伪言夫死,翁姑逼勒改节,不从,私行逃避。此妇为人厚道,收留作伴,后来生下遗腹子,仅得半载,可惜此妇一命归阴,只得由我将此婴儿抚育。不到一载,又遭回禄,可怜一物未携,只逃得性命,出于无奈,远出京城。后来闻得圣上班师,岂知八王爷上年已归仙界,未及半载,又闻颁诏先帝归天。老身自知还宫无望,守此破窑,屈指光阴,已经十八载了。”包公道:“请问娘娘如何度日?”妇人道:“言来也觉悲惨,守此破窑,那得亲情看顾,只得沿门求乞,以度残年,抚养孤儿长大,取名海寿。年交十二,即知孝顺娘亲,母子相依,实难苦度,幸得他一力幸勤,寻下些小生意度日。不料连年米价如珠,夏天身受蚊虫毒噬,天寒不得暖服沾身,苦挨苦度,直至今日。近数载双目失明,若非孤儿行孝供养,一命呜呼久矣。”言未了,嚎哭起来,咽喉噎塞,语不成声。

郭海寿在旁听得呆了。原来我身不是他产下的,嫡母早归泉世。包公吃惊道:“娘娘,你儿子既已长成,何不教他引你到南清宫去,何以甘心受此苦楚?”妇人道:“包卿有所未知,古言‘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倘做了蝇投蛛网,欲脱便难了。”包公道:“请问娘娘,当年太子后来怎生着落?”妇人道:“方才说至寇宫女通线来救,我尚未说明。那日狸猫换去太子,刘后差寇宫娥将我儿抛下金水池,幸他不忍加害,奈何欲救难救,幸遇陈琳进宫,始抱太子到南清宫,由狄氏收养数年。后八王爷归天,先帝班师回朝,颁诏立八王长子为皇太子,故我知当今是我亲儿。只可怜母在破窑挨苦,受尽凄凉,弄得双目失明,母子无依。昨夜三更偶得一梦,只见一神圣自言东岳大帝,言我国今灾星已退,有清官可代明冤。我即问清官是谁,神圣言龙图阁待制包拯,乃忠梗无私清官,教我将此段情由诉知,许我散开云雾,得见光明。我又问陈州地面,多少官员来往,那知谁是包拯?大帝又言,要知包拯不难,他脑后生成惬月三叉异骨,是以方才模有异骨,方肯吐露十八年前之冤。若得卿家与我断明此案,感德如天了。”言罢,泪下不止。

郭海寿想道:可笑母亲,既然是当今太后,有此大冤,遭此磨难,对我并不泄出,值到今天才知他不是我生身嫡母。但太后遭此大难,不孝要算当今圣上了。又有张龙、赵虎闻得此言,吓得魂不附体,俯伏地中,不敢抬头。包公又请问道:“娘娘,那当今万岁,不知有什么凭认否?”妇人道:“何尝没有记认?手掌山河,足踹社稷,隐隐四字为凭,乃是我嫡产的儿子。”包公叩伏尘埃,吐舌摇头,道:“可怜娘娘遭此十八年苦难,微臣也罪该万死!”妇人道:“包卿言差了,此乃是我该有飞灾,若究明此事,断饶不得郭槐,还要卿家为我表白重冤,虽死在破窑,也可瞑目了。”包公道:“娘娘且自开怀,微臣今日赶回朝中,此顶乌纱不戴,也要究明此冤。望祈娘娘放开愁绪,且免伤怀。”妇人道:“若得大人与我申明冤屈,我复何忧?”包公道:“娘娘,且耐着性等候数天,待臣回朝将此事究明,少不得万岁也排銮驾自来迎请。”妇人应诺。

当日包公差人,速唤地方文武官来朝见太后。宫院赶办不及,须寻座雅静楼房,买几名精细丫头。时当三月初,天气尚寒,赶办些暖服佳馔供奉。太后双目不明,速即延医调治,若有怠慢,作欺君罪论。两名排军如飞分报。太后道:“包卿不必费心,老身久处破窑,落难已久,又有孩儿侍奉,不必麻烦地方官吏。孩儿,且代娘叩谢包大人。”海寿领命上前道:“大人,我家母拜托于你,祈代伸冤。”包公道:“自有老夫担承。”海寿道:“如此我代娘叩谢了。”包公想道:此人今虽贫民,但与太后子母之称,倘圣上认了母后,也是一个王弟王兄了。当时还礼起来,连称:“不敢当,为臣理当报效君恩。”太后道:“包卿,快些请起。”包爷道:“谢娘娘千岁。”起来立着,细看娘娘发髻蓬蓬,衣衫槛褛,实觉伤心。丢下龙楼凤阁,御苑王宫,破窑落难十余年,幸得孤儿孝养,实乃圣上救母恩人。

慢说包公思想,众排军惊骇,窑外观看众民也交头接耳,都称奇异。再不想这求乞妇人,是一位当今的国母。一人言道:“曾记前十载到门讨食,孩儿尚幼,哭哭哀哀,被我痛骂方才走去。早知他是当今太后,也不该如此轻慢他,果然海水可量,人不可量。”众人听了,皆是叹息,这且不表。

此时来了众文武官,将闲人逐散,不许罗唣。只见破窑门首立着包大人,众官员都来参见,说道:“太后娘娘破窑落难,卑职等实出于不知,罪咎难逃。”包公冷笑道:“老夫道经此地,即知太后在此,可怪你们在此为官,全然不知。少不得回朝,奏闻圣上,追究起来,你们官职可做得安稳么?”众官员皆躬身恳道:“大人,格外开恩,卑职等不知太后落难,实有失察之罪,求大人海量姑宽。”包公闪过一旁道:“你等到此,理该朝见太后。”众官应诺,即于窑门外,文东武西通名道职,三呼千岁朝见。海寿远远瞧见,叫道:“母亲,外厢许多官员在此叩见。”妇人道:“叫他们回衙门理事,不必在此伺候。”郭海寿踱出道:“众位老爷,听我家母吩咐,各请回衙办事,不必在此叩礼。”众官员虽听如此说,却不敢动身,共启包公道:“卑职等方才奉命,已差人速办雅室,挑选丫环,预备朝服。”包公道:“如此才是!”忙进内道:“臣包拯启禀娘娘。”太后道:“有甚商量?”包公道:“臣为国家大事,即要还朝速办,故抛下赈饥公务回朝。不想偶遇娘娘一段大冤,更不能耽搁,已着地方官好生安顿娘娘,臣即别驾,还望娘娘勿得见怪。臣回朝奏明万岁,理明此事,即排驾来迎请了。祈娘娘且放宽怀,屈居几天。”太后道:“我久居破窑,何用奢华?且本地官员政务太繁,有烦包卿传知众官,一概俱免,日中不必到来。”包公辞出窑门,传谕众官道:“太后吩咐日中朝见问安,一概俱免,以省烦劳。此皆太后仁慈体恤之意,但凤凰岂可栖于荒草之地?方才我言必当依办。”众官连连共诺。包公言罢,即吩咐起程,众官相送,众差役一路喝道而去。

不表包公回朝,当有众官见包公已去,不敢进窑门,只在门外侍候。少刻,有几位夫人各带婢女进内朝见请安,请娘娘沐浴更衣。岂知太后也不沐浴,也不更衣,说道:“在窑中居住十余载,已经惯了,不必你们费心,各自请回。”众夫人俱觉不安,那知太后执性如山,众夫人只得退出。又有承办役人,禀道:“众位老爷,已经觅了雅室一所,可权为宫院。”岂知太后又说:“破窑久住,不劳众官多请,且各回衙。”众官再三恳求,太后只是不允,众官无奈,只得于破窑前后,立刻唤工赶造房宇。众官商议,太后不愿更衣,只得来求郭海寿,郭海寿道:“既我娘亲不愿更衣,也非众位老爷之咎,且请回衙,不然反激恼他了。”众官无奈,只得听其自然。太后百味珍馐不用,母子只是恢复淡饭清汤,仍居破窑,丫环一人不用,仍打发回去。

不言太后诸事,却说包公赶回京中,一进开封府,天色已晚,到了内堂,夫人迎接坐下请安,复问道:“老爷奉旨赈饥,如今回来,莫非完了公务?”包公道:“赈饥公务,尚未清楚。但本官因国家大事而回。”夫人又要诘问情由,包公道:“国家政事,非你所知,不必动问。”夫人不敢再言,只命人备酒,与老爷洗尘。

欲知包公来日面圣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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