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太皇太后对苏轼道:“卿且在旁坐下,我当询问一切。”说着,命内侍移过锦凳,令轼旁坐,苏轼谢恩坐下。太皇太后垂询了一番要政,苏轼随问随答,颇合慈意,特赐茶一盏。

苏轼恩饮毕。太皇太后对左右内侍道:“可撒御前金莲炬,送学士归院。”说罢,自携了哲宗入宫。苏轼恭送了圣驾,又向虚座前申谢,跪拜礼毕,方由两个内侍捧了金莲炬,导送归院。

真个是旷典隆恩,千古稀逢,这遭际也光荣极了。苏轼感恩图报,常常借着言语文章,规讽时政。卫尉丞毕仲游,寓书戒轼道:“君官非御史,职非台谏,乃好论人短长,危身触讳;恐抱石救溺,非徒无益,反致祝患。”轼不能从。

时程颐侍讲经筵,毅然自重,尝道:“天下治乱系宰相,居德成就责经筵”;因此入殿进讲,貌端色庄。苏轼说他不近人情,屡加抗侮。当司马光病殁适,朝廷有庆贺礼,事毕,众官皆欲往吊,独程颐以为不可。人问他何以不可往吊?程颐引《鲁论》,子于是日哭则不歌为言,有人说:“哭乃不歌,未尝说歌即不哭。如何不可往吊?”苏轼在旁冷笑道:“大概是枉死城中的叔孙通新制的礼,所以如此。”程颐听了此言,很有芥蒂。

苏轼发策试馆职,问题有云:今欲师仁宗之忠厚,惧百官有司不称其职,而或至于偷;欲法仁宗之励精,恐监司守令不识其意,而流入刻石司谏贾易左。正言朱先庭,乃程颐门人,遂借题生事,劾轼讪先谤帝。轼因乞外调。侍御史吕陶上刘台谏当秉至公,不应假借事权,图报私隙。左司谏王觌,亦奏称苏轼所拟策题,不过略失轻重,关系言小。若必吹毛求疵,酿成门户,恐党派一分,朝无宁日,这是国家大患,不可不防。

范纯仁复言苏轼无罪。太皇太后临朝谕道:“详览苏轼文意,是指今日的百官有司、监司守令,并非讥讽祖宗,不得为罪。”轼罪任事如故。

适值哲宗病疮疹,不能视朝。程颐入问吕公著道:“上不御殿,太皇太后不当独坐;且主上有道,宰相岂不知道么?”

次日,公著入朝,即问帝疾,太皇太后答称无妨。廷臣因此嫉程颐多言,御史宗丞胡宗愈、给事中顾临,连章劾奏程颐,不应令值经筵。谏议大夫孔文仲,劾程颐奸下险巧,素无乡行,经筵陈说,僭横忘分,偏谒贵臣,勾通台谏,睚眦报怨,沽直营私,应放还田里,以示典型。道罢程颐出管西京国子监。从此朝臣各分党派,互相倾轧。

程颐以下,有贾易、朱光庭等,号为洛党;苏轼以下,有吕陶等,号称蜀党;又有刘挚、梁焘、王岩、刘安世等,另树一帜,谓之朔党;其实都非奸邪,只因意气不合,致成嫌怨。

哪知熙丰旧臣,正恨诸贤入骨,要想乘瑕蹈隙,借图报复,这三党还不知道;日事排挤,真是授人以柄,使之自刺了。

到得元祐七年,哲宗年已十七,太皇太后留意立后,选了世家女子百余人入宫,细细考察他们的品行性情,以及言语动作,只有马军都侯虞孟元的孙女,年纪才十六岁,才貌双全,性格也温柔庄重。太皇太后与太后,都爱重她。又请了保姆,教导宫中礼节仪范,遂由太皇太后宣谕宰执道,现有孟氏女能执妇道,可以正位中宫。一面命学士草制,一面派各官署议定古时六体。七年四月,议定复奏。乃派吕大防兼六礼使,韩忠彦充奉迎使;苏颂、王岩叟充发册使;苏辙、赵宗景充告期使;高密郡、王宗晟充纳成使;王存、刘奉世充纳吉使;梁焘、郑雍充纳采问名使。哲宗升座文德殿,册为皇后。礼成,太皇太后对哲宗道:“得贤内助,所系非细。汝宜刑于启化,媲美古人,方不负我的厚望。”及帝高后退出,太皇太后忽叹息道:“此人贤淑,可无他虞,但恐福薄。他日国家有事,不免首先受祸。”果然哲宗少年好色,以孟后色不胜德,心怀不足。恰巧侍御中有个刘氏女,生得纤秾合度,修短适宜,面若芙蓉,腰如扬柳,艳比夷嫱,姿胜环燕,哲宗遂封为婕妤,十分宠幸。

这且不在话下。

单说朝中辅臣,自吕公著殁后,由吕大防、范纯仁执政。

那范纯仁忽因司谏吴安诗等,劾他党于蔡确,力求外调,出知颍州。尚书右仆射一缺,空了下来,向未补授。太皇太后特擢苏颂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苏辙为门下侍郎,范百禄为中书侍郎,梁焘、郑雍为尚书左右丞,韩忠彦知枢密院事,刘奉世签书枢密院事。又因辽使入贺,问及苏轼,召入为兵部尚书兼官侍读。

原来苏轼做翰林学士的时候,每遇辽使往来,应派为招待员,其时辽亦趋重诗文,使臣多是文学之选,每与苏轼谈笑唱和,轼无不立应,辽使甚为惊服!会辽有五字属对,未得对句,遂商诸副介,请苏轼照对。苏轼便问是何对句?副介答称是“三光日月星”五个字。苏轼应声道:“四诗风、雅、颂,不是天然的对句么?你不要说我对的,只说自己想着的便了。”副介如言还告辽使,方才叹赞。苏轼又出见辽使道:“‘四德元亨利’不是也可以对么?”辽使要起座对辩。苏轼道:“你疑我忘记一个字么?你可知两朝乃兄弟之国,你虽是外臣,仁宗庙讳,亦应知道。”辽使闻言,亦为心服!嗣又令医官对道:“六脉寸关尺。”辽使更加敬服!遂对苏轼道:“学士前对,究欠一字,须另构一语才好。”言时,恰值雷雨大作,苏轼即答道:“一阵风雷雨,以眼前即景属对如何?”辽使道:“敢不拜服!”遂欢宴而散。到得哲宗大婚,辽使不冗,苏轼甚觉怏怏!因此召轼内用,寻又迁礼部尚书兼端明侍读二学士。

元祐八年,太皇太后患病,不能听政。时范纯仁又召入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郎,遂与吕大防入宫问安。太皇太后对二人说道:“我病恐不能好了。”二人同声说道:“慈寿无疆,必不至有意外事的。”太皇太后道:“我已六十二岁,死亦不失为正命;所虑的是官家年少,容易为人摇惑;还望卿等用心保护。”吕大防、范纯仁齐声道:“臣等敢不遵命。”太皇太后又谓纯仁道:“卿父仲淹,可谓忠臣。在明肃垂帘时,惟劝明肃尽母道;至明肃上宾,惟劝仁宗尽子道。卿当效法先人,母忝所生。”纯仁涕泣受命。太皇太后又道:“我受神宗顾托,听政九年。这九年中,卿等试思,曾加恩高氏么?我为公忘私,遗有一子一女,今病且死,尚不得相见。”言讫涔涔下泪。又喘息了好一会,复嘱大防、纯仁道:“日后官家不信卿等之言,卿等变宜早退。”说到这里,又回顾左右道:“今日正值秋社,可备社饭与二相公吃。”

吕、范二人不敢却赐,等左右将饭备好,暂出辞外,草草吃毕,入寝门拜重谢过了。太皇太后流泪道:“二相公于明年社饭时,恐要记念老身了。”吕、范二人劝慰了几句,遂即退出。过了数日,太皇太后竟崩,共计训政九年,朝政清明,中外安宁。辽主常戒群臣道:“南朝尽复仁宗旧政,老成正士,尽皆起用,国势又要昌盛,汝等不可生事启衅。”是以元祐九年,绝无边患。西夏来归永乐所俘,乞还侵地。太皇太后为安民计,诏还米脂、葭芦、浮屠、安四寨。夏人谨修职贡,不复侵边。太皇太后之侄,元绘、元纪,终元祐之世,仅迁一官,还是哲宗再三请求,方蒙允许,为自古女主垂帘所仅见,四方皆称为女中尧、舜。礼官拟上尊号,为宣仁圣烈皇后。

自十月起,哲宗才亲理政事。太皇太后新故,中外不知道皇上是何如主,都有仓皇观望之意。朝廷大臣不过循例办事,没人敢多开口。

翰林学土范祖禹,深恐小人乘机尝试,便上了一道奏疏道:“陛下初次亲政,乃是紧要之时,国家盛衰,社稷安危,生民休戚,君子小人的消长,天命人心的去就,都在此时分别,岂不可惧!太皇太后大功大德,虽然布于天下,然而前次驱逐的小人,怨毒已深,全仗陛下有以压伏才不敢乘隙而起。若辈此时,必心存报复,难保不设法来离间陛下,全仗陛下防微杜渐,遇有邪说奸言,加以重惩,始可使之知难而退。”奏疏上去,竟如石沉大海,绝无声响,反而—下诏起用太监刘瑗等十人,进内廷给事。这十个太监,都因不安本分,却为宜仁太后所罢黜。范禹祖又上疏谏阻,哲宗只是置之不理。

于是这些乱政的小人,却一齐起来了。当时吕大防奉派了山陵使,前去督工勘地,方才出京,他的弟子杨畏,就背叛了大防,竟上疏道:“神宗改定法制,为的是永垂万世。陛下身为人子,岂可不讲求继述。”哲宗听了,很觉入耳,便召问杨畏:“先朝旧臣,有哪几个可用?”杨畏进举章惇、安焘、吕惠卿、邓润甫、李清臣等各加褒美;且言神宗建立新政与王安石创行新法,实是明良使交济,足致富强。今安石已殁,惟有章惇才学与安石相似,请即召为宰执,先朝德政,不难恢复。

哲宗深以为然,章刻下诏,开复章惇、吕惠卿原官。又用李清臣为中书侍郎。邓润甫首请哲宗,效法武王继述文王之志,以治天下。哲宗深为嘉许!于是此言继志,彼言述事。范祖禹、范纯仁、苏轼、苏辙等,皆次第贬谪;召曾布回京,用为翰林承旨。曾布请将先帝定的新法,一一修复,又请改元以顺天心人意。哲宗便命从四月起,改元绍圣。天下臣民,这才晓得哲宗意思所在。

此章惇已为首相,第一件即议复免役法,令各官会议。各持一说,久而不决。蔡京方奉召为户部尚书,谒见章惇。谈起此事,蔡京笑道:“照这样游移不决,还能办事么?只要照熙宁旧章而行就是了,还有什么可议的呢?”章惇恍然大悟,于是复免役法、免行钱、保甲法、罢十课举士法,令进士专习经义,除王氏字说禁令。黄履、张商英、上官均、来之邵等,乘势修怨,都说司马光妄变成制,叛道悖理。哲宗命廷臣会议,章惇、蔡京,请将司马光、吕公著掘棺戮尸。适知大理府许将,内用为尚书左丞。哲宗问及戮尸事,许将从容道:“此非盛德之君所为,请陛下三思。”哲宗乃追夺司马光、吕光著官爵赠谥,仆所立碑。其余吕大防、刘挚、苏辙等,一概贬官,并分司南京。章惇心还不足,又钩致文彦博等三十余人罪状,请旨一齐远贬岭表。李清臣乃进言道:“要改先帝成法,虽不能无罪,但诸人皆累朝元老。若从惇言,恐大骇物听,应请从宽为是。”哲宗点首称然,乃颁诏除司马光以下,悉置勿问。

原来,李清臣并非袒护元祐诸贤,他当初首先发起绍述,原指望为相。谁知事成八九,首相的位置忽被章惇夺去,心实不甘,因此遇事与惇反对。章惇又荐用吕惠卿,有诏令惠卿知大名府。监察御史常安民上言:“北都重镇,惠卿不足胜任。

试思惠卿由王安石荐引,后竟背了安石,待友如此,事君可知,今已颁诏命,惠卿必过阙请对,臣料他入见陛下,必泣述先帝,希望留京了。“哲宗闻言,还是半信半疑,乃惠卿到京,果然请对,果然述先朝事,涕流交颐。哲宗正色不答,惠卿只得辞退赴任。章惇得知此事,隐恨安民。

恰巧安民又劾论蔡京、张商英接连数本,末了一本。且斥章惇专权植党,乞收回主柄,抑制权奸。章惇挟嫌愈深,密遣亲信,对安民说道:“君本以文学闻名,奈何好谈人短;能稍事安静,当以高位相报。”安民正色斥道:“汝乃为当道做说客么?烦汝传语,安民只知忠君,不知媚相。”这一来,章惇气愤已极,立嗾御史董敦逸,弹劾安民与苏轼兄弟,素作党服;安民乃谪滁州监酒税。

章惇、蔡京乃钻营宫掖,恃刘婕妤为护符,且追溯范祖禹当初谏乳媪事,指为暗斥婕妤,坐诬谤罪,且牵及刘安世。哲宗只要得婕妤的欢心,无论何事,都可行得,遂谪范祖禹昭州别驾,安置贺州。刘安世新州别驾,安置英州。刘婕妤从此愈加得势,遂闹出一大冤狱,连皇后都废掉了。

原来,刘婕妤恃宠而骄,每每的轻视孟后,不循礼法。孟后性情和顺,从不与她争论短长。那些中宫内侍,冷眼旁观,见刘婕妤无礼已甚,大家心为不平。这年正月,孟后率领妃嫔,朝景灵宫。三宫六院,随从的人很是不少。行礼之后,皇后就坐,诸嫔御皆侍立于旁。刘婕好心里很不愿意,料着皇后不能奈何她,便独自一人,轻移莲步,走向帘下去看花。中宫侍女陈迎儿,口齿伶俐,遂抗声道:“帘下何人,皇后宝驾在此,难道不知么?”刘婕妤非但不肯过来,反而竖起柳眉,要与迎儿争论,后见站立两旁的宫娥内侍,一个个都怒眉横目,大定怀着不平之意,方才不敢开口。迎儿再要呵斥,孟后以目示意,只得罢了。孟后回宫,妃嫔等随后回归。刘婕妤已怀着一腔怒意,只是无从发泄,暂时忍耐。

到了冬至令节,又随了孟后去朝谒太后。孟后率妃嫔至隆惇宫,太后尚未御殿,大众在殿右等候暂行就坐。向例皇后坐椅,朱漆金饰,妃嫔不得相同,此次当然照例。众人皆已入坐,惟刘婕妤立定了不愿意坐。内侍郝随,明白婕妤之意,便取了一张与皇后相同的坐椅来,与她坐下。哪知刚才入座,忽然有人传呼道:“皇太后御殿了。”孟后与妃嫔等,尽皆起立。婕妤也只得立将起来,等了片刻,仍不见太后出外,后、妃等又陆续坐下;刘婕妤也坐将下去,不意坐了个空,一时收缩不住,竟仰天跌了一跤。侍从连忙扶起,已跌得玉山倾倒,云鬓蓬松。

嫔御们莫不窃笑!

刘婕妤经这一来,真是惊愤交集,气满胸膛。欲要发作,又在太后宫内,倘若闹将出去,自己不得便宜,只是强自忍耐,等过后了再设别法,以报此仇。当下含着眼泪,叫侍女替她整理衣服,代刷鬓云。刚才完毕,太后已经临殿,御座受朝。孟后带了妃嫔,行过了礼。太后也无甚问答,随即退出。刘婕妤气愤愤的回宫,坐在那里哭泣。太监郝随劝道:“娘娘也不烦着为了这事生气,自己保重身子要紧;倘能生下个太子,这中宫的坐位,怕不是娘娘的么?”刘婕妤恨恨的道:“有她无我,有我无她,总要与她拼个上下,方才出得这口怨气。”

正在说着,恰巧哲宗进来。刘婕妤也不去接驾,直至哲宗走近前来,方才慢慢的立起。哲宗见她玉容寂寞,两眼含泪,不禁问道:“今日是冬至令节,朝见太后,敢是太后有什么责斥么?”婕妤道:“太后有训,理所当从,怎敢怀怨。”哲宗道:“此外便有何人敢来惹卿?”婕妤乘势跪下,带哭带说道:“妾被人家欺侮死了。”哲宗道:“有朕在此,谁敢侮卿,卿且起来,与朕说明,自有办法。”婕妤只是啼哭,一语不发。

哲宗焦急起来,便问郝随究为何事?郝随即跪陈大略,却一直咬定是皇后的主意。哲宗道:“皇后循谨,必不至此。”婕妤接口道:“都是妾的不是,望陛下撵妾出宫。”说着,枕在哲宗膝上,一味娇啼。哲宗最宠爱的是刘婕妤,今见她哭得如此模样,心内不胜怜惜!只得软语温存,好言解劝,费了无数言语,方把刘婕妤劝住了哭,起来陪侍哲宗。哲宗又命取酒肴来,与婕妤对饮消愁。饮到了酒酣耳热,已是夜漏沉沉,方才归寝。

从此刘婕妤一心一意要谋害皇后,日与太监郝随商议计策,要想下手。

未知皇后如何遭害,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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