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太后见事已危急,弃了肩舆,下楼面谕道:“自从道君皇帝,误信奸臣之言,更改祖宗成法,致酿金人之入寇的大祸,与今上皇帝并无关系。况今上皇帝亦无甚失德,不过为黄潜善、汪伯彦所误。现已贬逐出外,你们那还没有知道么?”

苗傅等齐声答道:“臣等必欲太后听政,奉太子为帝。”太后道:“现在强敌当前,我一个妇人,抱三岁小儿临朝,更为金人所轻了。”苗傅等不以为然。太后对朱胜非道:“今日之事,正要大臣决断。相公因何默无一言呢?”朱胜非方才退回楼上,密奏高宗道:“苗傅等有个心腹,叫做王钧甫,暗中告臣道:”苗、刘二将忠心有余,学问不足。‘现在只得暂从所请,徐作后图。“高宗闻言,即提笔写了禅位诏书,传位于皇太子、魏国公旉,请太后训政。朱胜非捧了诏书,到外面宣读了。苗傅等方率众退去。

皇太子旉嗣位,孟太后垂帘听政,尊高宗为睿圣仁孝皇帝,以显仁寺为睿圣皇帝行宫,颁诏大赦天下,改元明受。加苗傅为武当军节度使,刘正彦为武成军节度使。窜蓝圭、曾泽等,于岭南诸州。苗傅仍遣人追还,一概杀死,又欲挟太后幼主,转赴徽越。幸亏朱胜非委婉劝谕,方才罢议。

改元诏书到了平江,留守张浚料知必有别故,秘不宣布。

过了两天,又接到苗傅等檄文,即召守臣汤东野,提刑赵哲,同议讨贼。张浚也引所部来会张浚。浚言及朝事,涕泣交下。

张浚道:“现有朝旨,命俊将部众分属他将,只准带三百人前赴秦凤,这必是逆贼忌俊,伪传此诏,故特到此与公一决。”

张浚道:“诚如君言,我等亦拟兴师问罪了。”张浚泣拜道:“这是目前最要之着,惟公须济以权变,免惊众舆。”张浚连连点头。两人正在计议,忽江宁有信到来,乃是吕颐浩所发。

信中说:禅位一事,必有逆臣胁迫,应共图入讨。这封信正与张浚意见相同,当即回信约颐浩起兵讨逆,并致书刘光世,请他师率来会。吕颐浩见众人一心,事属可行,便上书奏请复辟,誓众渡江。张浚闻颐浩兵已出发,遂令张俊扼住吴江上流,也上书奏请复辟。

适值韩世忠自盐城出海道,欲赴行在,即抵常熟。张浚闻知,大喜道:“世忠到来,大事成功了。”当下转告张俊,函召世忠。世忠得信,以酒酹地道:“誓不与二贼共戴天。”遂驰至平江,入见张浚,流涕说道:“今日之事,世忠愿与张俊同当此任,公请无虑!”张浚亦泣道:“得两君力任艰难,自可无患了。”遂大犒张俊、韩世忠两军,晓谕大义,众皆感奋。

世忠立即辞了张浚,领兵赴阙。张浚又戒世忠道:“投鼠忌器,此事万不可过急,急则反恐生变。应先趋秀州,据住粮道,静候各军偕行。”世忠奉命而去,行抵秀州,称疾不进,暗中大修战县。苗傅等闻得世忠到来,深为疑惧,意欲拘他妻子为质。

朱胜非忙道:“世忠逗留秀州,不即前来,还是首鼠两端;若拘他妻子,反恐激变,不如命他妻前往迎接,劝其前来。世忠能为公用,平江诸人,不足惧了。”苗傅喜道:“相公所言甚是!”遂即入奏太后,封世忠妻梁氏为安国夫人,令她前往迎接。

那韩世忠的妻子,自然就是中国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巾帼英雄梁红玉了。红玉本为京口营伎,不仅精通翰墨,且生有神力,能挽强弓注射,发必中的。平素见少年子弟,类白以眼相加,绝无娼家气习。会世忠自延安入伍,童贯奉旨征讨方腊,调取鄜延兵马。世忠方为小校,随军进征,独立擒获方腊,为辛兴宗夺去,以为己功。世忠不敢多言,仍旧埋没在军伍里面。童贯班师回来,行至京口,召营伎侑酒。梁红玉与诸伎入侍。

酒筵将散,红玉先出,行至营门,见对面树下,有一白额猛虎踞伏不动,红玉大惊!急变弓注矢,一箭射去,忽见那只猛虎前爪一伸,接住红玉之箭,红玉更是吃惊!留心细看,哪里有什么猛虑,却是个营伍装束的魁伟丈夫。红玉知道此人必有来历,邀往家中,殷勤看待,询问姓名,原来就是韩世忠。

他因有志未遂,听得那些大将在营内大吹大擂的欢呼畅饮,心中闷闷不乐!独自一人走出营门,在树下假寐;忽然红玉一箭射来,便施展手段,一把接住。此时由红玉邀了回来,两人各通殷勤,谈论了一番,兵书战策十分入港。

正是美人英雄,互相怜惜。红玉即以终身相托,世忠也喜出望外,即与联姻,伉俪和谐,自不消说了。不上两年,红玉便生下一子,取名彦直。高宗在应天府即位,召世忠为左军统制。世忠就带了妻子,入备宿卫;后又奉命出外御寇,妻子留居南京。高宗幸扬州,奔杭州,梁夫人也跟随同行。只是受了安国夫人的诰命,命往迎接世忠,真是出于意外。

梁夫人何等机智,还恐苗傅等生变,在宫中辞了太后,绝不逗留,回家抱了儿子,跨上马背,疾驱出城,一昼夜便到了秀州。世忠接着大喜道:“妻子能够无恙来此,我更好安心讨逆了。”旋即有诏到来,促其入朝,写着明受的年号,世忠撕毁诏书道:“我知有建炎,不知有明受。”立斩来使,通报张浚,克日进兵。张浚只贻书苗、刘二人,申诉罪状。苗傅得书,既惧且怒!急令其弟苗翊与马柔吉,率领重兵,守住临平,又请太后下诏,授张俊、韩世忠为节度使,谪张浚为黄州团练副使,安置郴州。张浚等不受诏命,移檄讨贼,传达远近。刘光世、吕颐浩兵亦来会,遂以韩世忠为前军,张俊副之,刘光世为游击。张浚、吕颐浩自统中军,从平江启行,直奔临安。

途中又接到太后手诏,命睿圣皇帝处分军马重事,张浚同知枢密院事,季邴郑珏同签书枢密院事。各军得了这道诏旨,愈加踊跃,相继南下。苗傅等知事不妙,慌了手脚,忙与朱胜非熟商。朱胜非道:“为今之计,惟有二公自行反正。否则各军到来,同请反正,公等更无容身之地了。”苗、刘两人想了半日,果然无法,只得依从胜非之言,草成百官章奏。太后诏书,预备请睿圣皇帝复位,朱胜非还恐两人中变,请太后允赐苗、刘免死铁券,以安其心。苗傅、刘正彦始率领百官,往朝睿圣宫,迎请复位。高宗仍以好言抚慰。苗、刘二人,喜出望外,皆以手加额道:“圣天子度量,真不可及!”

次日,太后下诏归政。朱胜非率百官,迎高宗回行宫,御前殿朝见文武各官,太后尚垂帘殿内而坐,有诏复建炎年号,册魏国公旉为皇太子,以苗傅为淮西制置使,刘正彦为副。进张浚知枢密院事。张浚、吕颐浩已到秀州。闻得高宗已经反正,颐浩仍主进兵,对诸将:“朝廷虽已复位,苗、刘二贼尚在内掌握兵柄。倘一不慎,我等反被恶名。汉之翟义,唐之徐敬业,便是前车之鉴。诸公须要小心。”诸将齐声道:“公言极是!

我们非入清君侧,誓不还师。“遂挥军直进,到了临平。

苗翊、马柔吉沿河扼守,扎下许多营寨,河中皆密布鹿角,舟不得进。韩世忠首先舍舟登陆,跨马急驰;张俊、刘光世相继并进,奋力杀将上去。苗翊挥兵迎敌,世忠又弃马誓师道:“今日我们应效死报国,将士有不用命者,立即斩首。”因此,人人奋勇上前,绝无反顾,冲向敌阵。苗翊见来势甚猛,用神臂射来。世忠瞋目大呼,万人辟易,哪里还来得及放箭,顷刻之间,敌阵紊乱,相率奔窜。苗翊、马柔吉,支持不住,只得退走。勤王兵乘胜从北关而进。苗傅、刘正彦,得了信息,忙趋入都堂,攫了铁券,开了勇金门,领两千人马逃去。王世修正奔出城,被韩世忠一把擒住,即行下狱。那苗、刘二贼,直向瓯闽逃去,后韩世忠迫至鱼梁驿擒回斩首。

张浚、吕颐浩,并马入城,晋谒高宗,伏地请罪。高宗再三慰劳,并对张浚道:“朕居睿圣宫,与太后隔绝,正在啜羹,闻卿被谪不禁覆手,默念卿若被谪,何人能当此任。”遂解所佩玉带,赐于张浚。张浚再拜谢赐。韩世忠剿灭了逆党,亦即进见。高宗不待行礼,便下座持世忠之手道:“中军统制吴湛,首先开门,放逆贼入内,现犹在朕肘腋间。卿能为朕拘捕么?”世忠口称遵旨。高宗释手,便趋出行宫,去找吴湛。

恰巧吴湛行过关下,世忠佯与相见,趁势擒住,与王世彦一同斩首。遂党王元佐、马瑗、范仲容、时希孟等皆加贬谪。

朱胜非入见高宗道:“变起之日臣当死义,委屈偷生,正为今日,幸而圣驾已安,臣愿避位。”高宗道:“朕知卿心,可无庸辞。”胜非再三恳请,高宗道:“卿既坚执欲去,何人可代?”胜非道:“吕颐浩、张浚皆可胜任。”高宗又问二人优劣,胜非道:“颐浩谏事而暴,张浚喜事而疏。”高宗道:“张浚年纪太轻。”胜非道:“陛下莫谓张浚年轻。臣昔被召,一切军旅钱谷,皆托付于他;就是今日勤王,也是浚首倡的呢。”

高宗点头,遂下诏免朱胜非职,以吕颐浩为尚书右仆射,李邴为尚书右丞,郑珏签书枢密院事,韩世忠、张浚并为御前都统制,刘光世为御营副使,勤王诸将佐及僚属,皆赏赍有差。并禁内官干预外政,重正三省官名,左右仆射,并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改中书侍郎为参知政事,省去尚书左右丞。张浚等请高宗还跸江宁,乃自杭州启行,向江宁进发。临行时,以韩世忠为浙江制置使。高宗方抵建康,皇太子旉,忽然抱病夭逝。

原来太子旉,年方三岁,尚在保抱,从幸建康途中受了风寒,遂致患病,医治未愈,适遇宫人走过,误蹴地上金炉,铿然发声。太子受惊,顿时惊搐不止,过宿而夭。高宗悲伤不已!

赐谥元懿太子,命将误蹴多炉的宫人杖毙,连保姆也一同处死。

葬于铁塔之下,以宫女、保姆为殉。高宗自退避扬州,误信黄潜善、汪伯彦之言,苟安江都,以为无患。金人南下,高宗正在临幸妃嫔,忽得惊报,说是寇骑已至扬州,矍然一惊,遂即披甲出奔,逃往镇江,因此竟成阳萎之病,所以皇子旉没后,后宫永远绝孕。高宗深以为虑!尝值张浚晏见,向他问道:“卿子想已长成?”张浚顿首道:“臣于载,年已十四,脱然可语圣人之道!”高宗道:“卿可谓有后了。”说罢,念及元懿太子,不觉黯然泣下。后人作南宋杂事诗,曾有一首咏此事道:蹴得金炉动地惊,旋看铁塔蹴佳城;九重相遇殷勤问,想道卿儿已长成?

御前都指挥使范琼,自高宗即位,命惩僭伪、张邦昌等,皆已伏诛,惟他持有部众,出驻洪州。高宗恐生他变,未敢轻发。此时范琼自洪州来朝,恰巧韩世忠、刘光世擒了苗傅等押解行在。范琼竟为苗傅请求,乞贷其死。高宗不许,将苗傅正法。范琼遂入诘高宗,声色俱厉,高宗心下很是惧怯!只得暂时忍耐,授范琼为御营司提举,暗中却命张浚设计除他。张浚遂与枢密检详文字刘子羽,商了一条密计,暗令张俊领千人渡江,佯称备御盗贼,执械前来。张浚始入白高宗,请了降罪范琼的敕书,携带而出;然后再由高宗降诏,召范琼、张俊、刘光世等,同赴都堂议事。到了次日午前,刘子羽先至,张俊亦到,百官毕集。范琼慢腾腾的直至过午方到,都堂中已备了午饭,大家会食已毕。一齐入座,待议政务。刘子羽手持黄纸,走近范琼面前道:“有敕。令将军至大理寺置对。”范琼不觉愕然道:“你说的是什么话?”语音未毕,张俊已召了卫士将范琼拥出都堂,送入狱中。刘光世连忙出外,抚慰范琼部下道:“范琼从前在汴京破城之时,私通金人,劫二帝北狩,并逼皇后、太子出宫,罪通于天。现在奉旨,只诛范琼一人,其余皆无干涉。你们同受国家俸禄,并非范琼豢养,应知效忠朝廷,可各回营听命?”众人听了齐声答应,放下兵器,各自退去。

范琼即日赐死,子弟窜流岭南。所有部众,分隶御营各军。

张浚除了范琼,进陈中兴要策:当先收复关陕。关陕既失,江南也不能保,臣愿前驱,肃清关陕,请陛下与吕颐浩,同至武昌,相机趋陕。高宗深然其言,命张浚为川、陕、京、湖宜抚置使,得使宜行事。张浚受命,即与吕颐浩接洽,克日启程而去。不料,边报到来,金兀术举兵南下,连破磁、单、密诸州,已攻入兴仁府了。高宗不胜惊惶!连遣二使往金,一为徽猷阁待制洪皓,一为工部尚书崔纵。洪皓临行之时,高宗致书粘没喝,愿去尊号用金正朔,比于藩服。洪皓与粘没喝见面,粘没喝便要逼他投降。洪皓不屈,遂流于冷山。崔纵至金议和,且通问二帝,金人不以礼待,纵责以大义,并欲迎请二帝回国。

金人大怒!将崔纵放居穷荒,后来崔纵以病殁。洪皓直至绍兴十二年,方得回国,这是后话,暂按不表。

且说吕颐浩自张浚行后,原欲奉高宗驾幸武昌,忽闻金兵南下,即变更前议,请留都东南。滕康、张守亦言武昌万不可往。高宗决计仍都杭州,下诏升杭州为临安府,授李邴、滕康权知三省枢密院事,先奉隆祐太后往洪州,再命修武郎宋汝为京东转运判官,杜时亮同往金都,申请缓兵。并贻粘没喝书,书中尽是哀求之语。内中有一段言语,令人看了,几欲作呕。

现在录了出来,看了可以知道高宗的没有志气。其书道:古之有国家而迫于危亡者,不过守与奔而已,今以守则无人,以奔则无地,所以鳃鳃然惟冀阁下之见哀而已,故前者连奉书,愿削去旧号,是地之间,皆大金之国,而尊无二上,亦何必劳师远涉而后快哉?

这样摇尾乞怜的书信,要想金人见哀,不动兵马。哪里知道,你愈畏怯,他愈恫吓;你愈哀求,他愈厉害。知道江南君臣都是无能之辈,那金兵更加放心大胆南下得快了。起居郎胡寅,见高宗这样畏葸怯懦,实在忍不住了,便胪陈七策,疏请施行,是什么七策呢?

一、罢议和而修战策。二、置行台以处别缓急之务。三、务实效,去虚文。四、大起天下之兵,以图自强。五、都荆襄以定根本。六、选宗室贤才以备任使。七、存纪纲以立国体。

这篇奉章,洋洋洒洒,多至数千言,真是慷慨激昂,淋漓尽致。高宗瞧了,很不以为然。吕颐浩也恨他切直,遂将胡寅贬谪出外。其时寇氛益逼,竟致一夕数惊。高宗弄得不知什么地方,才可以避免寇患,只得召群臣,共议驻跸之所。张俊、辛企宗请自鄂岳、幸长沙。韩世忠道:“河北、山东,已是失去,非复国家所有。今日再抛弃江淮,还有什么地方可以驻跸呢?”吕颐浩道:“金人近来的谋划,专视皇上到哪里,就赶往哪里。为今之计,只有且战且避,保护陛下得至万全之地。

那常、润二处,臣愿效死力守。“高宗道:”朕左右岂可无相,吕卿如何可以不随朕同行呢?“遂议定以杜充兼江淮宣抚使,留守建康;王崁为副,韩世宗为浙西制置使,守镇江。刘光世为江东宣抚使,守太平池州。高宗竟自启程,避兵而去。

未知避往何处,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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