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子诚见他太太近日不想吃烟,以为那戒烟药果然灵验,自己也就要戒,请医生来如法吃了一剂,困了一回,醒转来对着烟膏烟具似乎不十分想吃,遂把那烟膏烟具等教人收拾藏过一旁,免得放在面前,勾惹旧瘾。两三日间,倒也无碍,没有什么变动,只是觉得下元虚。

那一日在二堂上坐衙理事,审过几起案子,将要退堂,忽然奔进一个地保来禀道:“西门外强盗打劫,抢去了一爿钱庄。”子诚听了,眉头一皱,立起身来望里就走。满堂吏役不知什么道理,都猜不出他的意思。有的疑心他听见了强盗,就吓了进去,但他是老州县,谅不会这样胆小。

他起身以前,听得他身上哗剌一声,他便立起来向里走,像是惊惶的样子,不知那公座上有什么东西?大家一看,却看不出什么,只是闻着一阵臭气。这是什么缘故呢?原来前面说过,他自戒烟以后,有个下元虚个毛病。这日正要退堂,被地保上来一禀,多坐了一些时候,那股气振不住,肠腑中的秽积,直冲下来破关而出。他把眉头一皱,想要熬一刻,却早已淋漓满裤,所以只得立起身来望里面奔。

衙役听得哗刺一声,就是他黄龙出谷的时候。他奔进去到太太房里,忙将裤子换了,教丫鬟去收滚水一盆进来,洗了屁股,再传通班捕快,教他们速速会同汛地武弁绿营老将,以及巡防保甲,前往捕盗。盗踪去谅不远,追着了重重犒赏。

有他那贴身服事的二爷出来说:“方才老爷坐在堂上,因一时屎急,来不及出恭,就在堂上出屎,出得满裤裆的屎。”

大家听了,哄堂大笑,说:“老爷出屎,从来没有的,要算天下奇闻,可以上得无双谱。只他好好吃烟,为什么忽然要戒呢?”大家一阵发笑,里面的老爷听见了,老羞成怒,重复出来,把适间禀报的地方,打了五百大板。

地方算晦气,说道:“老爷没有吃鸦片,在公堂上面出屎,总不成是小的害老爷的。”那班值堂的皂隶掩着口笑,暗暗的说道:“老爷出屎,地方不出屎,他就要打到你出屎,你不要不识相,认个晦气下去罢。”老爷见衙役皂隶,一个个掩口胡卢,勃然大怒,把惊堂木一拍,要打个满堂红。大家见势头不对,一声吆喝,哄堂而去,把个老爷。在堂上。老爷倒也无法,只好一个人踱了进去。

再说那班马快奉了本官钧谕,齐集了伙计,出城来会同绿营老将、巡防保甲,约有二三十人,呼红喝绿,到那抢劫的地方,高声喊道:“强盗在哪里?强盗在哪里?”那邻右人家听得好笑,说道:“见鬼!强盗早已逃得不知去向。”一个老将说:“这班匪徒,也晓得老爷们的威风,却已闻声远避。但不知向哪一方逃去?去当不远。”

有那口健的人说道:“强盗向西南而去,离此五里之遥,有个古庙终年没有香火,常为匪类潜踪,如今想在那里分赃,你们追上去,可以人赃俱获。”

捕盗的人听了,大家骚乱了一番,说道:“我们赶去!”于是明火执仗,蜂拥的向西南追赶下来。路上,那空枪施放得响声不绝,单刀铁尺,亦舞动有声。约莫追了有三里光景,人影全无。大家有些力乏,远远见有村落,于是都向这乡村上来。到得那里,已是初更以后,乡里人起得早,困得亦早,这时都已困静,只有临路几间茅屋,里面射出灯光。

先一个捕快推门进去,一看是一个乡村小烟馆,烟客尚未散尽,吃烟的人,都是烂毡帽、破棉袄、芦花蒲鞋,有的黄铜灯、毛竹枪,困在那里过瘾;有的潮烟管、破茶壶,坐在那里谈天。烟馆里的老班,手里捧着枝跌断的黄铜水烟筒,坐在那里吃水烟。烟馆里的伙计,手里拿把破扇,蹲在那里煎烟。

那班巡兵捕役陆续的拥进去,把个小小烟铺屋子已经塞满,尚只得进去了一半。进去的人都叫道:“吃鸦片,吃鸦片。”把那些烟鬼吓得呆了。

开烟馆的大胆,问一声:“各位哪里来?”有个人喝道:“你管我们哪里来的,我们到你这里来吃鸦片,你快教那些人让开去!”那老班带笑的说道:“众位爷,我这里屋小烟铺少,烟也无多,各位只好对不住,别处去吃如何?”那烟馆老班身旁站着一个年轻马快,伸手就是一下腮巴子,骂道:“老爷们吃烟有钱,你赶我们出去?”随手又是个左右开弓,打得个老班乱钻。

旁人劝开了,说道:“我们都是公差,追赶强盗到此,你不要弄差了。”那老班道:“是,是,是,我说我这里地方小,站亦站不下你们这许多人,请你们分几位到别家去。”一个保甲问他说:“教我们哪里去?”他说:“我们这村上有三爿烟馆,请你们把人匀做三起,那就可以了。”一个老将说道:“好,好,那两家领我们去,我们就分做三起。”老班没法,领了他们到那两家去。

这里先进门的自然据了烟铺,没有躺处的退出去,跟着那老班到别家。那乡村里的烟馆,都差不多情形,这第一爿烟馆的烟客,见他们来势凶恶,早都从后门溜了出去。那两爿烟馆里的人,见他们入来,也都让开去。这起人就在三爿烟铺吃烟。有瘾的过瘾,没有瘾的也欢喜吃两筒消遣消遣。这鸦片烟账总归要记在陈大爷账上去的。没钱的烟落得吃了几筒;那不吃烟的人,齐着十几个,教这烟馆伙计去找了本村总甲来,教他去弄半夜餐来吃。

总甲领了那一班人,排门去敲这家要米,那家要柴,东舍出菜蔬,西舍出酒肴,弄得一村数十家人家,鸡犬不宁。他们把饭煮熟,菜烧好,聚在一处,就在村前打麦场上,狼吞虎餐的吃。吃完之时,天色已明,那三爿烟馆里的烟,早已吃光,连那炉子上煎起来的十两烟都吃完了。

天色既明,他们要入城去,由总甲说好说歹,这一起人凑了几吊钱出来,分给三爿烟铺。他们去了,这村上人家,没有一个不咒骂,说他们哪里是捉强盗?他们还比强盗狠的多!

只可怜这临路一家烟铺,最是遭殃,捕快们凑出来的钱,是总甲拿去了。那两爿烟铺都怪他领道,一齐向他算账。这许多差役兵勇,本来俱是黑心,鸦片吃不了,他们会打成了泡带去。这三爿烟铺,一日没有烟卖,那老主顾也只好到别村去吃。第一爿烟铺的烟吃去顶多,适逢煎烟的时候,他们已经看见,又不敢不供给他们。吃去了烟没有钱,还要赔偿那两家的,统算倒弄掉几十吊钱,简直与遇盗一般。

再说这些捕快绿营巡防,回转去各归自己处所。捕快到得衙门,入去回覆,只说盗已去远,一夜未曾缉获。那被盗的钱庄亦经官踏看过,据报抢去五千余金。那钱庄的东家是本地一个绅士开的,不时进禀来催破案,子诚催比捕快,捕快已几次逾限,比亦比过几次。盗与赃却无从追缉。子诚不得已,悬着赏格,却也没有影响。

一瞬事已隔年,那庄家就进省去,告追上司,把张子诚先行撤任,仍命缉捕,捕到了还可弥补,不破案定要开参。子诚发急,一面托人在上司处打关节,求宽缓;一面要想托人到京中去走门路。

后来打听得从前乔师爷他现在某王爷府做记室,颇见信,遂思量去投他的门路。其时他已离任,那班幕友都已如鸟兽散,各人另就别处馆地去了,只有那苗秀夫是他信任的人,又是账房,交代尚未算过,所以还跟着他。他就备三千银子一席酒,请他吃了酒,然后说明要托他入都去营干。这秀夫与他平时投契,也是义不容辞,就携了行李,带着三千两银子汇票,辞别登程,一路入都来。

一日阻雨涿鹿客中,连日天不放晴,一个人在旅馆中非常沉闷。客寓后面有一个蒙馆,因到蒙馆中来看看。见一间东倒西坍的旧屋,纵横放着三五张桌子,历乱坐着十几个学生,天地玄黄,赵钱孙李,吱喔吱喔,念得倒也高兴。那读《大学》、《中庸》的,已算得是高等弟子。还有那说方块头字的,天地君亲师,喊得也响,颈项中的筋,都喊得坟起。

一个先生,约莫四十余近五十岁的光景,几茎花白胡须,头上一顶西瓜皮帽子,带得已是油光透亮。身上大布之衣,脚上穿的是长统转转袜。那上身的马褂袖子,足有一尺二三寸阔,其长过膝。宽袍大袖,真是古道可风!可惜吃鸦片,屋里避风处设着张榻,先生横在那里吃烟,烟具恶劣,那烟灯罩的玻璃,已是两片,一个烟盘是用的考篮盖头。先生在那里吃烟,学生就躲懒不念书。有那伶俐的,口里念书,手里却拿着物事玩弄,眼光不在书上;也有的走下位来惹事招非。

那先生一面吃烟,一面还在那里喊,呼一口烟,含着枪喊道:“念呀!”再呼一口烟,再喊一声:“不念要打了!”学生如不听见。先生断断续续,好不爽利吃那口烟,吃完了,竖起来,拿着烟枪,这个敲几下,那个骂几句,打得学生,哭的哭,笑的笑。

秀夫看着不禁失笑,遂出来到自己卧处,坐一回,天晚了,吃过晚膳,开灯过瘾。忽然出一桩怪事出来,不知什么怪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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