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天气好得古怪。明天又是个了不起的节日,一共有两天玩儿。官儿们都打算好好寻一回乐,于是秘书刘培本先生书室里坐了几个他的同事。

他们谁都爱上刘培本先生家里来:刘先生待人殷勤,跟什么人都谈得上,款客的东西又都是怪精致的,饭菜也合上他们的口胃。此外还有是,刘太太很大方,谈锋最健,又什么都懂得,不论你抓住了个什么题目她会尽跟你说下去的。现在可抱歉得很:她不在家。

刘培本先生正送走了两个客回到书室里来。

他是矮小个子,远远地瞧来像根牙签:在座的诸位就个个都显得怪高大的了,即使是王科长一脸顶长的那个,他的科员们都叫他“一寸五分丁”的。刘秘书个子一小,好像因此那班下属就都不怕他,不管他高兴也好,绷着脸也好,他的书记总示威似地挨到他面前,像要一脚就由他胸袋上跨过去的样子。有一次他对他勤务发着怒,跳得很高,可是那勤务满不在乎,只好奇地瞧着桌上的墨盒,似乎要看看刘秘书到底跳不跳得进去。但同事们并不因他长得矮小就失去对他的敬意,刘秘书自己没理会这个岔,他还是留着他的胡子,像机械画地崭齐着,还让它涂了油似地放着光。他脸上也比别人的短一截,仿佛给谁压了一把。眼睛也小,一边一个安放在阔阔的鼻子上,把距离弄远了点,瞧来像个比目鱼

回到房里,他搓搓手透口气。

那一寸五分丁打个呵欠,没劲儿地问:

“那俩是谁?”

“那老者是梁梅轩。那三十几岁的是他外甥,大概不是亲的……或者是亲的,我弄不清了。……晤,不是亲的。据说他才来。他叫白慕易。”

那个似乎又打了个呵欠。他嘴老张着,像脸上的肌肉太有剩余,闭住了怕肉会剂起来:他在不在打呵欠是很难辨别的。

“他干什么的,现在?”一寸五分丁胶似地追问。“他想找事吧?那老头儿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那三十几岁的想找事。”

“老头儿呢?”

“他有个事:当录事。”

“录事?他……”

一位四十岁上下的秦先生随手拈了一角广东月饼塞到嘴里去。

“老王你干么那么关心他?”秦先生嚼着说。一大滴吐沫从嘴里迸出来,他赶快用手背揩去。

“我爱打听这些事,”一寸五分丁也拈了一角月饼,嘴更张大了点:可并不是吃月饼,他是说话。  “我高兴起来还得做个统计:找事的多少,撤差的多少,找到事的人多少,什么出身找到的什么事。这是很有趣的,而且……”

秦先生又拈角月饼。

“得了罢:自己的事还管不了还管别人的!”

“怎么,这也是社会问题呀。”

他觉得这句话说得很漂亮,便又自语地重一句:

“社会问题呀。”

手里的月饼好几次要塞到嘴里去,嘴老没闲。这回很快地丢进嘴,像是再迟一下就没机会吃似的。

“社会问题!”秦先生咕噜一句。又吃了一角月饼:他的吃月饼仿佛不是为了自己,只是替别人尽义务。

一寸五分丁当作没听见,他钉着刘培本问:

“那老头是…….那梁……梁……梁什么啊?”

“梁梅轩。”

“梁梅轩。梅兰芳的梅?……录事,怪不得!那付可怜相一老一实全摆在脸上,所以说……”

刘先生摆着同情的脸色。

“暧,他真可怜。他在外面混了一世,如今还是录事:三四十块钱要养活一家人,家里有个太太,还有个媳妇,儿子不知在那里当警察还不知是勤务兵。三四十块,他也要活下去。……其实他书读得并不怎样。”

坐在角落里的一位先生,一脸须根,和尚头,被叫作罗汉,他一直在默然抽着烟,这里他突然站了起来:

“他们本领真大:三十几块钱,要付房租,要吃饭,要养活家人,他们也维持下去了。说不定他们还要到夫子庙喝喝茶,听听戏,高兴起来要去看看电影,他们倒也不觉得苦。本领真大。年青点的还要嫖嫖姑娘,他倒并不负债。吃也吃得不坏。我们也一样的是人,我们总是不够用。这道理我无论如何想不通。”

秦先生插进来了,他嘴里又衔着了月饼,说起话来像掉了门牙似的声音:

“人总是这样的,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他们现在一个月,譬如说一个月拿三十五块钱,刚够用,要是五十块一个月呢,还是刚够用,他决不会每个月贮蓄十五块的。人总是这样的,对不对?譬如我们……就譬如老王,你每月二百六,你刚够用……”

“我不够用。”

“晤,你不够用。譬如—个月亏五十块,不,我们就说是四十块罢——每月亏四十。你要是加了薪,加到三百,你还是不够的。加到四百,你也不会每月积蓄一百块的。人总是这样的。他们当特任职的,每月八百,他靠这八百可聚不起钱来。”

他停了停,把碟子里最后一角月饼放到嘴里。

“人总是这样的,”他很快地吞了嘴里的东西。“说是这样说,但是每个人总是想升官,小官想大点的,没官做的想做官。”

刘培本先生觉得发言的机会到了,他搓搓手。

“的确是这么一回事,”他慢慢地说。“就像那位梁梅轩那样,他非常想升个办事员。其实据我想,升到了办事员他还不够用,又想要科员了。十等科员要升九等,九等要升八等,但是都不会满足的。他升到一等科员又希望当科长秘书了。还而且……”

他咽了口吐沫又说下去:

“还而且……至于有许多不必做官的,他也……我们是没有法子,是不是,除了干这些东西以外我们只好饿肚子的:我们不会做生意,又不会打铁,只好靠靠‘等因奉此,吃饭。他们呢,根本不这样想,他们以为在机关里吃碗饭是了不起:他们有许许多多,我亲眼看见许许多多,他们本来有方法吃饭,但是他们……”

秦先生很快地——

“但是他们想做官!”

“对了,”过一回,“对了对了,”刘先生微笑着。“就像那位白慕易同志……”

说着就打住了,点一根烟卷。

秦先生瞧着他的脸:

“那位白同志就是个想做官的?”

“不错,”那个把两个腿子叠着,把皱了的衣裳弄弄好,做个很舒适的样子:你一见就可以知道他有大篇话要说。“不错,白同志的确想做个什么机关的职员。你们猜猜看他出身是什么?”

“中学生。”

刘培本先生摇摇脑袋。

“完全不对。你知道他是什么:是裁缝!他是个裁缝,在他自己那地方当裁缝的。大概后来他觉得当裁缝没出息,或者是以为失了他的身份,他就只想到衙门里吃份饭。他后来跑过几个机关,最近在那个县公署里当过几个月承发吏。……”

“什么?”

“承发吏——官吏的吏。……晤,承发吏。此外大概还当过二十块钱上下的小官。其实他做裁缝每个月也可做二十几块钱,好的月份甚至于可以赚到四十。但是他不愿意干:大概总是怕失了身份。他家里倒是……说句腐化的话,是所谓书香世家,到他上一代手里就很难维持了,他父亲是开子曰店糊口的,大概因此慕易同志不屑做裁缝。其实做裁缝做官有什么上下,不都是一样的职业?而且……晤,很困难:找什么事呢?办稿怕他还办不了。管账呢,别人不会凭空请你管的。只能当当写字的路子了。不过也还是……”

“我说那位白同志准没见过世面,”一寸五分丁说。“你想,别人大学毕业,大学士,还有当司书录事的哩,你凭一个木匠资格——是木匠吧?”

“裁缝。”

“是啊,裁缝,你瞧!”他摆摆手。

刘培本于是说了许多实例。像一个北大毕了业的找事找不着,只得替一个小学校当门房。像一个在美国学电工学了十一年回国,在一个地方当书记等等。他一面说一面来回地走着:从这排窗子口走到对面。时时抬起头来瞧瞧壁上挂着的字画:都是带灰黑的,有许多蛀虫啃的洞。在许多中国名人字画挤着的中间,还有帧油画怪孤独地呆着,刘先生向这帧画瞧的时候顶多。

说完了那些故事,刘先生就在油画前面站住了。这是他一个朋友画的,据说属于后期印象派,要是你第一次到刘先生书室里去,他总得介绍一下:

“这是我一个朋友画的,好不好?这是后期印象派,不是前期。我这朋友在巴黎学画学了八年。”

那你当然要去看那画了:四五个胖胖的红得发紫的苹果像生了冻疮,一个麻油瓶,旁边站着个断了膀子的女人,很起劲地瞧着那瓶麻油,再次是个话匣子,后面还有几个黄色圆东西——不知是皮球还是窝窝头。……

“所以很困难!”刘先生结束他的谈话。  “可惜我没有学到一行手艺,不然哪个高兴来干这……”

罗汉先生在这儿发表了一个意见:他认为出身不出身满没关系,最要紧的是人缘。

“可是人缘还不如机缘,”秦先生修正一下。

“那自然,”罗汉微笑着。于是又放低了声音:  “机缘的确最要紧:阿望现在不是靠臀部吃饭么。”

几个人都从心地笑起来。

“糟糕透了,”秦先生说,  “白慕易同志连这点都不够资格!”

然而从刘秘书家里辞了出来的白慕易同志可不这么想。他满肚子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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