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路上,白慕易有点窘。

他脱了他那套灰衣裤和横皮带,穿上那件夹袍。那顶博士帽,又傲慢地嵌在了他后脑上。

“这个时候还要人家送信!”他埋怨地——不,与其说是埋怨,倒不如说他是有点分快活:别人多相信他!

日子慢慢短了起来,五点多钟街上路灯就亮着——像只是一种点缀:别人没注意到它们,它们也知道现在的存是不必要的似的,就磕睡地显着红光。街上的人特别多,个个都似乎有忍不住的快乐,一对一对地纵声谈笑,跨着他们的大步子。秋季大衣也上了市,在绅士们的身上飘着。

白慕易很急地走,出了汗。

“刘秘书家里……”他想。

心头有点异样的感觉:他不知道还是应当感谢刘秘书,还是应当咒骂刘秘书。五舅舅的意思以为他得了这传令下士的事以后,该到刘秘书那儿去道道谢。可是他没去:说不上对刘秘书起什么反感,他只是不愿去,或者是因为去见了那姓刘的,他白慕易就丢了面子——他现在是士兵哪!

此刻可非去不可。

“真糟了心!”

在他记忆里又描出了刘秘书——小脸,小胡子,小个子。客气,请他吃甜腻腻的很厚的月饼。刘秘书把五舅和他都当朋友看。他在刘秘书房里坐过。那张软软的坐得屁股怪舒服的椅子,被他坐热过的。用个朋友和同乡的资格会过刘秘书的,现在却叫他……

“叫我送信,叫我做当差的!”

他感到吞下一块生铁似地难受。没有觉得自己在走路,仿佛是坐在什么车子上,任听给车子拖到什么地方去。

给拖到了大街上。店家门口装着的Radio在唱着猫叫似的歌——他常听见白骏的邻居孩子唱的。百货商行都挂些红红绿绿的纸条,弄些喇叭和大鼓在楼上吹打,懒懒地吹出市面上最流行的小调。

“啊呀,怎么走到花牌楼来了!”

白慕易走错了路。

想从一个小胡同转出去,可是又踌躇:他以为慢一点到刘秘书公馆里也好,不然太那个了——

“太……太……见到刘秘书说什么?”

可是无论怎么,信总要送去的。他于是仿佛举起几百斤重的石锤似的,费力地转了湾。

“刘秘书看见了我要……”

刘秘书瞧见了他定得当他下等人看待:他只不过是个送信的差人。别人得摩摩他的小胡子,眼瞧着天花板,像面前没有人站着似的。还怎么着?还用鼻音说话:

“唔唔,唔,要不要回信?”

谈到“信”,而且定得把声音拖得长长的。

那小胡子不用说当然不会向白慕易问候他的老朋友梁梅轩老先生,更不至于请他吃月饼——不,如今他家自然不会有月饼,不过总会有别的茶食:阔人家里一天到晚总有把件两件精致的糕饼:譬如就是牛皮糖罢。——那绝不会请他吃的。刘秘书忘记了白慕易是同乡,更记不起那天跟白慕易朋友似的谈过话——也许他记得,可是准要装个不相识的样子。以前的拜访像没那回事似的。

白慕易这里非常头疼起来。

“回去罢,回去叫麻子送去!”

可是脚不听话,还走着。

又转两个湾。一个会过面的大门矗在他前面。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到底走了进去。

门房还是那个四五十岁没有胡子的老头,腿有点瘸的。白慕易全身都发烫。他在考虑:还是装个架子说要会刘秘书呢,还是差人似地干干脆脆交出信来?……

那老头不认识他,问他找谁,一面打量着这个跑得脸发红的人。

白慕易毅然决然地想:

“自然不会刘秘书。”

用战栗的手拿出了信,太不顺嘴地说:

“一封信……一封信……这是……这是……柯……柯……柯科科科……”——他在肚子咒骂着这三个字的娘:真不容易说上口。

那个接着信慢慢地走。

“刘秘书在家!”白慕易想。

“要回信么?”老头站住一下。

“要的,呃,不要,只要回片。”

院子里剩了他一个人。

他眼钉着那门房老头的屁股,瞧着他进了房。那间房里,白慕易进去坐过,正是那间!记得清清楚楚,他在那间房里当过刘秘书的同乡兼朋友。那时候他坐在朝南的椅子上,椅子里有弹簧,坐上去一荡一荡的可真舒服。你要是问他白慕易那房里是什么样子,他马上能一口气告诉你,写字抬在哪里,茶几有几张,闹钟——是不是闹钟,还是更讲究点的钟,他可忘记了——朝什么方向,痰盂又怎么摆法。

叹口气,白慕易有点感伤,像遗老想起前朝胜事似的心情。

白慕易回过脸:视线碰了壁。一条条被潮湿浸成青苔,弯曲地在壁上爬着。

几分钟一过去,听见里面脚步响。

“糟了心,糟了心,刘秘书出来了!”

可是步子响远了。

他想或者老头会告诉那刘秘书,送信的差人就是那回跟梁老先生一块来的同乡人。刘秘书也许会出来看他的。也许还得……

心怔忡一下:他希望这么着,又希望别这么着。

又响起脚步子。

老瞧着壁上,不敢回头。直到听见咳一声,他才知道这是那老头——手里一张名片。

突然白慕易感到了失望——他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低着头走着,后脑勺上的博士帽就跟地面成了平行的了。

“刘秘书是官呀。呸!”一口沫。

天空完全黑了下来,街灯显得怪起劲的样子。白慕易记起他还是没吃饭就出来的,肚子有点难受。先前出过的汗,现在冷了,背部像睡在冰块上面。

二十分钟以后,他到了白骏家里。

仿佛是极度兴奋以后的疲倦,白慕易秋草似地倒到一张椅上。

白骏家里当然有一桌牌。

王老八大声地对着白慕易:

“久违久违!”

白骏问:

“忙不忙?”

“无所谓,”白慕易轻微地。他瞧瞧所有的人,他怕他们知道他干的是什么事。

“怎么你老一个不来了呢?”白骏太太尽量地笑着,可是努力不把牙齿露出来。  “一定是很忙吧,忙得出来的工夫都没有了。”

   “你干的是什么?”卫复圭插进来。

“那个是……那个是……非常无聊的事!……”

坐中有个他没见过的,据白骏说是叫李益泰,——一个很像店号的名字。他穿着武装,少校符号。脸子像一杯浓红茶的颜色,嘴角上有个疤。眉毛细长,弹簧似的弯着,下面放一对很柔嫩的眼,因此看来很妩媚。他觉得自己有女性美,常照镜子:跟人说起话来,就得注意地做个自以为很好看得那种姿势。

白慕易瞧着他的符号,他仿佛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里。可是他不知道这世界对他究竟是欢迎还是拒绝着。

卫复圭装了瞧不起似的脸色问李益泰:

“你的事究竟怎样?”

“那还不知道,”李益泰似乎拼命在忍住他的得意。“据王厅长说,好像一定会有个事给我的。不过不知道是个什么事。要是少校,那太没意思了。”

“你阁下当然起马是要干个简任职,”王老八要使对方知道这话是种嘲笑,他说了装个鬼脸,还把肩头耸了几下。

“倒也并不是这么说的,”那位少校符号的冷静地说。“老干少校少校,一辈子少校,太太……”他笑一下,又装个严肃样子:“真的是……我钱真不够用。……”

王老八向卫复圭把嘴角向下弯一下,那个就会意地瞧了那少校一眼。

李益泰似乎并没在意,或者是故意不理这个岔,他只叙述起他怎么见了王厅长,这位厅长待他非常客气,等等。

取下博士帽搔搔头皮,白慕易有点摸不清这位少校李益泰是什么来路。

“怎么,他不是少校么?”他低声问白骏太太。

她从心地微笑起来,摇摇头:

“屁!”

“怎么他挂少校符号?”

“他要这样,他是这样一种人。”

白慕易忽然感到非常舒服,舒服得他自己都惊异起来。他学了王老八那张瞧人不起的脸子,走去跟李益泰攀谈,把语声提得高高地。

“你这身军衣几个钱?”

“十几块钱,”李益泰摩摩他的衣。“倒也还好:虽止有十几块,倒还经穿——穿了两个月还没坏。”

“近来忙么?”说了瞧瞧其余的人。可是他们在专心着他们的牌。

“忙啊,”那个笑笑。“现在我当旅长。”

“旅长?”

李益泰不答,留着他的笑脸走到白骏后面:

“老白,我现在怕交了桃花运哩,真是讨厌!”

他以为别人定得追问的,可是并没。他于是扬扬眉毛,抿抿嘴,轻描淡写地说他自己的故事,并且注意着别人在不在听他的:

“上个礼拜六认识了个姓梁的,一个寡妇,怕有三十岁了,样子倒看不得三十,长得还不错。她……我一看见,她就觉得她对我……她真是……现在这世界真太文明了,实在也不好……我简直没办法:我总不能姘一个三十几岁的寡妇啊。她简直钉着我来,真是!……”

这少校就瞧了白骏太太一眼,又远远地瞧到梳妆台上的镜子,第二次把眉扬了一下,嘴抿一抿:他在考虑着,还是抿了嘴好看,还是不抿。

“还有一个,是昨天,”少校又说,  “在秀山公园看见一个……一个……一个……”

大家都不理他,他就“一个”住了。

带博士帽的人瞧着少校的脸,在诧异着干么这一张酱油脸也逗得那多人爱他。

“一定是因为他有个少校符号,”他想。

不知为什么他心就跳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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