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放年假了。

街上又拥挤了起来。店家都趁着机会减价,把货物放到五折四折:别人不管它到底是不是比原来的便宜,只要是打了折扣的,都想用点小钱来换些货。每家洋货店书店里都站满了买主。娘们儿群成地排在玻璃柜前面,跟同伴说笑着。她们瞧见朋友寄来的贺年片怪美丽的,于是想买几张更漂亮好看的寄去:为了三四张花纸片她们可以走上十来家书店。一些有职业的爷儿们都打算配几色光烫但又不贵的东西送给那些给他写荐信的人,带便又能够看看女人,就在里把长的大街上来回地走着,带着陈皮梅,笑容,板鸭,果汁牛肉,热情,火腿等等。每张脸不用说是高兴的:刚发了薪水,又有几天玩儿,他们可以去找他们的生活,去“打”一些东西:譬如牌,茶围之类。

热闹人的家里当然坐上了许多客,像刘培本,云士刚,白骏,这些人的家里。

于是白骏房里坐着七八个。

“打牌打牌!今天要打十块底了。”

白骏太太微笑道:

“啊呀,两桌却凑不起来:复圭是不打牌的。”

在坐的各位都很心闲的样子。满足似的笑容老钉着嘴角,扫也扫不了的。

李益泰扬扬眉,在大声说他在一家板鸭店里的艳遇。

“哈呀,不晓得多好看:我出世以来第三次看见过的。……我买板鸭,她也买板鸭,她老看着我笑。后来我也看着她笑,两个人……”

“爱你的人真多,”王老八高兴地说。  “她们一定是爱了你那付眉眼。”

“不要开玩笑,”那个扬扬眉。抿抿嘴。

白骏说:

“不是。是爱了他嘴上那个疤。”

他觉得这句话俏皮,自己大笑,可是别人没一个笑的,除了他太太——她永远是他的俏皮话的忠实赏鉴者。笑着笑着她意识到自己笑得太厉害了,便拼命用上唇包住牙,不叫它露出来。

大家都拿李益泰做目标揶揄着。

房间里充满着笑。

时间是还不到六点。

忽然一个人冲进这笑的世界里。这人额上流着汗,脸红着,跑得喘气。由脸上的表情瞧来,他并没什么了不起的急事,可是不幸的成分也许有一点;还有是,带了几成愤怒。

一进房,这人取下他的博士帽扇着——当然是白慕易先生。

白骏太太赶紧把笑收住,她费了很大的劲。

几个男子的眼都钉住白慕易。他们脸上蒙了一层异样的表情:三成惊慌,七成好奇。李益泰把抿着的嘴放平,可是眉毛扬得更高了:他本来还想再告诉他们在花牌楼遇见一个少奶奶对他弄眉挤眼的事,可给这个无缘无故的蓦入者打断,他有点恨恨。他想:

“这姓白的一定有桩倒霉的事。”

王老八正摸到一张“中”,打去怕所谓放炮,于是趁着那三位的注意力没集中在牌上的时候,把这张牌轻轻地放到桌上,好像这样就别人不会“碰”或者和牌似的。

“危险哪,”李益泰轻轻地说。

“碰!”

放炮的人简直忘记刚才他自己打了什么牌,就大吃一惊。

白骏紧张着脸瞧着白慕易,眼色里似乎有问:  “怎么回事?”

可是那喘着气扇着博士帽的人老一个不言语。白骏便像埋怨对方不懂得他的意思似地问:

“什么事?”

那个的手不扇了,只把博士帽紧紧地抓住,仿佛怕它逃去。他瞪大了眼,很费劲地在拼命镇静着。

“我……没有什么干头……我不干了……太……太使人难过了……不干了……”

“什么?”

“就是啊,我不干了……柯科……柯……柯柯柯柯……柯长……,.胡胡副官……胡……胡胡胡……”他十分不顺嘴地说。肚子里愤怒地想:

“糟了心,都是些难说的字眼:姓柯的就一定要当科长,姓胡的就一定要当副官,我操得你屋里娘!”

大家摸不着头脑。

白骏太太问:

“辞差了么?”

说了她就瞧瞧所有的人。她想要微笑,又觉得跟这空气不调和,可是又舍不得丟那微笑,于是一笑一灭,一笑一灭,嘴角上的肌肉便像扯风似地在抽掣着。

“就是啊,我不干了……”

下面又没下文。

沉默。

过了难堪的什么三五分钟,白慕易没命地一下子把博士帽嵌到后脑勺上:额上热汗蒸着水汽,衬在暗的博士帽前,显得更分明了。

“我去拿了铺盖再说……”

要吃晚饭的时候白慕易先生搬了他的铺盖和箱子来。他不大愿意把辞差的原因说出,一想到那里的柯科长和胡副官他就得脸红起来,血都要烫得沸腾。

“臭官架子!臭官架子!”他说。

别人不多问,知道他总是跟官长们闹蹩扭:常有的事,没什么奇怪的。他们都打不定主意——还是应当同情于白慕易还是不。

白慕易忙着摊开他的铺盖,弄好床。他不愿意再谈他辞差的事来痛苦自己,又生怕人别人提起,他便用些别的话来岔间。

“你们打了几圈了?”不过声音颤着。

在座诸位都怕白慕易的不幸事件扫了他们的高兴,巴不得换个题目谈谈,于是有两个同声答:

“七圈了。”

白骏太太像猫捉耗子似地在等着机会好把微笑挂上嘴。现在正是机会。

“老赵赢得最多,”她说。“他们张张牌都打给他吃,打给他碰,活像喂猪。”

“你们是进宝贡,”老赵非常起劲。  “有什么好牌都贡把寡人……呃,碰!……不是么,又来了!……哈,我这手牌包和。”

李益泰开始抿起他的嘴。

“昨天我在花牌楼,”他不急不徐地说起来,  “看见一个像少奶奶样子的女人,她一看见我就……”

“不敢领教,不敢领教,”白骏仍瞧着他的牌。“现在连少奶奶都捞到手了,将来令外婆怕都会吊你膀子。”

那位少校瞧不起似地笑一笑,于是跟白慕易坐到一起。他叹口气。谈到吃饭难。谈到命运。谈到他自己:于是他劝白慕易别着慌。

“我的事马上就要发表了,那时候我一定替你想法子。你会办稿么?”

白慕易不大流利地答:

“会是会一点。”

“那顶好,”李益泰挺挺胸脯,略放低一点声音。一面瞧瞧别的人。  “明天你写个履历把我,慢慢地等我的消息。”

“是。”

他忽然觉得李益泰伟大起来。他几乎想要去抱他一下,表示表示亲热。

“两面一齐进行,”白慕易打着主意。“这个人叫他去替我想法子,刚舅舅那里也……双……双……”

记得有句成语,叫双什么齐下的。

“那个李益泰当过什么的?”姓李的走了之后他问白骏。

“当准尉司书的。”

“什么?”他惊得差点儿没摔下去。

“准尉司书!”那个一字一字地。

“他讲要替我想法子……”

卫复圭绷着脸:

“李益泰说一千句话,有九百九十九句是假的。”

白慕易突然惨笑出来。

“笑什么?”白骏把长脸拉着。

“李益泰是这样一个人?”他尖声地说。

“他是个大幻想家,”卫复圭满不在地。  “他想要爬上去,爬得多高多高。但是人很所谓背时。他于是乎就用点幻想来安慰他自己。”

“这种人也可怜,”白骏太太笑着叹口气。

卫复圭不大好意地微笑着。

“都是一样的可怜!”他稍为提高点嗓子。“个个想爬,个个想发财,想弄几个钱,个个一样的!……说是说不应当有升官发财的心。但是这是一个升官发财的世界。”

说话的人站了起来,取下眼镜用手绢揩揩又带上,就在房里踱着。他瞥了白骏他们一眼:觉得他们可怜。可是他没轻视他们。

“我配轻视他们么,”他想。  “我跟他们一样,我不过看得明白一点。我的生活跟他们一样,一样……生活,生活!”

他右手握着拳在左手上拍着,冷冷地说:

“我们都没有出路!”

接着又想:

“跟他们谈这些有什么意思!”

白骏表示没办法似地摇摇头:

“我们真不得了。……随你哪个,生活是没有保障的,好容易有个饭啖地,一下子又落空。……回乡里去也没有饭吃了:不晓得什么缘故,如今有田的人都没饭吃,非自谋生计不可,真不敢领教。”

白慕易从没瞧见白骏的脸有这么严重过。现在他白慕易觉得不那么孤独了:没有办法的人不止他一个,即使是那些官儿们也时时刻刻在动摇哩。他把博士帽取下,很重地一下拍到桌上,起劲地问:

“究竟是什么道理,我们这般人回去都没有生路了。”

“外国人,”卫复圭表示着“这是当然的”那种口气。“外国人,所谓帝国主义,他们在中国把生意一做,把势力侵到乡下,乡下人就破了产。”

白慕易想:

“扯到外国人身上,扯得那样远!”

大家漠然地瞧着卫复圭。可是他们相信这话是有点道理的:他们都相信他。

卫复圭在恼着他自己不能把这些话说得更明白一点,他脸有点红意。

到临睡,白慕易把博士帽取下,自言自语地道:

“都没有生路,生路没有保……保……”

糟了心,他又想不起这个术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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