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星期后接到一封勇嫂从上海寄来的信,告诉公婆她进了一家纱厂。可是没写地名。

“地名也不写一个,”老太太自语着。

梅轩老先生已经没把勇嫂放在心上,他看完了就把信一扔。他有个新的计划。他得挣扎。

“她肯不肯依我的话?”这么想。

不依不行!

“娘,我有话问你。”

他严肃着脸色开始。

“吴太太什么时候动身?”

“听讲出月就走。”

“我有个主意:我筹几个盘费,你同吴太太一路回去。”

“回去?回哪里去?”

“你暂时到大舅舅家里去住。”

老太太刚要开口,他打手势叫她别言语。

“这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我当然还要进行进行,等等机会。将来找到了事马上接出来。……两个人都在这里总不是个了局:这半个多月没有煮饭,烧饼也有一餐没一餐的。要只有我一个人就好办了。……天无绝人之路,我总找到机会。你回去是暂时的。……不然两个人只有饿死。……”

“我不回去。”

“为什么?”大声问。

“活到这大年纪,还要靠娘家……”

“我当然晓得。然而有什么办法。总不能等着饿死。”

她想到她大哥那张脸,大嫂那张嘴,那些刻薄的侄儿侄女。他们得挖苦她,取笑她,侮辱她。……她哭出来:

“饿死也不回去!”

“那叫我怎么办呢?!”

“我不回去!”

“那只有死。”

“宁可死!”

梅轩老先生透不过气来。

“完了,完了,”他想。“一线希望也没有了!”

他打算叫太太回去,取消这个家,他可以东吃一餐西吃一餐,总不至于饿死。苦点不要紧,只要不饿死总得有机会来的。太太不肯回去就完了:什么都当完,什么朋友家里都三毛五毛地借遍。……

就这么饿死么?

不,得挣扎。

“你非回去不可!”

“我不,我不!”

他跳了起来,尖锐地叫:

“不回去就死!……回不回去,回不回去?”

“我不回去,我……”

“真不回去,真不回去?”

“我……我……”

梅轩老先生不好怎么办,他像旋风似地在房里转着。他觉得有个炸弹在他肚子里马上就得炸裂了。他知道生和死在这里分界。

“不回去,不回去?”

他伸手到桌上拿着茶杯对她摔过去,接着又把墨盒抢来。他来不及看打中她没有。他用手扫着桌子,茶壶,水烟袋,纸张,笔,印泥盒,都给扫到地上。房子里可以打得碎的东西他都把它打碎。他想烧了这屋子。他想杀了她。他想毁尽整个宇宙。……

“大家死,大家死!……”他嘎声叫,几乎辨不出是他的嗓子了。他想到隔壁去拿菜刀砍死她,再砍死自己。

“我实在………我实在……大哥家里的罪太难受……我宁可……我宁可……”她抽抽咽咽地。

她大哥家里那种劲儿他是知道的。可是……

“好,死。……死了也干净。……这一世没过一天好日子。……你的命也苦。……我对不起你一世。……我们做了三十年夫妇,这样一个下场。……我对不起你。……”

他倒到一张椅上,轻轻叹口长气。

“娘,我对你不起……”

她哭到晚上。上床了她睡不着。她想着她大哥家里。他们得把她当老妈子看。大嫂得老说:“饭倒会吃哩,事情一点也不懂。就是狗也会守门哩。”全家人都冷眼瞧着她,她得……

“一定不回去!”

她恨着她丈夫:他误她一辈子。现在竟到了挨饿的地步!而且他还叫她回去受罪!

翻过头来瞧一眼床外,她丈夫很平静地在桌边写什么。她又闭上眼。

“他误我一世!”

额上发疼:给他打的。

“偏不回去!”

她又瞧见她大哥那张脸。大哥打她。一会儿瞧见她丈夫和她大哥打架,她丈夫把茶壶摔过去。忽然什么都不见,她自己在她母亲身边,她还是小姐。

“我没有嫁给他啊,”她高兴地说。

母亲叫她打鞋底。……

有什么声响警醒了她。

“一个梦!”失望得几乎喊出来。

可是声音是真的。

张开眼,她坐起来。她像有种什么豫感,心狂跳着。

突然她瞧见——她差点儿没昏过去——梅轩老先生的脖子吊在一根铺盖绳子上,身子临空,还有一张凳倒在地板上。

她全身发软。她跳下床来,鞋子也来不及拖,就跑去解绳子。

他身子太重。弄不动。

“救命哪!救命哪!……大家快……大家快……上吊!……救命哪!……”

自己倒在地板上了。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醒的。她张眼,房里有许多邻居。梅轩老先生躺在床上,胸部很弱地在一起一伏。他们在灌他什么。

她马上跳起来,挤开那些人的臂膀,她伏到梅轩老先生身上,尖声狂叫着:

“我回去,我回去!……我依你的,我……我……吴太太走……同走……我一定回去,我一定到大哥家里去……我依你的,我依你的,什么话我都依你的……我一定回去,我一定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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