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白骏请些常接近的同事朋友吃饭。他早就说过想请客,可是天气太热,吃了酒菜怕坏肚子。现在好天气,可是在座的客都不大有兴致:流言很多,每个人等都滴溜着处长要换人的事。云士刚并没老呆在上海,他回来已经一个星期,可是瞧样子还是不对劲——他是一个人来的,他家眷还在上海。白骏每天提心吊胆地怕刚舅舅说那句话:“办交代”!

白慕易最打不起劲:为了五舅舅那个尸身他整整地忙了半个月,花了二十多块钱。这个月子儿不够用,太太来信埋怨他为什么这个月不寄钱回去。

“操得你屋里娘,命里注定了要破财。……他好死不死要死在这里,还要等他老娘回去了死!……”

最糟心的是那些流言。要是他再失业……

他不能往下想。有时他认为不要紧:他工作究竟是努力的,科长也看得起他。至于白骏——那地位当然不同,他位子倒有点靠不大住。

白骏可拼命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希望早点叫我办交代:第一,这种银钱上的事我干不来,不敢领教,早点脱了手的好,第二……”

白太太笑得不大自然,她一想她丈夫得去了饭碗,心里就紧一下。她觉得他不该去当什么庶务股长,以前那个上尉的差使虽然钱少,可很稳当。她要赶走她的忧虑,就和来客说着电影,麻将,今年秋天女人衣裳是什么式样,说着说着就溜着嗓子叫:

“陈妈!陈妈!”

只有赵科员和海螺蛳一点不愁什么:他们俩是处里的老职员,别人称他们“五朝元老。”

“打牌打牌!”赵科员叫。

“吃过饭再打罢,”王老八说。

海螺蛳打着手势,告诉大家现在外国人很爱打中国牌。

“譬如在Merichien,麻将就非常通行。……中国菜也很出风头。……”

白慕易觉得他应当高兴点儿,他就挺一挺胸。

“洋人总有一种洋麻将。”

“没有,”海螺蛳大声说。“他们只有一种Pok。”

“就是扑克牌吧,”王老八听懂了这个洋字。“老卫爱打扑克。”

“我也无所谓爱打,”卫复圭说。

海螺蛳只瞧卫复圭一眼,没说话:他俩不大熟识。

卫复圭老觉得他们可怜,不过——

“他们也会觉得我可怜的。……其实我并不比他们……”

别人到处碰壁。他自己知道有条不碰壁的路,可是不去走。他肘靠在腿上,下巴撑在手上,静静听他们说话:他们不知怎么一来谈到了梁梅轩。

“不敢领教,他落伍不晓得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落到了阎王那里,”王老八说了大笑起来。

“我劝他努力,劝他学洋文,他还反对哩,这种人真糟心。”

卫复圭插了一句嘴:

“我们说他落伍,我们自不落伍么?”

“为什么?!”

“世界一天一天进步,我们当然要落伍的。”

接着他懊悔说了这些话:干么要说?别人理会得么?

白慕易对自己说:

“要落伍就真糟心。……刚舅舅不走,不会落伍的。”

可是这局面像瀑布奔下来那么快,并且没办法。刚舅舅叫白骏那一科“办移交”。新处长到差。许多人都“另候任用”。这只是两个星期的事。白骏和白慕易都失了业。

“真糟心,没有生路了,真糟心!”白慕易说。

最糟心的是这一向他为了他五舅舅的死支了一些钱,接到那张“着即停职”的命令,到总务科给算薪水,他到手的是:交通银行的五元钞票一张,  “广东省造”的双毫银币一枚,铜子儿九个。

“落伍了!”他颤着声音。

白骏太太埋怨他丈夫不该把以前那个上尉的差使辞掉。

“那个事情虽然钱少,倒是个长久的。这里……本来我……”

“哼,现成话倒会说,真不敢领教。……我辞的时候你倒一点也……”

“我不是说叫你两面兼着么。”

“兼!你晓得个屁!”

李益泰似乎消息灵通。他差不多天天到白骏家里来,抿抿嘴,扬扬眉,说些官场上的事。

“云处长这回恐怕……”

“你怎么会知道?” 

“我当然知道。”

真奇怪,他许多话是对的。

“你有没有一点活动?”白骏嫉妒地问。

“活动总得活动一下,”那个挺挺胸脯,“不然这么下去怎么办。”

白骏太太用了种种方法去想李益泰这些话是吹牛,同时又努力去记一记——他们夫妇俩和李益泰吵过嘴没有。

她丈夫抽了一口气想着那天的大请客,可是那像前一辈子的事:过去了,不会再来了。他轻轻哼着:

“人生几何,对酒当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对酒……人生……”

他记不清究竟哪一句在前面,哪句在后面。

“譬如朝露……”

白慕易什么都不言语。他想着自己,瞧着白骏。别人也没了差使,他老住在别人家里吃住总有点不大那个。

五块钱钞票。……

家里也许又得写信来催他寄钱哩。

“白六,一个人想什么啊?”李益泰叫似地说。

白慕易苦着脸用鼻孔笑一声。

那个用手撑在白慕易坐着的椅子的靠背上。

“你差不离一直没闲过。—一闲下来就仿佛怪耽心的。我倒闲了这么久,我可……不过我……”

他把自己的手收回来插到裤袋里,眼瞧着天花板。

“这回你拿了几个钱?”

“五……五……”他踌躇着要不要老实告诉别人。“我亏空了。真糟了心。”

“别只着急呀,着急有什么用?”

接着他说他在活动着。可是他暂时不宣布活动些什么。他又贴近白慕易的耳朵,告诉白慕易他要到别处去。

“你可愿到外省去跑一趟?”

“怎么,跟你去?”

“唔。”

白慕易深深地瞧着李益泰,想了什么两三分钟。他难受地笑着:

“你逗我玩的。”

“笑话!……逗你玩的是这个,”他伸直了中指,把其余四根指头弯着,动了几下。

“不过我:。。…”

“明天再说:我明天两三点钟来。”

“我是一个钱都没有,要是……我要是……”

“有我啊。……我明天来再说:两三点钟。别出去呀。”

“不会的。”

瞧着李益泰走出去的背影,白慕易恨不得拥抱他一下。

白骏有点信不过李益泰:怎么,这姓李的倒有路子?他是个什么鸟东西,他是!

“你信得过他么?”他问白慕易。

那个不大高兴:白骏的看不起李益泰,就是间接地侮辱了自己。他不言语。

“不过……”白骏不大顺嘴地。他其实希望白慕易有点路子才好,不然他得老在他这几吃住下去的。  “不过也讲不定。自然我……有希望自然顶好。……不过他这个人,第一,他讲话靠不住,第二……第二……”

白太太插嘴,她的意思以为可以看李益泰明天来不来,因为这姓李的从来没践过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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