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兒女情方始,雲泥路遂分。

  直須言勢利,空自說慇懃。

  計必從賢舅,機尤昧小君。

  可憐袁氏子,少小歷紛紜。

  話說尤氏家眷到京,一番敘會,自不必說。馮國士即忙備酒,與尤寡悔洗塵。當夜姐夫姊弟三人,坐在一處,說些家常話兒。尤寡悔因談及臨行之時,袁七襄叮嚀求婚的許多說話。馮國士道:「前年有一番盟約,今老袁既得了個兒子,這段姻親也是天緣,如今只不知老袁的意思,還是目下就來納聘,還是過一年半載,可曾與老舅怎生商議?」尤寡悔道:「他便到家裡受茶,也不曾說及這話。但是小弟尚有幾句話兒,正要與姐夫斟酌,這不是小弟一己之私,倒深為姐夫體統所繫。只不知姐夫與姐姐意中,可道我說的是也不是?」馮國士與尤氏齊說道:「自家至親,難道有個不是的說話。」

  尤寡悔道:「前年姐夫與老袁指腹結盟,不過偶然說及,不曾議個妥當。我想衙門中人,自古迄今,興廢不常。萬一日後有些破敗,教甥女終身如何下落?此事亦不可不慮。況姐夫連登甲第,位到星曹,外臺指日可冀。今若與衙役做個親家往來,甚覺不成體面。古云『絲蘿附喬木』,養女畢竟攀高,豈有公卿之女,倒嫁與磨滕皮、敲窟臀的人家做媳婦,可不笑殺了天下人。我勸姐夫還該拒絕了他,另攀個門當戶對,方不玷辱馮門高雅。」馮國士道:「我豈不願攀高,況衙役終屑下人,非出吾之本願。只道前年有此一番情誼,虧他保護了許多,怎好便翻轉臉皮,把前盟悔賴,做個不仁不義的勾當。」尤氏聽罷,便從旁攛掇道:「當初雖然藉他廕庇,不過隱然消弭了釁端,原未嘗實實用他的力,也不曾勞動了他。今你既中進士,身為郎司,自家威風使用不盡,那做衙役的人,還圖他甚麼護持?快快擯斷這葛藤,不要被旁人恥笑。」馮國士道:「你們既有志氣,難道我反不顧體面不成。今後只存下這條念頭,漸漸疏遠他便了。」三人計較已定,絕不提起指腹為婚的話,只鬧烘烘一團勢利的局面了。

  話分兩頭,再說袁七襄自從送過尤寡悔上京,叮囑求親之事,眼巴巴望些好音,誰知過了幾月,竟無片紙隻字寄將回來,心裡好生焦燥。欲待自到京中會他,只因憲務羈身,再也丟手不得。又過了些時,恰好是年吏缺考滿,同事數人,一同咨部。衰七襄因一事兩便,好不喜歡,就忙忙的收拾進京,還打帳有幾年耽擱,家中事體,交與謝氏,吩咐他好生照管兒子。外邊田產帳目,托個老成管家執掌,自己帶了千金,同兩個家人,僱了一乘驢轎,兩頭牲口,不上半月,趕到京中,尋個寓所住下。次日便想要去看看馮國士。誰知馮國士恰好差去督理皇城工務,不便去見他,都裡又無考選日期,准准在京裡坐了兩個月。打聽馮國士工務尚未得完,好生納悶。偶然一日,在前門上游了一遍回來,天已薄暮,十來個朋友正在下處吃酒玩耍,忽見外面二三十位驍騎走入門來,把這些吏員一個個都用大鏈子鎖著。袁七襄道:「我們是河南撫院咨部考職的吏員,並無犯法事情,怎的拿我?敢是錯認了人?」驍騎道:「奉三法司坐名來拿,怎的錯認!」一頭說,一頭便在身邊取出單來與袁七襄看了,果然一名不差,眾人方才慌了,忙問道:「只不知為什麼事體?」驍騎道:「不過舊案牽連,辯得明白,自然無事。」眾人只得隨著走去。到了法司衙門,逐名點過,便叫釘了扭,下在牢中,等各犯解齊會審。一聲吆喝,帶出衙來,昏天黑地擎入刑部獄中去了。正是:

  前程如漆尚迷津,誰道先為縲紲人?

  自是公門水火地,不關榮辱是清貧。

  看官,你道袁七襄等十餘人,遭此黑陷,卻是何故?原來是年正直京察,河南撫院有幾件舊案事情,竟被京堂察懷。袁七襄等都是舊案內承行經手之役,故株連在案。同事四五十人,都已到河南去提了,獨袁七襄等咨送在部,故另獲監候,以待質審。袁七襄帶來兩個家人,見家主拿去監在獄裡,慌了手腳,星夜奔回家中,報知謝氏,謝氏驚得冷汗淋身,哭倒在地。家中幾房奴僕,見家主犯了欽案大事,眼見得無可靠托,又恐怕日後定有株連,不上兩日都搬走了,謝氏也沒法留他,只得聽其自然。但想要管為丈夫的事體,思量又沒頭路,連忙將田地托人盡行賤賣,止得半價利手。因去央求親族,托他上京打點,誰知人情淺薄,見是欽案,恐防連累,隨你骨肉至親,或推身子不健或說事務匆忙,盡皆堅辭不去。謝氏心裡一發著急,想到:「袁氏宗祧,雖有這點骨血。尚未過歲,未知可能成立,今丈夫乃終身仰望之人,豈忍坐而不救。今馮家在京,現任做官,有此一脈姻親,莫若我自到京中當面求他,定然肯有一臂之力,但是吾婦人家,路上不便。只有一個嫡親姪兒,叫做衰吉,也曾做過經紀,路上倒也撇脫。除非央他同去,才是穩當。今吾家中奴僕,已是星散。只有一個奶子,一個丫頭,也盡可伏侍。」算計停當,就叫奶子:「去請了袁大官人來,我有說話要與他商量。」奶子領命,竟到袁吉家來不題。正是:

  萬事不由人計較,一生都是命安排。

  話分兩頭,且表袁吉,近來正為做一樁生意折了本錢,正在家中納悶,甚覺無聊。忽見嬸氏差奶子到來呼喚,即時應諾,來見嬸娘。謝氏就將前後真情,一五一十細細說了一遍。袁吉聽了,一諾無辭。謝氏滿心歡喜,連夜收拾些細軟,帶了田價銀子,僱了驢轎牲口,與奶子丫頭男女四人,並抱著小兒一同上路,不分晝夜,趕到京師,尋間房子住下,連夜叫袁吉,將十來兩銀子送與監門使用,通了一個信息。袁七襄已知妻子來京,定求馮家救援,心中略寬了幾分,不在話下。正是:

  莫信直中直,須防人不仁。

  且說是夜,謝氏在燈下寫了一封極委曲極懇切的情由,將丈夫何事牽連,如何拿禁,並自己親赴都門,現在何處住下,寫得詳詳細細,吩咐袁吉傳到工部衙門,報知馮國士。是時,馮國士正在那裡趲修皇城,忽見後門傳進一個報帖,連忙接來看了,轉吃一驚。原來馮國士督工事忙,晝夜不閒,絕不曉得袁七襄已在京中兩月。突然見了報帖,方知袁七襄竟為欽案事情,監禁在獄。又知他妻子謝氏與幼子俱已到京,「如今通報了我,必然要來求我援救。我救了他不打緊,這段親情,他一發認為實然,豈不是自己去攬他做個親眷。」便連忙與尤寡悔並妻子商議,把這些緣故備細說了遍。妻子笑道:「他今為了此案,已是捕退之役,還去睬他則甚。況且欽案,不是個兒戲的。萬一救他不得,一發牽連在裡頭,你這個前程,他家賠得起嗎!虧你把個千金女兒扳得好人家。如今一個親家鄉公坐在牢裡做罪囚,一個親家母浪遊鑽刺,出乖露醜,還有個好女婿也挈帶在此。你去認認親嗎?」把個馮國士說得頓口無言,半晌才說道:「我原不打帳救他,故特進來與你商量,怎生回他說話?」尤寡悔就在旁邊接口道:「回他則甚,就是他重新充了撫院吏書,也須奈何不得我們。況且並這吏書,已是忒腔的了。如今只消到三法司去動個稟揭,說有欽犯妻孥,在此背謀出脫,卑司不敢容隱,特具稟明,那時姐夫又脫了干係,三法司據著稟由,自然拿來拷問,極不濟也要驅逐出境了,豈不杜絕了這個葛藤,可不妙哉!」馮國士聽了這段說話,不覺拍掌稱快道:「此計妙極!竟在背地裡使個暗箭,我又省得與他成仇作惡,豈不斬截,豈不千淨。」尤氏聽著,直笑得眼睛都沒了縫。

  馮國士即忙走到書房,寫下一通稟揭,差個的當衙役,投到法司衙裡。果然響應,不隔一時,就有三四起公差奉大堂鉤票,立逐謝氏一干人出境,敢有片刻遲延,立提犯婦並寓家重處。嚇得謝氏魂不附體,只抱定了孩兒痛哭。丫頭與奶子都抖在一堆,只有袁吉,從外廂走來,問是何故,早被公差劈嘴一拳,跌在地下,口中鮮血直流,只抖抖的不知為著些甚麼。公差罵道,「狗入的,瞎你娘的眼,這是什麼所在,敢到此打點事情。若走遲了一刻。拿到大理寺敲斷你的腿筋。」謝氏含著一腔眼淚不忍就去,還要打帳磨延,早有幾個地方並房主人都奔前來拖拖拽拽,袁吉慌了手腳,一時無措,只得連聲應道:「我就去,我就去。」此時幾乎連鋪陣也打疊不完,直被這班人生生的攙了出門。房主隨手兒關的鐵桶也似,眾人那裡許你擔閣,推的推,打的打,攆出了城。僱了十數頭馬驢,直要押送到隔縣交界。

  可憐謝氏是個未出門的內眷,不管三七念一,也叫他上了驢子,筋斗也不知跌了許多。直押到該管處所,討了收領,眾公差方才回去。臨去時把謝氏這幾兩賣田銀子都逼勒了出來。虧得袁吉與謝氏兩個,抵死哀求,卻分去了十分之七,又有這許多牲口腳價,也一總向謝氏要還,謝氏沒奈何,諒不能免,又秤出七八兩銀子,賞掌鞭的去了。真個是:

  屋漏更遭連夜雨,行船又遇打頭風。

  話說謝氏四五人,此時弄得進退兩難,生死不得,思想丈夫坐在獄中,那知道這番光景,如此狼狽,如此挫辱,氣苦難言,只放聲大哭,奶子與丫頭們也覺悲切,都流了好些眼淚,袁吉勸道:「事已如此,哭也無用,且尋了個下處住了一晚,明日或去或住,也須早早商量。」謝氏依了他,只得揩乾眼淚,袁吉先去尋了個(原書下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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