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璧宫的夜宴散了。

微醺的皇后扶着微醺的皇帝走下石阶,登上步辇。

“皇后,你的手颤得很厉害!”皇帝在上了步辇之后问,“身体没有什么吧?”

“大约是多饮了些儿酒。”她的回答很模糊。

“你的酒量很好——”

“从前是的!”她微喘,也微吁,“近来,我饮了酒就不大舒服。”她说着,转过头看立在阶前的太子。

“天皇,天后大安——”太子于看到母后回头时,躬身行礼。自从皇后以天旱避位这一件事之后,皇朝公卿对帝后称呼有了改变。大唐皇帝李治下诏命臣下称自己为天皇,称武媚娘为天后,这种称呼表现了多病的皇帝的自大狂。但对于武媚娘,“天后”则是一项尊号。她喜欢人们如此称呼她。

“晚安——”武皇后站在皇帝的步辇面前,双目直视着儿子,好像,她的神经中枢受到了椎击一样。

“阿弘,回去吧!”皇帝随口说。

太子躬着身体应是——可是,当他正要退后的时候,武皇后却走前了一步,迫使刚要退后的太子再度站住。

“阿弘——”武皇后走到儿子的面前,温馨地叫着,尾音拖得很长,同时,她的手突然抬起,搁在儿子的肩上,“少操劳一些,今夜,我看你的面色不太好。”

“是,天后——”太子对于母亲突如其来地对自己亲昵,有茫然之感。在此以前,母亲对自己一直是谨严的啊!

“回去吧——”她终于放下手,看着儿子后退。接着,她上了后面的步辇。

在白石的甬道上,步辇徐徐而去。

“媚娘,”在前辇的皇帝叫了一声,但没有下文。隔了一歇,在武皇后询问之后,他才继续问,“你说阿弘的面色……?”

“看去很阴晦。”她说,声音似乎是苦涩的。

“哦,我不觉得——”李治漫声说,“媚娘,我也饮多了酒——我到浴堂殿去!”

“嗯,我想睡了,头脑沉沉的……”武皇后低说。

于是,皇帝向浴堂殿,去享受突厥式的蒸汽浴,皇后独归自己的宫室。

婉儿遣退了在寝门外面的侍从,扶着皇后入内。

她们都缄默着。她们也都在紧张之中。

皇后脚步踉跄。

“天后——”婉儿在经过内起居间时,终于低叫着,“你得安静一些!”

武皇后气吁吁地低哦了一声。

“天后,”婉儿抑低声音,“事情既然无可避免,那么,天后只能接受现实……”

“我后悔了。”武媚娘在喘息中低说。

两名宫女揭开了通向内寝的门帷,婉儿向她们使了一个眼色,搀了皇后入内——宫女接受了暗示而未曾随入。

“婉儿!”武皇后加快脚步,奔向床,颓然倒下,抽搐着,呜咽着,“我不应该,婉儿——他,他总是我亲生的儿子,我的亲儿子啊——”她说到此处,已经泣不成声了。

婉儿静静地看着在床上哀泣和抖颤的皇后——她没有悲哀,也不再紧张,从皇后的反应,她知道大事已成功;她只是对事而毫无私人感情在内的,因此,她所关心的只是事的失败,事成,她的心事就放下了。现在,她像鉴赏家似地静看一个母亲的痛苦。

“我不应该呀!婉儿,母亲毒杀她的亲生儿子,古往今来,都是少见的啊!从来没有过,婉儿……”武媚娘的感情在泛滥之中。她捶床顿足,她拉过被,她用牙齿咬住被角……

皇后的发展是可怖的,婉儿虽然不重视母亲的杀子,可是,皇后的感情泛滥却使得她害怕,只要稍微泄漏一些出去,那么,人间万事都会改观了。现在,她必须阻止皇后的感情泛滥扩张下去。

“天后——”她凑近去,低沉地叫唤,同时,用双手摇撼她的肩膀,“天后,你必须静下来!”

“唉,唉!”武媚娘似同中魇,淆乱于自己的思念中,“我丧失了人性,我居然谋杀了自己的儿子……”

“天后!”婉儿恐慌了,“天后,在宫廷中,和寻常百姓家不同啊!天后,那是为了大局……”

她好像没有听到,继续着自己的呓语。

婉儿立刻明白了,凭仗自己的力量,已经无法使皇后从迷乱中苏醒!现在,她只能采取最后的一个步骤了。于是,她走向更衣室——那儿,有明崇俨配制的特殊药物,服下之后,能使人安睡……

更衣室内,只有宫女四儿守着——四儿和外面起居间的两名宫女,都是皇后的亲信,除了皇后毒杀儿子的谋划之外,其余的事情,皇后是向她们公开的,许多事,武皇后就仗着婉儿与这三名宫女的合作而完成。譬如,明崇俨的接近皇后,就是靠这四个女人和太平公主的安排。

婉儿从锁着的壁柜中取出药瓶——

“明大夫还在。”四儿低声报告。

婉儿惊异地看着她。

“是这样的,明大夫不放心,自请留下。那时候,你也去了合璧宫,我无法请示……”四儿徐徐地说。

“唔——外面两个知道吗?”

“她们不晓得大夫留下,只知明大夫来过。”

婉儿踌躇了一下,终于缓缓地走过去,拉开更衣室东首的门——那是皇后藏置礼服的小室——屈指在门上敲了三下,推开壁橱的门。

这是一只巨大的壁橱,有四尺来宽,十七八尺长。壁橱的夹板已经拆去,而且有通气的设备。

正谏大夫明崇俨躺在里面。

当橱门拉开之后,他徐徐地走出来,向婉儿做了一个揖,关切地问:

“大约是平安了?”

婉儿点点头,引了他到更衣室的小间。

“皇后的情形很坏,我想给她服你留下的药——”

“可以让我去处理吗?”

婉儿又点点头,然后,警告说:

“不过,你千万别刺激她,情况很坏,她自我讲着。”

“我知道,我料想会如此的,所以,我留下来。”

“那么,跟我来吧!”婉儿说着,转身入寝室。

皇后仍在床上辗转呻吟和呓语。

明崇俨敏捷地上床去,用酒灌下一粒药丸。然后,平伸手掌,按揿住皇后的额头。

起初,武皇后还是挣扎着,不久,就静下来,婉儿看到她的鬓角沁出汗珠。而明崇俨,仍然将手掌按在她的额头。这景光,使婉儿讶异,切切地问:

“怎样?”

明崇俨摇摇头,制止婉儿的询问,然后,将放在皇后额上的手移到胸口——他拉开了皇后的胸衣而将手掌贴肉放着。婉儿瞥了他一眼……

武皇后似乎在挣扎,像梦呓中挣扎似地。不久,她柔声说:

“很热,我很热——”

于是,明崇俨的面颊上现出微笑。

于是,婉儿又感到意外了——皇后的情绪转变多么快,刚才是悲痛忿怨,而此刻却春情骀荡!

“天后,你需要睡了。”明崇俨又柔声说。

“不!”她骀荡地回答,“你再替我摩摩膝盖,还有,我的腿肚……”她的声调趋向于朦胧了!无尽的情思,但在短短的一句话中——

“天后,天后……”明崇俨的手掌在她的胸口移动。

纯然发自内心的一种奥妙的生理反应,使武媚娘的双腿佝偻,她以足尖勾逗着俯身蹲于床前的明崇俨。

于是,他屈膝跪下,他的左手按在她的小腹上。

倏忽间,有似感电,皇后在床上颤动和呻吟了。

婉儿陷在进退两难之中。而明崇俨,却旁若无人地躬下身去,吻了大唐的天后。

婉儿震动着,只得慢慢地向后退——这不是她的责任,但是,由于她和皇后的关系,使她又不敢完全不顾。就在踌躇中,她听到裂帛的声响。

一瞥之间,她看到皇后的双手撕裂了自己的衣服。

“呵——”婉儿惊叹着,立刻,掩住了自己的嘴,退到屏风之外。裂帛的声音刺激了她,也扰乱了她。她心跳着,她的意念飞驰着……

于是,有微弱的,但却是激越和迫促的声浪传来……

现在,她坠入了玄思。她想皇后转变的过程。她想着明崇俨成为皇后身边人物的过程——那是太平公主与她合作着完成的。自然,这也由于皇后的暗示。

明崇俨是今夜合璧宫事件的幕后主持人,明崇俨给予皇后两种药,一种放入酒内,一种含在口内——在赐酒的礼节中,皇后将丸药先含了,再将一些药末置于酒中。她先饮了一口,再将杯中的余酒赐给太子——

大唐皇太子李弘恭谨地饮尽天后的赐酒。这是依照宫廷礼节,在众目睽睽之下饮尽的,自然不会有人怀疑到母亲赐给儿子的酒会有问题;何况,母亲又是先行饮过的。

于是,大唐皇朝一幕历史性的悲剧完成了。

这是正谏大夫明崇俨的杰作。

而此刻,明崇俨又有杰作了,他移转了一位迷乱的母亲的情绪。

——他那新的杰作,迫使婉儿退到屏风之外。

武皇后与明崇俨之间的关系,在婉儿,已不是新奇的了,可是,今夜却是新奇的,在过去,她所知道的是明崇俨运用他的技术与特殊的工具!明崇俨称之为“生支”的一件工具,婉儿见过,也曾经脸红过!可是,博识的明大夫称这“生支”来自天竺古国,而且,佛经下有著录。这一卷佛经的译本,不久以前由明崇俨呈给天后,此刻还保存在婉儿的壁柜中,婉儿记得,这卷经封签纸写的名称是:“根本说一切有部芯刍尼毗奈那经”。婉儿能够默诵出经中关于“生支”的记叙,现在,她立在屏风之外念经:

“佛在吐罗伐城,时吐罗难陀芯刍尼因行乞食,往长着家,告其妻曰:‘夫既不在,云何存济?’彼便羞耻,默而不答。芯刍乃低头而出。至王宫内,告胜鬘妃曰:‘无病长寿,复相慰问——王出远行,如何适意?’妃言:‘圣者既是出家,何论浴法?’曰:‘贵胜自在,少年无偶,实难度日。我甚为忧。’妃曰:‘圣者不知,若王不在,我取树胶,令彼巧人,而作生支,用以畅意。’吐罗难陀闻是语,便往彼巧妻所报言:‘当为我以树胶一生支,如胜鬘夫人造者相似。’其巧妻报言:‘圣者出家之人,何用斯物?’对曰:‘我有所需。’妻曰:‘若尔,我当遣作。’便即告夫,可作一生支。夫曰:‘岂我不足,更复求斯?’妻曰:‘……非我自须。’夫承之为制作……时吐罗陀饮食既了,便入内房,即以树胶生支系脚跟上,内于身而受欲乐……”

婉儿情热如火了,她想着成为圣人的尼姑尚且需要,何况常人?明崇俨将“生支”献给武皇后,现在他又将自身献上了。

婉儿想着:现在,皇后不需要生支了……

当她在玄思中驰骋着的时候,明崇俨突然出现于她的身边,婉儿吃了一惊,凝眸看着他。

“行了,天后不会再出事。”明崇俨说时,发现了婉儿红晕满面。

皇唐的正谏大夫幽秘地一笑,伸手拧了她一把:“小婉儿,你也想了?”

婉儿的呼吸迫促,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

突然,明崇俨将玲珑的婉儿搂住了。

“呵!不,不——”婉儿气急地低说,“明大夫,千万不要啊——天后会杀了我!”

“不妨,天后已经睡着了,她像死去一样地睡着——”明崇俨放肆地说,“婉儿,不必害怕的,我会使你……”

“不……不……”她断续地叫出。她有好奇的需要,但是,她也有着恐惧。明崇俨赠送给皇后的“生支”,她曾经偷偷地自试——她,由一件工具而使自己开始妇人的生命。此刻,她将接触到真实的,那应该兴奋;可是,她又害怕着——在武皇后的身边已经有很长久的时间,她了解这位异才突出的皇后,连亲生儿子也忍心将之谋杀的女人,自己骤然蒙皇后眷宠,但是,她明白,任何微细的疏虞,都会使自己失宠和丧生!因此,在最后的关头,她将可爱的明崇俨推开了。

“婉儿——”明崇俨遗憾地,甚至是失望地低叫她。

她掠拢松散的头发,气吁吁地说:

“明大夫,不能开始在今夜。”她稍缓,低吁着,“明大夫,你应该知道我的环境!”她一翘下巴,指着里面。

他倏地捏住了她的手。

“婉儿,我有办法使天后容许你……”他说着,凑近去,吻了她。

婉儿似同败军之将,失去了抵抗的能力。

明崇俨并未从而进攻,他放开了她,清和地说:

“我不必出宫了,仍然到那地方去,睡一觉,上午,皇上会召我的。”

“出入登记——”婉儿担心着,“你明天怎样解释呢?”

“我没有入宫登记,明天,我再悄悄地出去好了!”

“那不行,你明天还要见皇帝,倘若宫闱局查起来,你会没有命。”婉儿正经地说,“现在,赶快乔装出去吧!”她冷静地调侃他,“明大夫,我不想你就死哩!”

“你想得很周到。”他轻浮地一笑,自怀中掏出一块盖有火印的黄杨木制的腰牌——这是大唐宫廷中最特殊的通行牌,用以传达皇帝紧急诏命的。凡是持有这种通行牌的人,任何时间都可以出入玄武门。

黄杨木火印通行牌是临时发给特殊使命者,婉儿仅知来俊臣和侯思止两人经常保有这种通行牌,现在明崇俨居然也有了,她斜睨他,哼了一声。

“噢,婉儿,可别生气呀!我和你说笑——目的只是告诉你我有这一件宝具,所以,不忙今夜出宫。”

“来吧!”她引了他回到原处,然后,再折返来看皇后——皇后狼藉地躺在床上,沉酣睡着。于是,她轻轻地给皇后覆上被,坐在旁边守着。

绮念和遐思都已消退了,此刻,她有着讶异,明崇俨与皇后之间的故事,冲淡了合璧宫的事件。虽然合璧宫事件关联大唐皇太子的生命。

她守着,想着,终于蒙眬了,身体倾斜着靠向床,不久,她在尊贵的皇后脚后睡着了。

当长夜将阑的时分,武皇后醒来——像经历了一个幸福与荒诞的梦那样地醒来了,她睁大了眼周围张望,随后,她用脚轻踢婉儿。

经过严格的宫廷训练的婉儿,在武皇后的脚一触着时醒觉了,连忙坐起,向皇后告罪。

“你躺着,不妨事……”武皇后伸舒着四肢,腻重地舒了一口气,“那人呢?”

“他回到栊子去了。”

“哦——”皇后又伸了一个懒腰,“婉儿,我一身的骨骼好像全都散了。”

这样的话从皇后口中说出,使得婉儿神往,怔怔地无法回答。

“散了,像一只木桶散掉了箍……”

“天后,”她惴惴然低问,“是那人使天后……”

“当然是啊!”武媚娘坦率地说。

“天后……”她联想到刚才明崇俨与自己的纠缠,不由自主地起了战栗。

武媚娘发觉了,但是,她并不嗔怪,情意盎然地问:

“小东西,你也想?”

婉儿长跪着,讷讷地回答:“天后,我也是女人呀!”

“小东西,娘儿们讲话,跪着干嘛呢?”她又用脚踢她。

婉儿在武皇后的身边有很久了,她们之间,是无话不谈的,可是,皇后如此轻佻,这却是第一次。她自然明白,这由于明崇俨,她也在想:“此时所表露的,是不是皇后的本性呢?”

就在此时,东宫苑的晨钟响了。

——天还没有亮!可是,上早朝的皇后,却要准备了。

她皱着眉,再倒下去,在床上像一头小狗似地滚动着,同时,她的喉间也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婉儿在怔忡中——

“婉儿,你一定以为天后发疯了。”武媚娘吃吃地笑着,随着,一挺身坐起来,“不,我不会沉迷的,不过,那人的确太好了。”她稍顿,伸出手,“拿我的梳来!”

“我来侍候天后吧!”婉儿以为,现在不适宜放入宫人。通常,在这个时候会有四名宫女来侍候天后的。

皇后没有表示可否,她虽然振作着坐挺了,可是,神情依然很惫,甚至连说话都懒。

于是,婉儿拿了大木梳,为她梳通虬乱的长发。

东宫苑的第二次晨钟响了。

头戴绛帻的鸡人,掮了时辰牌,来到寝门之外,报告时辰——内侍一个接一个地转报。

“让她们来吧!时候差不多了。”武媚娘又伸了一个懒腰。

于是,内寝门的门帷揭开,四名宫女进入了。

不久,又有四名宫女进入……

于是,景阳钟响了。

苑中,皇后的步辇也已准备,二十四名内侍排列在甬道上,等候起驾。

黎明了,甬道上的柱灯,次第熄灭。

于是,知内侍省到来了,在寝殿外廊上侍立着。

于是,四名提灯的内侍出来,又有四名擎持了宫扇的内侍出来。

景阳钟第二次响了。

知内侍省奉召进入内殿,向大唐天后奏告今日早晨的预定事务,并且将写在朝版上的一份备忘录交给天后的左侍。

依照习惯,天后应该于此时启驾上朝,可是,今天却有意外的迟延,天后的一盅汤尚未喝完。

就在这时,外宫门监急促到了,躬了身体,在石阶下奏报皇室的凶讯:“太子暴卒!”

石阶上的内侍在惊异中转报——

于是,知内侍省慌张地出来,询问了外宫门监,然后,除下了他的帽子,匆促回身入殿。又隔了不久,他光着头走出来,宣布罢朝。

甬道两边的仪仗队散了。知内侍省、奚官局的令丞,奉命向太子府邸去。

朝阳普照着大唐宫阙……

不久,大唐皇帝在二十四名内侍的拥簇之下,乘了步辇到了,匆匆地入宫。

于是,婉儿迎着皇帝。

“天后呢?她怎样?”李治忧郁地问。

“奏天帝,天后因太子暴卒而在哭泣,已经派知内侍省偕同奚官局人员赴太子府邸查究了。”婉儿程序分明地报告。

“唔——”皇帝嗟叹着,“真料不到,昨夜在合璧宫,太子还是好好的,今朝却来了噩耗!”

“皇上请入。”婉儿躬身接口。

“媚娘!”皇帝在入内寝时,大声叫道,“咄咄怪事呀,太子忽然死了……”

她没有任何反应,但是,当大唐皇帝进入之时,她却扑在丈夫怀中,软弱地哭了起来。

“媚娘——”李治怆然搂住悲伤的皇后。

“我们的孩子……”她凄惨地诉说,“我们的孩子,昨日还好好的,阿治,那怎么会死呢?他很年轻,又没有病痛,阿治……”她哭了。

“媚娘,你安静些哪!”李治被她的哭声所扰乱,紊然顿足!同时,将皇后扶过去使之坐下。

“阿治,”她紧紧地捏住他的手,“为什么呢?那样快?”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生死之事,是很难说的。”

“我是他的娘啊!”她满面酸泪,抬起头,仰看着衰颓的皇帝。

在皇家,父母子女与兄弟姊妹,都没有骨肉之情,太子之丧,在李治心中,虽然有一定的重量,可是,那重量却并不突出。因此,当武媚娘仰起头,凝看着他的时候,在浮移的悲哀中,他鉴赏着久已成为自己老伴的皇后的姿色——她面孔上的脂粉被泪水洗残了,那像残花,但是,那又别有一种风情。

这别有的风情使皇帝浮动的哀伤消退了,他用自己的巾为媚娘揩拭泪水。他低语:

“媚娘,做为帝与后,要处理的事很多,不要再哭——为太子善后。”

“那多么残酷,要母亲来料理儿子的后事。”

“媚娘,那没有法子可想啊!我们必须做的。”皇帝按住了她的双肩,“媚娘,太子故世,有许多事要做……”

她怆然摇头,似乎是很真挚地说:

“阿治,我怕不能再管事了,明天,你上朝吧。”

“明天——”李治推辞,可是,看到皇后的哀戚,不忍立刻说出,勉强允承下来,“我来试试吧!你休息几天,媚娘,不要太激动……”

她垂下头,迅速地陷入默思中,首先,她担心皇帝明天上朝,是否会继续下去;其次,对谋杀的痛苦——夜间,明崇俨使她的感情转移了,此刻,丧报又啮食着一个母亲的心。

她想:“我比禽兽都不如。”

她想:“我将使千秋万世的母亲蒙羞。”

于是,在无可奈何的悔恨中,她合上了眼。

皇帝逗留了不久,走了!现在,替代皇帝在武媚娘身边的,是婉儿。她默默地坐着,她心平气和。

“要侍女都出去。”武皇后用手掩着眼睛说。

婉儿传达了!四名侍女和门帷内的两名内侍都退到室外。

“婉儿,遣人去传来俊臣来,由你吩咐他——调查外面对太子暴卒事件的反应。”皇后沉滞地说。

就在这时,太平公主来到了。

太平公主虽然知道了太子的死讯,但是,她并无愁戚。在觐见母后的时候,还是一副亲昵和稚气的神容。

在混乱中的武皇后瞥了她一眼——面貌、身材,和自己年轻时,是多么相像啊!她废然,垂下眼低说:

“你知道太子的事了!”

“我知道。”太平公主渐渐地挨到母后身边,神容也稍微庄严了一些,“妈,生死在天,不要为此而悲戚!”

“哦——”武皇后出神地应了一声。

“妈——”太平公主双手按住母亲的肩膀,“我想到嗣位人,照说,应该是贤哥——不过……”她拖长了声音,慢吞吞地接下去,“贤哥是一个主张很多的人,我觉得,他没有小弟好。”她又顿挫,“阿哲年纪小,自己没有定型,他会跟着妈做的,他会学会妈的那一套。”

这一席话使得武媚娘惊异——她心目中的女儿,是稚弱的,不晓人事的,然而,现在所表现的却是惊人的智能,为未来许多年打好算盘!这是武皇后所尚未计及的,她喟叹着握住了女儿的手。

“你也知道这些?”

“我是你的女儿呀!”太平公主轻快地接上这一句。

从前的人说虎父无犬子,武媚娘自诩为天下第一个杰出的女人,她以为天地灵秀之气钟于自己一人的身上。自然,她应该有一个智才过人的女儿,可见,在这一瞬之间,她的心事有似夏夜的层云在天际推动,杂乱无章,而且,她直觉地感到智能并不是幸福。于是,她捏住了女儿的手,似乎是感伤地说:

“珠儿,最好不要理会这些,这并不是使人幸福的!”她顿了一顿,再接下去,“珠儿——你的母亲并不幸福。”

太平公主淆惑于母亲情绪的低沉,惘惘地相视。

“我并不幸福——”武皇后有似梦寐地说,“作为一个女人,我不是幸福的!权位并不能代替其他的一切。”

“妈!”她惴惴不安地叫了一声。

“你年纪还小,你不会体会到一个妇人的心事。”

“我从书中看到过……”太平公主低微地说。

“书中的记载与现实还是有距离。”她依然出神地说——这是极不适宜和女儿讲的,可是,严重的心理上的波荡,使她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

“妈——”太平公主也暗中惊奇着母后的弛放,但是,她是武媚娘的女儿,她自母亲的身上获得若干遗传,她知道自己在母亲身边,一样是不能逾越的。因此,当母亲弛放的时候,她仍然保留着自己的言语。

武媚娘长吁了一声,放开女儿的手。此刻,她好像是从梦中醒来,发觉了自己在女儿面前讲得太露。在宫廷中,即使是最亲的人,也不能逾分地坦白的,有许多事,可以彼此心照,而不能宣之于口。于是,她遣走女儿,着太平公主去安慰父皇。

现在,婉儿尚未回来,太平公主走开之后,这间宽大的屋子内,只有她一个人了——屏风外面的侍女,未奉召唤,是不会入内的,在皇家,这是难得的清静。

在清静中,许多思念同时浮了起来。

她想到女儿的建议……李贤和李哲,都是自己的儿子,她对这两个儿子没有爱恶的分别。但是,她把女儿的话当作至理名言,李贤长成了,而且天分相当高,这样一个人,如入嗣为太子,异日为皇,绝不会容许母亲干预政治的!至于李哲,还在孩提,至少,他会绝对听命于母后十年,或者会更长些。

这是政治,微妙的政治。

她思索着,她也有烦乱之感!此刻,她对政治有一种稀奇的心理厌恶。

于是,她力求撇开它。

于是,她又想到了“作为一个女人,我不是幸福的”。

女性的生理本能,使得她在一念之间趋向游移——好像,她坐着的垫褥向上浮了,好像,她的身体被软的、棉絮或者白云一样的物体包裹着了,向上浮,向上升——好像,她的血液中杂有酵母……

她低微地发出喘息。

恍惚间,明崇俨的影子在她的眼中晃动……

于是,她的灵魂似是从肉体中脱出,向着肉体道曰:

“有了明崇俨这个人,作为一个女人,我不能说没有幸福。”

于是,她的肉体好像在回答灵魂:

“那是多么短促的时间,幸福的时间多么少啊,无数个长夜,我是在寒床之上度过的啊,无数个寒床夜换来一夜的欢娱,那是幸福吗?”

灵魂似乎是残酷的,此时,又冷峻地鞭伐她的肉体:

“上苍给予你的已经很多了,你不该再有要求。”

于是,肉体激起了反抗:

“我需要啊!为什么我不能再有要求呢?我的青春,好像埋在冰霜中过去啊!”

“你的青春开过花,在翠微宫中,在感业寺中——难道,那不是春暖花开吗?不要抱怨呀!”

“那是多么短促,当我体味着的时候,冰霜又罩在我的青春之上了,我要,我要啊——我不甘心如此地失去青春,我不甘心。”

于是,灵智寂然——肉体狂烈的渴欲将灵智的理论压倒了,她忽然觉得燠闷和燥热,她忽然觉得心中如焚!于是,她进入更衣室,遣走内外所有的侍女。

她去开启那道特殊的门扉。

她看到那具大柜。

可是,柜内是空的,明崇俨已离去了。

她惆怅,她好像失掉了什么,凑近去,嗅着木柜内的气息。她的嗅觉似是能分析气味的,她嗅着,从熏香的浓郁气息中搜索人的气息——依稀间,她找到了!一种男性的气息……

于是,她合上了眼睛——

于是,她发觉自己的头皮很痒,她拆开了束发的头绳,她以手指使长发松散,她再以手指摩挲头皮……

那也是享受,虚无中的享受……

她松弛了,但是,松弛只是一面,在另外一面,她处于一种茂盛旺炽的境界之中。

那像是春季雷雨之后,草木受到雨水的滋润和雷电的振荡,而趋向繁密。

自然界的生机由春雷和春雨来表达。草木承受了春雷春雨的赐与而欣欣向荣。

武媚娘的意志虽然松弛,可是,她的肉体却像草木,她的皮肤和肌肉,都有荣盛的倾向。

她时时遍体挠抓,她时时地在动荡中……

皮肤好像承受不了衣服的压力了!

于是,她解开衣带,她脱却了衣服,她对着铜镜看自己的肉体!她鉴赏着,她爱悦地自我摩挲着。

她长夜不眠,她在日上三竿的时候仍然高卧未起——皇帝来看她,她不起床!于是,皇帝在无可奈何中上朝堂去……

于是,她将正谏大夫明崇俨监在宫中。

那是“监禁”,她让他住宿于大柜,她下令——未经许可,不能擅自离开。

三更以后,婉儿将明崇俨接入内寝,黎明以前,又由婉儿将他送回大柜。可是,武媚娘于起床之后,在进入更衣室的时候,又会到大柜中去看他,尊贵的皇后偕同他匍匐在大柜中缱绻着……

下午,宫廷内午睡的时间,皇后又会离开她的床,到大柜中去,有时,她甚至将明崇俨接入自己的内寝……

每逢这样的时候,婉儿是最紧张的,她必须布置防线,她必须负起皇后的安全责任。

武媚娘长久以来就是精微而细密的,可是,这些日子却变了,她会向婉儿说:

“由它去吧,让命运去安排吧,死就死算啦!但愿在死亡之前能够自适。”

每一个堕落的人都会有一套堕落的理论,没有理论的堕落,是容易挽救的,有理论的堕落却不然,在理论的自我惑乱中,堕落者会沉沦不拔。

婉儿有她的忧惶了,但是,她不敢向至尊的天后进言,当太平公主来时,她把自己的忧心讲出。

“你放心!”太平公主冷冷地接口,“母后不会沉沦下去的,我断定她不久就会变过来。”

“你根据什么呢?”

“我是直觉,说不上根据什么。”太平公主一笑,“不过,我相信我的判断会是准确的。”

“故弄玄虚。”婉儿不满地瞥了她一眼,喟叹着说,“我真担心万一风声泄漏,皇后就不可收拾了。”

“现在,还容易瞒吗?”太平公主轻松地问,“我相信,在母后觉醒之前,总可以瞒住的。”

“并不容易啊——我已经竭尽所能了。”婉儿低喟着,“再下去,我真不敢想象!”

“这方面,我可能比我的母亲行。”太平公主双手捧着婉儿的面颊,“我的事,安排多好!”

“去你的!你是公主啊!就是露出蛛丝马迹,又有谁敢来干预?皇后,四面都是敌人。”婉儿稍顿,再说:“你的人,也该带来让我见识一下的啊。”

“两名洛阳少年,不知死活的家伙——我原来打算分一个给你,可是,这些日子你又日夜忙着。”太平公主一推婉儿,“随时,只要你能抽得出预定的时间,来我的宫中——”

婉儿眨眨眼,用手指刮着面颊。

“你真是的。”

“别在我面前装正经了,好吗?你干的鬼儿,以为我不知道吗?”太平公主耸耸肩,走开了。

婉儿陷在沉思中——她思索武皇后与她女儿的共同处。

于是,二十日过去了。

皇朝陷在紊乱中——李治疏懒久了!而且,对许多事也隔绝久了,他怕事,他不愿思索,因此,他将许多奏章——有时间性的和重要的——搁置起来。他想等待皇后视事时再处理,可是,皇后长日懒散在床上。

李治不堪了,他正经地催促皇后,可是,皇后却轻佻地对付丈夫!她躺着,用脚踢他,揶揄他……

这样,又是十日过去了。

李治的风湿痛蔓延到了后脑,只要集中精神看一份奏章,他就会头痛。

就在头痛中,这位可怜的大唐皇帝决定了以李贤为太子。

李治在决定太子继承人的时候,曾经向皇后说过,武媚娘在慵惚中,并未留意皇帝的话。

但是,当诏命公布,李贤进宫来觐谒之时,沉迷在情欲中的皇后忽如被冷水淋头,立刻记起了太平公主的话。她震动了——偶然的疏忽为自己招来无尽的问题,而且,皇命颁下,现在已经无法可以挽回了,她望着这个外型俊秀的儿子微笑,但是,她的笑却极不自然。

李贤和死去的哥哥一样,对母亲缺少亲情的联系。而且,他也知道母亲养着一班细臣,制造是非,像来俊臣、侯思止这班人,他是敬鬼神而远之的,由于这些,他对母后,心理上的距离更加远了!现在,他进来谢恩,也是泛泛的,母子之间,只有公式化地几句话,就默然相对了。

武媚娘想着自己的心事,并未展开谈话的题目。而李贤,于缄默的长久持续下去,显然不安了——他觉得:父与母之间,其分别有似阳春与寒冬。在父亲面前,他可以谈上一个时辰而不倦,而在母亲的面前,连规定的晋谒时间都无法挨过去。

“阿贤——”武媚娘在沉思中忽然叫了一声,“听说,你在著书,那很好!本朝在武功方面,可以追上秦汉了,但在文事方面,还没有特别的建树,我希望你将来为帝,从这一方面致力。”

李贤庄肃地应是——他知道这是母后一贯的训词,可能,这是她为逾格地提拔文学之士作解释。

“你从玄武门出去吧!”武媚娘淡淡地说。这又是皇唐不成文的一项规定,皇太子受册立后必然要从玄武门出宫的!玄武门,是皇朝的禁区,不论长安或者洛阳,都是如此。

于是,李贤起身告辞了。但是,当他在拜起后退之时,武媚娘忽然叫住了儿子,思索着,缓缓地说:

“我接到报告,外面有人说,你不是我生育的儿子……”

李贤悚动了——他本人也从宾客的口中隐隐约约地听说过,但以兹事体大,他一直不敢询问。此刻,皇后忽然提出,这是对他有基本影响的问题啊!他紧张了,也不安了,连忙低下头——

“在宫廷中,不可能有离奇的故事发生的。”武媚娘温和地说:“人们在过去十多年间,曾经竭力诽谤我,我想,你也知道——”

“天后,”李贤讷讷地叫了一声,问题太大了,他想说,又觉得不便说,“天后……”

“我要你知道我的处境。”她不让儿子接下去讲话,并以庄重的口气说,“山东世族,抱着他们祖先的神主牌位,太猖狂了,我不能容忍他们拖住我们的脚,阿贤,我们是要向前走的,山东大族,却要停留不进。”

李贤又应了一声是。

“你去吧!”武媚娘收敛了庄严的神情,若无其事地一笑。她提出了巨大的问题,可是,她又没下任何结论。

李贤如坠五里雾中,那是因于他期待一个结论而不可得。当他离开内殿时,横亘在心中的问题是:“为什么人们要说我不是天后生的,而不说我的哥哥或弟弟?”“为什么母后与山东大族不能两立?山东大族,真的是拖住了不让人进步的吗?母后真是为此而与山东大族作对吗?”“为何,母后只和我提一个头而不再讲下去?为何不作一个结论呢?”

于是,他又想到母后如此说的用意。说出这些来,当然不可能是全无作用的啊!

思惘惘,他命随从的内侍先行到玄武门去,只留下随侍的两名内侍,在东宫苑慢慢地走——他思考着,是否再进去晋谒母后,将问题弄个明白,他猜想:“母后可能是提一个头,要我追究下去!”

这一念之转使他恍然。于是,他转身,决定再往见母后。

“太子是回去见天后吗?”一名随侍太子的掖庭内侍献殷勤,指着一排树的左侧说,“由此地转过隔墙,近好多。”

李贤对内宫的路径是不熟的,他以为内宫的侍者所指点必然不会有错,因此,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

偶然的机遇——李贤在转过隔墙的时候,看到了皇朝的正谏大夫明崇俨,独自由林阴路走入天后内宫的后院,这一瞥使他呆住。同时,他也机敏地看两名内侍——宫廷中的习惯,内侍在主子的身后随从时,是低下头肃行的,他思考:明崇俨闪身而过,可能未被发现。

于是,他透了一口气——

“我还是到玄武门去——我还有约会!”他像自语地说。

两名内侍应着,迅速退立于两边,让太子转身。

这一瞬间,他的心房剧烈地跳动着——关于明崇俨的故事,他听到过不少!自然,他绝不相信会是真实的,但是,他终于亲自看到了。

——如果是另外一个人,他在一瞥之间还不容易认出来的,可是,明崇俨却不同,在不久之前,他因于传说,曾特别留心看过他,再者,就在被册立为太子的前两日,明崇俨曾经衔父皇之命到过他的府邸。

李氏皇朝的家族,是北朝族团的一支,对男女关系,传统地不予重视的。可是,事件发生在自己的母亲身上,那又不同了,他觉得可耻,他觉得可悲和愤怒。

横亘在他心中的大问题,立刻被拋开了,他于激动中再转向玄武门禁区去——

在另外一边,武媚娘却从松弛与懒散中振作起来。

太子的谒见使她振作,政治人物对权力争夺的敏感,迫使她振作。她以为,自己的权力,又面临了新的挑战——她在最后叫回儿子时所讲的一席没有结论的话,是一种预先的警告,她要李贤淆惑于自己的身分,她要李贤从这一点而联想到本身也是为人们所不容的!她借此暗示,儿子只能和母亲走同一条路——因为儿子也是被攻击的对象。

武媚娘以为,聪明的儿子必然会体会到的。

当李贤走后,武媚娘就命婉儿召明崇俨。

“天后要他出宫了?”婉儿察言观色,已看到朕兆。

武媚娘低叫着点头,随说:

“从今夜起,我必须处理事务,婉儿——”她伸了一个懒腰,“你的年纪还小,你记着,在任何时候,都不能松懈。”

“天后——”婉儿幽微地一笑,“我去通知他,还是召他来见天后?现在,他不在大柜中。”

“我知道——”武后犹豫着,“我还是见他一次,你让他从后宫院进来!”

这样,明崇俨进入后宫院时,被从问道而行的太子看到了。

明崇俨浑然不知,他晋见天后。天后吩咐他,在今后两个月内,是不能再入宫走动的,她要求明崇俨不再为皇帝按摩。她说:

“崇俨,我不能看到你。看到你,我就无法振作起来,”她低喟,“崇俨,不要来磨折我。”

“天后,倘若皇上召唤呢?”

“我设法好了——我设法遣你上长安去走一趟。”她说,忽然咬紧牙齿,“崇俨,你得小心,你在外面不论做什么,我都会知道的!你小心着。”

“天后,我的忠贞——”

“现在不必表白。”她一笑,挥手说,“去吧!”

明崇俨跪下来,依恋地,不安地,以自己的面颊去依偎武媚娘的膝盖。

“唉!”武媚娘依依地,伸手摩挲着他的面颊。

“天后,天后——”他像一头小狗那样叫唤着。

站在旁边的婉儿,以牙齿咬着唇肉,竭力忍抑着哭。

于是,明崇俨走了。

于是,武皇后走向妆台理妆。

不久,她出现在大唐皇帝的身边。

李治由两名宫女在按摩头部,武媚娘到后,就将她们斥逐,亲自侍候皇帝。

“媚娘,你还是为我管事吧!”他合着眼睛说。

“我喜欢侍候我的皇帝呵!”她轻佻地用手指划他的颈项。

“媚娘——”皇帝有自卑感,“回头,你又会怨我——”

这一句话,说尽了夫妻间的一切。武媚娘悄吁了一声,似乎是抱怨,又似乎是缠绵。稍微间歇,她低微地接口:

“我已经怨了好久,现在——我是近乎麻木了。”

这回答,加深了皇帝的自卑感。他遗憾自己的无能;由遗憾,他又觉得自己对皇后负欠。于是,他拉住皇后的手,将她拖到身前,再搂住。

——他只有动作,并无言语。可是,他由动作所表达出来的情意,武媚娘是完全领略得到的。

“阿治,”她稍微俯身,面颊贴着他的头顶,“有时,我太任性,我故意……”她的声调逐渐地转低,“阿治,不要怪责我,我一定替你做事——我不再理睬人们的流言了!阿治——从今后,我来包揽皇帝的大政。”

“媚娘,实在只有辛苦你,交给别人,我不放心。”李治认真地说:“再过一两年,可以交给阿贤管,现在,只有你,驾轻就熟,也只有你有才能。”

她不再回答,默默地依偎着皇帝丈夫,可是,她的思念,现在却可怕地浮动着。她从皇帝简单的几句话中,体察到李贤在父皇心中的地位,她暗自庆幸着想:“幸而我当机立断,如果再拖延下去,阿贤可能接收了我的地位。”

武媚娘终是智者,她,迅速地,不着痕迹地取回了自己一度放弃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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