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承嗣罢相了,娄师德、李昭德两人,受到女皇帝的特擢而入相。这两人,是从不阿附武氏的。

这是七大臣一案结束之后的重大发展,女皇帝将政权由侄儿手中移交给外人。在武氏族人中,这一措施引起了普遍的恐惧,武承嗣和武三思兄弟,亲自向女皇帝陈说利害,但是,武曌却不变更决定,她向两位侄儿说:

“你们都是皇爵,从爵禄本位上可为之事正多,何必霸占相位,再说,有问题发生,你们可以随时入宫来见我的。”她稍顿,再接下去道,“我要把圈子扩大一些,单靠你们几个人,是不足以治国平天下的。”

女皇帝的措施是不可测的,武氏族人,也从来不敢违拗女皇的决定,因此,当武承嗣退出朝堂之后,大周的朝廷上,就出现了一种新的气象——一群出身寒微的士人,经由娄师德的引荐而入仕了,不久,女皇帝又将这些士人派到外县去。

这一措施使残存的关陇集团贵族和山东世族与武氏诸王接近,因为,后门寒族的崛起,对他们全体都是一种威胁。

可是,女皇帝却对这个新措施感到兴趣,当旧贵族集团和武氏诸王叨叨不休地向她陈说利害时,她和张易之兄弟策划着如何进一步地发掘新人材,作为新皇朝的支柱。在这一方面,张易之兄弟与女皇帝是意见相同的,那是因为张易之兄弟是出身寒微的。

这是皇朝的一项新的动向,过去,武曌虽然也朝这一个方向走,但不及现在明朗,也不及现在积极。

宫廷的女官婉儿,将新政记录在起居手册上,女皇帝几乎每天都召见新人,有的,给予官职,有的,只见了一次就罢休,而奉派官职的人员,也有不少只做三四个月就被斥免的——一个新进的官员,要经过两种性质完全不同的考查,一是来俊臣的忠贞考查,另一是李昭德的智能考查。这两项考查,只要有一项不及格,立刻就会失掉官职。半年来,周皇朝的地方官和中下级官,有似走马灯样地转个不休。

而新进的同平章事李昭德,却因女皇帝的人事制度而建立了自己的势力圈,他,渐渐地能和来俊臣分庭抗礼了。

女皇帝每天都会召见来俊臣、李昭德。

有一天,李昭德在明堂奏对的时候,突然问道:

“侍御史违制有据,属于刑律,宰相应如何处置?”

武曌自太宗朝起,就是精通刑律和熟习典章的,对李昭德的询问,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本朝因袭隋律,杖杀朝堂,如缓刑,则流——”

李昭德向女皇帝再拜,并未说明为何而问。

可是,第二天早朝之前,李昭德以宰相身分传达皇命,宣布杖杀侍御史侯思止。

这是突发的事件,紫宸殿外的百官大感错愕,通常,在早朝之前,是不会用杖杀之刑的。

当金吾将军派佐员执行相命的时候,来俊臣不得不挺身而出阻止了。侯思止一直是他的主要助手,而且,也一直获得女皇帝的信任,他不相信女皇帝会不通过自己而直接交宰相执行杖杀,因此,他出来要求等女皇上朝之后再执行。

李昭德很狡狯,向来俊臣一揖,随后转向另一位同平章事娄师德、明堂尉吉琐,庄严地说:

“我奉主命处决侍御史侯思止,令司仪少卿来俊臣阻我执法,两公是证人。”

来俊臣一怔,他的权力是在宰相之上,但在紫宸殿,他的职权是不能和相公并论的,当李昭德盛气相向的时候,他气馁了,同时,他也想到立刻走内宫的门路,尚可救援,因此,他并不接口,转身就走。

李昭德明知来俊臣是入宫去请援,他毫不迟疑地转身,命金吾卫执行。

当武曌上朝的时候,侍御史侯思止已经死去了,李昭德从容地出班,将监察御史弹劾侯思止的本章及侯思止违制私藏宫锦、从事巫蛊、家藏甲胄及侵夺民家财货等一并陈奏,最后,他朗声说:

“臣昨日请示,蒙陛下指示,今已遵命执法矣。”

女皇帝已经接到来俊臣的报告,她原拟暂处侯思止以流放之罪,过一个时期再召回来的,而且,她也料不到李昭德竟会如此独断地执行,这使她不快,可是,她也不得不承认既成的事实,勉强点头说:

“既有罪执行,不必再议。不过,侯思止平日忠顺,其家人不必究治了。”

这是李昭德给予来俊臣集团的公开打击,杖杀侯思止的行动,使满朝侧目。

武曌对这一宗大案并无显著的表示,在理论上,她无法谴责李昭德;可是,在实际上,李昭德的行为却让她心灵上留下了一片阴影,她对李昭德的智谋和专擅有着反感,她是一个有智思的政治家,但是,她和一般的政治家一样,对权力有独占的欲望,有时,她会划分权职,但更多的时候,她总是希望权力只由她一个人来运用。

她以为,李昭德处死侯思止,是巧取权力,有乖于忠义,因此,她抑郁着。

每逢心情恶劣的时候,她会想到镜殿——每逢心情畅快的时候,她也一样地会想去镜殿。

但是,在镜殿内,她仍然不能忘情于侯思止事件。过去,女皇帝能深藏自己的感情,但在近半年中,性情上有了若干变迁,她会如一般的老妇人那样地叨叨不休地讲自己,现在,她对着张易之讲出自己的心事。

“陛下,为何不罢斥他呢?”张易之顺着女皇帝的口气说,“一个擅自弄权的人,将来的麻烦会不少!”

“我不能时时换相啊,”她低喟着,“李昭德是一个刚直的官员,他敢于忤逆承嗣,他也不怕来俊臣,这是很难得的啊。”

张易之缄默了,当女皇帝内心有着矛盾的时候,他是无法进言的,再说,他以为在镜殿中,实在也不适宜于议论政治。

镜殿,是男女两性享乐的所在啊。

于是,他开始为女皇帝按摩……

她享受着,她也看着镜子所构造成的幻象,她逐渐地放宽自己……

在一所新建成的宫殿中,住着张易之、昌宗兄弟。这所宫殿是以前的明堂,再往前,是乾元殿,现在,新建的屋宇为通天宫,规模不及过去的明堂及陈旧的乾元殿,不过,构筑的精巧却有过之无不及。张昌宗以建造镜殿那般巧匠来建筑通天宫的。

女皇帝很喜欢这一所宫殿,特地将年号改为万岁通天,以配合通天宫的名称。

通天宫的主人自是武曌,可是,武曌在通天宫的时间,却远不及张易之兄弟。

女皇帝使他们兄弟住在通天宫,未奉制命,不得外出,这样,通天宫又像是一所牢狱了。

现在,他们兄弟在通天宫议论着一个宫廷中的新人——那是御医沈南璆。

近来,女皇帝很接近沈南璆。张易之兄弟为此议论,沈南璆会不会使自己失宠。

张易之长期侍奉一个老去的女皇帝,已经疲倦了,他牢骚地对弟弟说:

“我倒愿意有一个人来接替的,我出去。”

“哥!”张昌宗摇摇头,低沉地说,“你想错了,我们一旦失宠,就不可能活着出去。”

“你说她会杀我们?”张易之不同意弟弟的看法,“我们和薛怀义不同的啊,我们并未在政治上搅风搅雨。”

“女皇帝也许不会要我们兄弟死,可是,恨着咱们的人可多着哩,现在,因为有女皇帝撑腰,旁人无可奈何,一旦我们离开女皇帝的身边,所有的人,都会把拳头打到我们身上来的。”张昌宗嗟叹着,“以前,我不懂得骑虎难下的意义,现在,我明白了,如我们现在的情形,就是骑虎难下。”

张易之垂下头来,弟弟的话是有理的,他无法不相信,当年,他为了风光而经由薛怀义的门路成为女皇帝的面首,现在,欲图解脱这一层关系,可不容易了。

“我研究过沈南璆——”张昌宗慢吞吞地说,“他和我们不同,他不会使女皇帝着迷的!”

“何以见得?”

“沈南璆依靠药物——他说过他有各种异方奇药,能使人返老还童。”

张易之忽然笑了起来……

“这正投女皇帝所好啊,我看得出,她正为自己的老发愁!唉!她的眼睛老得多么可怕,我想,再下去,她会看不到东西的。”

“一般说来,女皇帝比她实在的年纪,还是年轻二十年的,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有她那样,可真不容易,从外表看,她像五十岁,可能还不到五十岁。”

“唔……”张易之沉思着,隔了半晌,才说,“昌宗,我想起一个现象,女皇帝从来是打扮了和我们在一起的。”

张昌宗思索着,似乎在记忆着有没有例外的时候。

“不论是半夜或者是清晨,她总是浓妆艳抹的。”张易之又说,“这是她不愿意让我们看到她的老啊。”

“也许是的,她依赖脂粉来掩饰自己的衰老。”张昌宗耸耸肩,“沈南璆使她返老还童,在一个短时间,会得到女皇帝的眷顾,但是,那不可能是长久的,天下,绝无长生不老的事儿,女皇帝是聪明人啊,她会受愚一个短时期,却不会长久被骗。”

“昌宗,我们得想办法获取自由才是——现在的情形太糟,在通天宫,和坐牢有什么分别,再说,我们一到外面,又有人跟梢——来俊臣这小子,好像一柄钳,将我们夹住。”

“我们得想办法——”张昌宗点头说,“同时,我们也得戒备着沈南璆。”

——沈南璆是女皇帝的一名新宠,武曌和他相遇,是非常偶然的。有一回,婉儿突发地胃痛了,新充御医的沈南璆值班,应召为婉儿疗疾,他并未用药物,仅以按摩为婉儿止痛,结果却出现了奇迹,婉儿经过一刻工夫的按摩,就痛苦全消了。

这一次事件使女皇帝对沈南璆留下深刻的印象,同时,婉儿也把沈南璆可爱的手艺介绍给女皇帝。

女皇帝的兴趣是多方面的,她以为试试也不妨,何况,沈南璆只有三十多岁,样子虽然不算俊,却并不讨厌,这样,女皇帝曾要沈南璆侍候了两次。

沈南璆所施用的是西域的按摩方法,和张易之的、薛怀义的都有所不同,而且,沈南璆利用了按摩的时候,向女皇帝推荐自己的药物。

他告诉女皇帝,将一种油膏敷涂在身上,再经过按摩,就能防止皮肤的衰老。

——武曌的小腹肌肉松弛了,武曌的小腹皮肤起了可厌的皱褶,因此,她对沈南璆的油膏,有着极大的兴趣。

——刺激发自心灵的深处,沈南璆虽然通晓许多技术,但是,他所能给予女皇帝的,是生理的,而张易之兄弟给予女皇帝的,却是心灵的。

于是,武曌在欢畅中有着感慨,她想着:“这两个人,倘若不是弄臣,放在朝廷中,大约也会有相当的成就。”这是由于爱孕生的联想。

沈南璆的出现,曾使张易之兄弟感到恐慌,可是,老去的女皇帝却因比较而对张氏兄弟的爱恋加深,她以为不能再少失他们,她以为如果失去他们兄弟,生活将毫无意义。

他们,是职业情人;他们,是弄臣,不过,由于最高权力者对他们的爱恋,他们的身分逐渐地在改变,以前,张易之曾间歇地为女皇帝看着特殊的文书,摘要读给她听,再写下她的指示,这和宫廷中的女官婉儿的工作一样。现在,武曌把一般性的事件,交由张易之兄弟处理——这看来仍然是平凡的,可是,这却是权力,武曌当年,也是如此地接触权力和渐渐地把握权力的啊。

爱恋,喜悦,使女皇帝松弛。

一个人接触到了权力,必然会有扩大的欲望。

于是,张易之和来俊臣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发展。

在女皇帝的御前,分得权力最多的是来俊臣,张易之想获得权力,只有从来俊臣身上夺取。他已经看出来俊臣在女皇帝心目中的地位降低了,因此,他盘算着,如果挤掉了来俊臣,取得了来俊臣的那一部分权力,在京城中,就能为所欲为了。

于是,张易之施用阴谋了。他用侧面手法,透露消息给来俊臣,再透露消息给武三思——那消息是:女皇帝不满太子,正在计划废立……

这并不是新消息,自从女皇帝创大周皇朝之后,太子问题,一直是存在的。最初,武曌有意立武承嗣的,后来,由于皇唐旧臣的反对,又由于皇唐旧臣的势力仍然很大,她不敢过分的施为,便搁下了改立武氏为皇储的事。这几年,太子问题未曾再提出,但是,武氏诸王仍不断地散布流言,洛阳传说,女皇帝属意于武三思了。

有了传说作为基础,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所透露出的消息,自然是受人重视的,因为,他们兄弟是女皇帝最亲的,在床笫之间,总会透露一些人事的啊。

于是,来俊臣把握了这个消息——他自知已近于失宠了,他必须挽回这形势,而挽回的方法,只有先意承旨,创造大案……

现在,他凭着侧面的消息而向太子开刀了。

来俊臣已先唆使内宫侍女团儿告太子妃用巫蛊。

武曌循例交来俊臣查究真相。于是,太子妃刘氏,及姬人窦氏,都因事巫有罪而被杀了。

接着,又有侍御史和太子内侍出面告变——武曌又循例将全案交付来俊臣处理。

太子,是不能提来审讯的,来俊臣奉命之后,将太子侍从十多人提到审讯。

张易之是密切地注意着这一件事的发展的。

当来俊臣审讯太子侍从之际,他们兄弟正在通天宫侍奉女皇帝。张易之不断地看着铜壶滴漏,时间差不多了,他突然地提出……

“陛下,来俊臣要审太子侍从,我们去看看。”

对武曌,这并不是愉快的事,她皱皱眉,低喟着说:

“这有什么好看呢?”

“陛下——事体关系不轻啊,能够亲自了解一下审讯的情形,我以为是好的。”张易之含蓄地说。

武曌缄默着,她体会出张易之话中有因,但是,她仍然不愿自己去听审,帝王家虽然没有亲情,但是,武曌以为听人们供述儿子的事,总是不堪的,因此,她微喟,又摇摇头。

“陛下!”张昌宗佯作没有看到女皇帝的反应,插嘴说,“我们悄悄地去看——人们说,来俊臣审案,有一股慑人的气概,使犯者不寒自颤,招出所为之事,可能,陛下也没有见过的。”

这一建议吸引了武曌,她并不是因来俊臣有震慑人的能力,乃想一见,而是因狄仁杰等一案,怀疑来俊臣的审讯方法是否公允,悄悄地去看一看,那会得到结论的。

于是,女皇帝乘着步辇,由张氏兄弟随侍而去。

来俊臣审问太子侍从,是在肃章殿右侧的屋子,属于内禁的范围,虽然在体制上,肃章门是属于南衙,由金吾大将军防卫之区,但是女皇帝为了巩固内禁,在肃章门外,派驻内卒监守,因此,这地区既可算是南衙,又可称为内禁。

女皇帝悄悄而来,由十六名先行的内侍和宫闱局丞加以部署,不许通传,因此,高据公案的来俊臣,一些也不知道。

十多名太子侍从环跪在案前,一名御史宣读了告变书和犯罪情节,接着,那御史又读出:一审供即,可以免死的恩典——

这时候,武曌到了,她和二张端坐在屏风后面看审。

于是,刑具掷地,发出了恐怖的声音。接着,来俊臣说:

“你们供吧,如有半句虚言,我就用刑。”

“太子实在不曾有反迹——”

“呔!”来俊臣猛喝一声,“这些贼子,不用刑,就不会说实话的,来,将每一个都夹上。”

刑具套上了——十多名侍从全都发出惊叫,随后,又是痛苦的呻吟。

就在这时候,有一个人力排门前的卫士,冲入室内。他手中持着一柄匕首,威风凛凛地闯到案前,指着来俊臣,以凌厉无比的声音说: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来俊臣,太子实未谋反,你却狠心诬攀,希图置太子于死地,我是一名乐工,宫廷大事,本与我无关,可是,我不忍见太子被诬陷而死,我愿在此地剖腹,为太子表明心迹。”他说着,一手拉开胸衣,将匕首切入腹中。

这事件是突然发生的,来俊臣根本没有拦阻的时间,而这名乐工已慷慨陈词,当众切腹的行动,是那样豪快干净,每一个人都为之心动了,两名陪审的御史站起来,仓皇地说:

“这——怎么办?”

来俊臣咬着下唇,哼了一声,随后,沉沉地说:

“可能是太子的死士,来此捣乱的,看他死了没有,抬出去,我们不能因一名乐工来打岔而停止审讯。”

在屏风后面窥看的女皇帝,却被这一幕所感动了,她回顾张易之,低沉地说:

“传令停止!”

于是,张易之转出屏风——同时,张昌宗奉命到门外召入宫闱局丞和内侍。

一群人拥着女皇帝出现于公堂。

这样的发展是来俊臣所料不到的,他惶悚地跪下迎驾,可是,女皇帝并不看他,直走到倒地的乐工面前。宫闱局丞已经在察看切腹的乐工,此时,奏道:

“陛下,他是乐工安金藏——肠脏未伤,可能有救。”

武曌看到他腹部的伤口裂开,似乎,肠已溢出,心中泣然,惨伤地说:

“我有子不能自明,累卿如此。”稍顿,她向宫闱局丞说,“将他抬入内宫,命御医沈南璆治疗,我要救活他。”

于是,四名内侍将乐工安金藏抬走了。

女皇帝的目光,直到此时才移向来俊臣,这一瞬间,她感慨万端,沉郁地说:

“俊臣,你辜负了我的信托。”

来俊臣跪着,只是叩头。

武曌呆立了一些时,终于命宫闱局丞将所捕的太子侍从释放回去,随后,她上步辇回通天宫。

张氏兄弟成功了,但他们却满面愁容,默不作声。在进入通天宫之后,他们双双向女皇帝跪下。

“起来吧——我知道你们的好意。”她长长地叹息,“想不到来俊臣荒唐到这一步田地,我不信任儿子,却信任一名酷吏。易之,我感激你们。”

这样,朝廷的形势全变了。

女皇帝解除了来俊臣的职务,接着,女皇帝又解除了李昭德的职务——李昭德和来俊臣是对立的,但在本质上,两人都是酷吏。来俊臣被罢斥之后,李昭德曾经扬言将尽诛来党,为被冤的朝臣复仇,武曌因此而将他斥免,而且,为了安抚来党,不致因激生变,随着将李昭德处死。

她曾经信任酷吏,但是,经历了观审事件之后,她的观念变了,她希望改变,由刚猛转为宽柔。

于是,她下制召回狄仁杰。

在回忆中,朝中的大臣,狄仁杰是真能宽猛相济的一个人,因此,她希望他回来,她设想着将政权交付给狄仁杰,以狄仁杰的宽来补救来俊臣、李昭德的猛。

洛阳,因来俊臣的被斥逐而松了一口气。

但是,狄仁杰的回来,并未引起洛阳人的注意,他朝觐之后,就不再在公众场合出现。

狄仁杰闭门家居,谢绝了一切酬酢,独自静处,为自己的未来盘算。他老了,来日已经无多,但是,政治关系太微妙了,他不能隐退,因此,就得策划应付,第一项问题还是来俊臣,这人不死,满朝文武和他自己,终不易安枕的。

他在家很快过了一个月,一天,门吏进来报告:洛阳城内最出名的太平公主来访。狄仁杰和太平公主一点交往都没有,这突如其来的访问使他讶异,连忙穿戴衣冠迎出去。

太平公主已在厅上坐候,仁杰出来,她笑容可掬地说:

“狄老先生,你想不到的吧,我会来——”

“不知公主驾到,有失远迎。”狄仁杰作了个揖。

“我知道你在家静养,”她笑说,“我是突如其来的,狄老,你猜得到我来是为什么事?”太平公主在初见时是庄肃的,立刻就转为俏皮了。

狄仁杰有莫名其妙的感觉,苍茫地看着半老的太平公主摇头。

“皇上要召见狄老哩,我在宫中,侍候皇上,请准了承担这个差事,狄老,坐我的车子进宫,好吗?”太平公主堆满了笑,客气地说。

“不敢当,坐公主的车子怎么可以。”狄仁杰感到局促,因为他和太平公主,实在是陌生的。再说,一个将衰老的妇人装出来的稚气,也使他看了不舒服。

“不妨事,我的车子任谁都可以坐,我请了旨来接狄老的哩,可以就去吗?”太平公主站起来。

“好的,那就有僭了。”狄仁杰也站起来,“公主初次降临寒舍,不饮一杯酒?”

“今天不啦,改天你再请我,不过,狄老,我是欢喜热闹的,你要请我,也得铺张一番,我知道,你平常很节俭的。”公主和蔼而亲昵地说。

狄仁杰陷在迷惘中,今天的事太突如其来了,他一面敷衍着公主,一面在追索这变迁的始因。这一疑团,直至他进宫之后,才得到部分的解答。

女皇帝接见之后,婉转地述说要太平公主相请的经过,接着,以充满感情的声调说:

“我的女儿骄纵惯了的,从不顾虑后头的事,我希望她能和你接近,她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将来,我希望她能够有好的发展——”

狄仁杰不知如何回答,在他和武曌相处久长的年月中,女皇谈到女儿还是第一次,关于女皇的家事,包含错综复杂问题,他自是不便置喙。

“这些年来,我很疲倦!”女皇帝舒了口气,“前些时你和我说过……天下大定了,不必再用严刑峻法,对的,我也如此想,我希望以后能平静下去。我老了,虽然我不怕风波,但是,能够风平浪静总是最好的。”

“是的,陛下!”狄仁杰低声接口,“我看往后的日子是可以平静的,大周皇朝开国期内的混乱已经成为过去,历史上每一个朝代,在开国的初期也必然是混乱的,近一点说,李唐开国,就乱了好几年,大周建国之后,赖陛下的英明,乱的年代缩短了,范围也缩小了,我希望,在我的生命余年,能够看到超越贞观年间的繁盛!”

武曌微笑着,她的生命似是一艘经历过风涛袭击而回进平安的海港的船,需要宁静了。

而狄仁杰的希望是投合着她的,她缓缓地要婉儿把一份制书的副本找来,她看了一遍,然后递给狄仁杰。

制书是赐来俊臣死。

“陛下——”狄仁杰捧着稿本,不安地从锦墩上站起来。

“今天上午,我已派人去执行了,来俊臣的死,表示过去的统治方式的结束。”她冷静地说着,并取回制书的副本,交还给婉儿。

“陛下,这时候处死来俊臣,他的部下会起变化呢!”狄仁杰显然是有着忧虑。

“不会的。”女皇坚定地说,“我早就有了安排,不会出事了。对过去的结束,我是有万全的把握的,至于对将来的开展,现在还不敢说,仁杰,我希望你能为我挑起一部分担子。”

“陛下,我竭尽所能——”狄仁杰躬着身回答。

“我今后希望安闲一些——仁杰,”女皇帝微微一笑,“我也该享受一下,其实,我从前也在享受——如果我不把公私分开,自我调剂,我不可能撑持如此之久。”她稍顿,“从明堂到镜殿,仁杰,我的私生活也算丰富了。”

“陛下,我听说过——”

“你知道镜殿?”女皇帝忽然笑了起来,“你听到人们说些什么?”

“这个——”狄仁杰尴尬地接口,“人们批评陛下的享乐。”

“一个皇帝,在不荒废政务的原则下,享乐,我以为是应该的,你觉得如何?”

“是的,陛下。”狄仁杰局促地回答,他并不明白镜殿的内容,徐徐说,“万乘至尊,私人享受自是无可非议。”

“仁杰——”武曌忽然有一种离奇的意念萌生——她曾经不只一次地听到流言……人们传说她与狄仁杰有暧昧的关系。

这时,她仔细地看着仁杰,他老了,但贞刚端浑的气概依然仍在,她想:这样一个男人,原也值得被爱呀,但是,她明白自己不能爱他的,他也不会接受自己的爱的,朋友与爱人有着不可逾越的界限存在,然而,她在飘忽的意境中想到带这位朋友去看看镜殿了,于是,她站起来:“刚才我和你说起的镜殿,是建筑工程中的奇迹,在我们历史上没有出现过——”

仁杰漫应着,于是,女皇帝向婉儿示意,又接下去对他说:

“我带你去看看——这奇异的建筑。”

她并不是要狄仁杰代张易之兄弟的位置,她是被一种炫耀的心情所驱使着,镜殿的神奇,她除了与张氏兄弟等弄臣鉴赏之外,从未与重臣谈过,但在此刻,她觉得让狄仁杰见见是不妨的。

婉儿诧异于女皇的行为,但是,她看出女皇的兴致很好,自然不敢违拗,也不敢在此时进言。于是,他们向人间的杰构镜殿去。

镜殿,辉煌与炫异的所在,狄仁杰一路进去,就有迷失的感觉,他不安地叫着陛下。

女皇帝看着铜镜中须发苍苍的狄仁杰,祥和地笑着问:“这地方怎样?”

“陛下——”狄仁杰的双目被镜子的反光刺激着,凝神一气地回答,“这是怪异的地方啊,这是怪异的、史无前例的地方。”

“是的,这是史无前例的,这是一种创造。”她骄傲地接口,“当年的明堂是堂皇的极致,镜殿,是瑰丽的极致。”

“瑰丽的极致,是的,陛下,我的目力差了,在这儿,觉得眩迷哩,我觉得目迷五色……”他几乎喘息了。

“把窗户拉下来。”武曌悠悠地发令,她要让狄仁杰见识一下镜殿的夜景。

窗户逐一关上了,镜殿内,一片漆黑,狄仁杰恐慌了,他立刻想到,在黑暗中,如果出了意外,那会引致大混乱的啊,他企图将自己所想的奏告,但是,骤然间的黑暗使得他不能立刻发言。而在一转眼之间,他忽然看到了光亮。

那似是具有寒气的光亮,他一愕,正欲辨认这一线光亮的来源,蓦见各处都有光亮发出!那是一枝烛,在镜子的反射下,发出无数的光华,不久,四周的灯烛全点燃了。

刚才,镜殿中是全黑,此刻,却为光华夺目。骤黑与骤亮,使狄仁杰的眸子无法适应,他合上眼,自觉心脏的跳动越来越快。

“仁杰,这和寻常的灯烛不同吧!”女皇帝轻快地问。

“是的,是的。”狄仁杰喘息着说,“这该是光的极致了。可是,陛下——我的身体差,在这样的环境中,我觉得眩迷,我想请求陛下准许我先退。”

武曌稍微犹豫,嫣然一笑。

“好吧,我不挽留你啦。”她说着,随命一名侍女陪送狄仁杰出去。

当狄仁杰走出之后,女皇帝因捉弄一个人而笑了——那是大孩子的心情,轻快和喜悦相综合。

“陛下,”婉儿瞅着女皇帝,茫茫地问,“为什么要让他来此地呢?从前,陛下说过,公和私要分开。”

“这件事没有理由可说。”武曌笑着,似乎,她想手舞足蹈。

“陛下——狄平章在此地显然不安。”

“我欣赏他的局促。”女皇帝舒了一口气,“我要让他见识见识,他们平日的生活太拘束了,只要多见几次,就不会再大惊小怪的,现在——”她看着灯烛光芒,想召张易之兄弟来。可是,在一瞬之间,铜镜的光芒使得她的头脑晕眩,因此,她把说到口边的话咽住了。

“现在怎样?”婉儿看了她一眼。

——如果在平常的灯光之下,婉儿一定能看到女皇帝的面色苍白,可是,在镜殿中,在铜镜反映的光华中,因一阵晕而致的面色苍白,不曾被发现。

可是,武曌本身,却因这一阵晕眩而恐慌了,她于晕眩中觉得心悸,而且,脊骨中有一股寒意,迅速地散布到四肢。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征象,武曌立刻想到衰老与死。

“陛下!”婉儿对于女皇帝突然的缄默感到讶异。

“我回去——”她于战栗中低说,同时,伸出手,命婉儿搀扶自己起来。

——婉儿接触到女皇帝的手时,是冰冷的,汗湿的。

武曌,在疾病中挣扎了二十天,又照常治事了。

在百官中,知道女皇帝病着的,很少。女皇帝严密地封锁了自己的病况,甚至,她不经由奚官局召医生,张易之悄悄地从市廛带了两名医生入宫,由沈南璆协同主治,这三位医生都被留居于通天宫。

武承嗣和武三思两人是知道女皇帝患病的,不过,他们并未得知女皇帝的真正情况,他们仅知女皇帝是伤风感冒一类小病。同时,他们也奉命不向外人宣布。

此外,曾经被邀游镜殿的狄仁杰,也是知晓女皇帝生病的一个。

自从游镜殿之后,狄仁杰官复原职,代替了昔日的李昭德而成为大周皇朝的重臣。百官中,只有他每隔一天到通天宫觐见女皇帝一次。

女皇帝经过二十天的挣扎,病愈了,她照常地打扮好了上朝,她在病愈之后的第三天,又降临了镜殿。

铜镜的反光曾经使得她的目力受到损害,也曾使她心悸晕眩而致病,可是,她没有联想,偶然,她会想到目力和铜镜反光的关系,但是,她否定它,她要到镜殿去享受人间的瑰丽与辉煌,而且,由于一种反常的心理原因,她觉得享乐也要争取时间。

病床上的二十天时间,她从心底忧惧着老。到镜殿去,是她以心理上的力量来抗拒生理上的衰老。她的精神力量是可怕地强项的,她甚至是力不从心地工作着,享乐着。

婉儿,看得出女皇帝的老,以及对老的挣扎,有时,她会把女皇帝的情况悄悄地告知太平公主。

不久,张易之兄弟也看出了女皇帝的困乏,他们开始为自己的前途担忧了,他们还不曾建立自己的基础,一旦女皇帝死去,情形会不堪设想的。

至于沈南璆,经常地、定量地给予女皇帝以兴奋剂。

——这就是女皇帝的生活,两个月之后,那一场病的影响才算解除了,不过,这也仅仅是表面的解除,她每天上朝之后,都有困乏的趋向,即使在朝堂中,她也会打呵欠。

有一天,她在早朝之后,于回到通天宫的路上,在步辇中睡着了,到达之时,婉儿将她唤醒。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现象,她恨自己的身体,但是,在入室之后,当张易之为她按摩的时候,她又睡着,虽然一下子就醒来,但是,神思恍恍惚惚……

在似睡非睡的意境中,大周的女皇帝作着流动的梦,她依稀在草茵之上,依稀在天之涯,地之角,依稀在虚无缥缈之中。忽然,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化成了一只鹦鹉,鹦鹉在飞翔,不久,似是雷声,又似是电掣,鹦鹉的两翅忽然折断了,她大惊,骇叫。

“陛下——”张易之在她身边低唤。

她双手用力按着自己的胸口,哑叫……

“陛下!”张易之拉开了她的手,再摇撼她。

“噢,易之,易之,我……”女皇帝惊魂未定,双手搂住他,“我做了一个梦,可怕呀……真的,我惊出一身汗……”

“陛下,是什么梦呀?”

“啊,这个——”她定了定神,透口气,低声说了一遍。

“这个梦——”张易之有惶惑的感觉,他生出一种微妙的联想:女皇姓武,鹦鹉无疑是女皇自己;两翅折断,这两翅,他想到自己兄弟了,于是,他起了战栗。

“我姓武,鹦鹉,唉,那是我呀!”女皇喃喃自语,“折翅,那是预示些什么?”

“要人进来详梦吗?”张易之在不安中提出。

她没有立刻接口。在以前,她是强项的,对于天神,少有敬崇之心,她以为人定胜天;但是,近来,她的体力衰颓了,她不再能无视一切,于是,偶然一梦也困扰了她,虽然没有立刻召人进来详梦,但自身却因之疑云满腹,辗转着鹦鹉折翅是暗示些什么。

“难道我将不能再飞翔了?”她暗暗自问,“我不能飞翔,难道我的权力会丧失?是谁来劫夺我的权力呢?”这些反复地在她的脑海中起伏,就为了这一个梦,当夜,她反而失眠了。

第二天早朝之后,她把亲近的大臣留下来,召进别殿,要他们详梦。

女皇的梦引起了一些复杂的议论,但这些议论并非直接向着大周女皇,她明白人们有所忌讳,便说:

“你们详详,若凶若吉,随便谈好啦,这究竟是梦呀。”

这时,凤阁舍人韦嗣立看了武三思和武承嗣一眼,朗声向女皇说:

“可能是这两位——鹦鹉的翅膀,不爱护,就会折落的哩。再说,论亲的关系,这两位与陛下也最亲!”

女皇默默点头——这套理论,自是隐示立武氏诸王为太子的滥觞。自从她为皇之后,人们每隔一个时候就在她面前提一次,有时,人们盛道武三思的智才,有时,人们称颂武承嗣的贤德……关于这些,她始终守着缄默,直到现在为止,大周的皇太子仍是李旦——唐高宗的儿子。她曾经想立武承嗣,也曾经想立武三思,但是,这仅仅是空泛的设想而已。

由于女皇帝对太子的事少有表示,人们以为大周革命,一切新维,前皇之子,一定不能再做太子的,所以攀龙附凤之徒就着眼武三思和武承嗣了,许多年来,朝廷中,最吸引人的,就是太子问题。

“还有呢?关于梦的!”女皇帝缓和地询问。

“陛下……”天宫侍郎崔玄晖奏道,“臣以为这是当年削弱宗室的反应,是陛下垂念往事,萦于梦魂的。”

这几句话是直率的,使所有的人都惊异。

武曌稍稍感到震动,她曾经大事残裁大唐宗室,其中有两个是她的儿子——故太子弘,故太子贤。她想……难道两翅是指他们吗?于是,她又问:

“还有呢?”

“陛下,”夏宫侍郎田归道上前奏道,“刚才凤阁舍人所言为是,过往之事,不足劳陛下圣智。”

这又是替武氏兄弟打出路的,而跟在他后面,接连有两个人提出相同的意见。女皇帝缄默着,她以目光示意人们继续发言。

“陛下,以梦境论,臣斗胆,敢请更立太子——”同平章事陆之方期期地奏。

“狄卿,你的见解是——”

“陛下——臣愚。”狄仁杰在险恶的环境中挺身而出了,他朗声说,“以臣愚见,与陛下最亲的是太子和庐陵王,人间至亲,无过于母子,而且能够比得上翅翼的,也无过于此,愿陛下圣察。”

“嗯——”女皇拖长声音应着。

“陛下,翅子相同,鹦鹉无翅,可能是暗示大周现时无子呀。”文昌左相王及善起身再为武三思说话,他强调了大周皇朝无子,那是以国为重的立论,大周皇帝姓武,而太子及庐陵王,都是姓李。

这似乎是迫得女皇作一决定了,女皇帝看着众人,重重地说:

“如果说儿子,我还有两个在呢,我不希望因梦而及于此,梦中的景象,如果猜起来,是会很多的哩。”

关于太子的争论,悄悄而来,又悄悄而去。武曌的梦,不曾得到圆满的答复,但是,她也不愿再探索下去了,她明白,牵连到政治,再深入下去,会越来越不堪的。

不过,宫廷中却因她的一梦而产生若干流言,这些流言是多方面的,有的说女皇帝将要疏远诸武,有的说诸武可能联合起来,把李唐残剩的势力铲除。所谓李唐的残余力量,自然是指已改姓了武的太子和庐陵王。

谣言给予她一些困扰——她的精力,在近一年中迅速地衰退了,以前,她仅仅是像一个老太婆,如今,她真的是了,皮肤粗松,褶皱越来越多,视觉也越来越模糊,她觉得,只有在镜殿中是可以清明地看到一切,为此,她耽恋着镜殿,一天的大部分时间,她在镜殿中过去……

有一天,女皇帝在通天宫见狄仁杰,又谈起镜殿。

“陛下——”狄仁杰似是从回忆中追捕一些意念,悠悠地说,“这个神仙的地方,对身体可能会有损害……”

“对身体的损害?”

“是的,那儿变动的光芒,惊心动魄的光芒,是会损害人的目力的,而且,我以为还会损害心脏。陛下,在这些日子中,有特殊的感觉吗?”

“啊——”她恍然叫出来,“我的心跳,我的心……原来是镜子害了我!仁杰——”她叹了口气道,“由此看来,最好的东西,也还有缺点的。”

他们像老朋友似地谈论着,渐渐地,她发觉狄仁杰也老得可以了。

“仁杰,我们老了!”她毫无掩饰地说出来,而且,自然地用“我们”这个称呼。

“陛下的精神还和前些年一样,”狄仁杰对“我们”两个字有异样的感觉,仍然保留地回答,“我是衰颓了,我想请求陛下准许我告老退休。”

“退休——”她悠悠地说,“我还不曾哩,你已经倦了?”她现在微笑,隔了一歇,又似有所思地接下去,“这些岁月,是很容易使人倦的,仁杰,论理,到了我们的年纪,是应该退休了的,我们这一生,着实已做了不少事。”

狄仁杰有些心跳,他默默估计女皇帝的内心,这些话,大约是至情的,他想捉住这个机会进言,劝说女皇帝退位,不过,这一问题太大了,他思虑用些什么话来作开场白,他想:如果说出来而无效,那会影响以后进言的功用。

“仁杰,我也倦了,我也早想退休了。”她悠悠地、如梦寐地说。

狄仁杰讶异地望了女皇一眼——他正在想的心事,女皇帝却已说了出来,他想:她真是这样聪明的吗?

“但是!”她微喟着,再接下去,“我还是不能放心,如果我一旦放弃权力,我不晓得会有什么变化。”

“陛下,太子忠谨……”狄仁杰嗫嚅地说。

“我的儿子是忠谨的。”她苦笑着,“不过,问题不在于此啊!”她稍微顿歇,苦笑着接下去,“倘若我的儿子和我一样地能干,我也不必担心了,不幸的他是一个中人,既愚,又少有智思,这样的人最会坏事。”

女皇帝毫无保留地批评嗣君,使谨守臣道的狄仁杰无法启齿。

“我想,这些时,我觉得庐陵王比嗣君厚道。”武曌似是自语。这不是应该宣泄的心事,但是,她却于无意之间宣泄出来。

自然,狄仁杰更加不敢接口,他低下头。

“我的家事比国事更难处。”她低吁着,“其实,承嗣和三思两个,都比我的两个儿子强,”她再顿歇,感慨地接下去,“我不明白,人们为何反对我立侄子。”

“陛下,那是人们对陛下的忠心。”狄仁杰把握了机会,沉重地道出。

“对我的忠心?”

“陛下,人们想到百年之后的事,古往今来,只有儿子为父母设祭,从来没有侄儿为姑母立庙。”狄仁杰至诚地、朴质地道出。

武曌自心底感受到了撼动。她从来没有想到血食千秋这一方面,她是现实的,她明察目前诸事,而且也只是现实上的问题。现在,狄仁杰提到百年之后的事,历史的传统,好像一件失落的东西,如今又找了回来。她怔怔地看着面前须发苍苍的老臣,一时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陛下,臣愚,所言是否失当?”狄仁杰婉转地问。这一句虽然是问话,但在性质上,不啻是加重刚才的意见。

“仁杰——”女皇帝低喟着,“你说得对!我们可以改变许多事,可是,我们不能改变传统。”她稍顿歇,又发出沉重的叹息,“每一个氏族都有它的传统,我知道了……”她说到最后,声音微弱,除了自己之外,旁人是无法听到的。

可是,狄仁杰却自女皇帝泪光闪闪的双目获得了启示,他想:“这个高不可测的女人,终于为传统击倒了。传统,使我胜利了!”他把握机会,不欲多事逗留,躬身行礼,一面说:

“臣请辞——”

“嗯。”她显然地噙住眼泪回答,“仁杰,你不必退休,伴着我再撑几年吧!”

——这不是以君的身分来发令的,这是以朋友的身分发言的,他们,已逾越了君臣的界限,他们,已经是朋友了。在朋友的基础上,是无话不可谈的,也无所不可要求的。

狄仁杰,同样在朋友的基础上允承下来,他要在现在的职位上继续为女皇帝服务,直至于死,他想:“她和我,都老了,也都不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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