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这简直是什么世界!

六月里的风雨来的时候固然很突然,可是消散的时候也很迅速。昨夜的暴风雨几乎延长了大半夜方行停止,今天早晨又重新是清朗无云的天气,不过比昨天凉爽得许多了。

照着阿贵的父母所猜想,阿贵幸托菩萨的保佑,在夜里没有发生什么令人可怕的事情,很平安地过去了。今天早晨起来,他俩看见阿贵的神志甚为清白,心中异常地安慰,如卸了千钧重担子也似的。他俩似乎忘却阿贵的罪过了,或者因为怕引起他的心境的不安,关于昨天的事情,连一个字都没有提起。这一对可怜的,穷苦的老夫妻只有这一个儿子,虽然一时地甚为恼恨阿贵不该不守本分,弄得被厂里开除了,可是爱子的心,终归是把这一种恼恨压低下去。他俩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倘若将阿贵责备狠了,逼得阿贵弄到别的差池来,那将如何是好呢?而况且阿贵又在病中,病人是不能受气的。他俩想道,阿贵虽然现在一时被厂里开除了,没有工作了,难道说就此永远没有工作了吗?不会的,绝对不会的!阿贵并不是一个无用的傻孩子,无论如何,是可以找到事情做的。……因此,他俩慢慢地也就将昨天的事情忘却了。他俩是指望阿贵养老的,是的,他俩应当好好地爱惜阿贵,不要使阿贵生出什么不幸的差池来。倘若阿贵有了什么不幸。那他俩这两条老命怕也是活不成了呵!阿贵若死了,那他俩将依靠何人呢?岂不是老来更要受罪吗?而况且阿贵被厂里开除了,这恐怕也不尽是阿贵的过错,也许是张金魁这小鬼故意要害他,你看他那一脸横肉,一双鬼眼睛……是的,恐怕是这小鬼做的怪,阿贵是没有什么过错!……

现在一对老夫妻只希望阿贵的病早些好,早些康健起来。就使阿贵现在没有工作,闲着手坐在家里,但他若能康健地坐在家里,那倒也没有什么,怕的是他有病,怕的是他发生别的不幸的花样来。……不过因为阿贵失了业的原故,这两位老夫妻要更加努力地挣钱了。阿贵在工厂做工的时候,还可以领到工钱养养家,但是现在?现在阿贵在家里坐着,他是要成为被人养活的一个人了。因此,阿贵的父亲不得不将小车子推出去早些寻生意,阿贵的母亲,虽然她那一双烂红的眼睛妨碍她工作,不得不将盛着破补绽的竹筐子早些提将出去,到处去寻问:

“要补衣服么?要补衣服么?”

生活是这样地艰难!钱是这样地难挣!阿贵的一家所消费的数目是非常地微细,但因为要维持这点微细的消费,他,他的母亲,他的父亲,不得不拚命地如牛马一般地工作,不得不尽自己的力量可怜地去探求!……

阿贵与他小妹妹阿蓉留在家里。

阿贵今天早晨起来,虽然他的神志恢复了常态,但他觉着四肢无力,软弱得非常,他从没有这样地软弱过。他深恨自己太不中用了:“为什么小病了一场,就弄得这样地软弱起来?从前虽然也小病过,但不过觉着不舒服而已,一时地就过去了。但是现在?现在弄到这般软弱的地步,两条腿几乎都没有移动的力气,真是万万料不到的事情!也许我瘦了不成人形了罢?……”他于是想起来他还有一块小镜子放在贡桌的抽屉里面,何不拿出来照一照呢,看看到底瘦成了什么样子。当他拿起小镜子一照时,他见着镜子里面是一个不相识的面貌:头发蓬松着如囚犯一样,面色红而黑,一双眼睛深深地凹进,显得是非常大的眼睛,两颊瘦削得可怕……喂!这是谁呀?这简直不是阿贵了。阿贵还能记起从前的面貌:头发梳得很光润,面色虽不十分白,然而也并不黑得讨厌,两颊是很丰圆的,一双清俐而有神的眼睛……但是现在这镜子中的人?这简直是鬼了!但是阿贵素来不十分相信有鬼,而况且纵是有鬼也只能在夜里出现,哪能大清早起就有鬼呢?阿贵一刹那间似乎真看见鬼了,但他即刻就觉悟到了,这不是鬼,也不是别人的面貌,这正是他自己,这正是拿镜子自照的王阿贵。阿贵不禁长叹了一口气,“唉!我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

阿贵起了床,踉跄地走出门外换一换空气。这时朝阳初现,草上的露珠在阳光的辉映中闪耀着,空气是异常地新鲜。他振一振肩背,伸一伸手腕,向着朝阳长长地呼吸了几口气。他这时觉得异常清爽,就如同从黑暗的,空气窒闷的,深沉的牢狱里初出来一样。往日他一起身即胡乱地吃了饭,吃了饭之后,即匆促地离家走入工厂的大门,并没曾注意过这可爱的朝阳,这鲜明的露珠,这令人清爽的空气。但是今天他却感觉到这些了。他似乎才开始感觉到自然界的生趣,似乎第一次感觉到早晨的好处。他这时很奇怪,为什么往日天天起早都没有感觉到这些呢?难道说今天的早晨是特别的吗?……他呼吸了几口气之后,觉得清爽极了,因之他很满意,他很满意他今天能够感觉到他往日所感觉不到的东西。

呜!呜!……他听见了工厂的烟囱吼叫了几声之后,慢慢地,很不愿意地将自己的目光挪到那工厂所在的方向去。他看见工厂的房屋了,他看见烟囱突突地冒着乌烟了,他又遥遥地听见工厂内的机器声……他不禁深深地叹了几口气。他一方面似乎很高兴地脱离了这种特别的牢狱,在这个牢狱中他消磨了他的黄金时代——儿时的光阴,一直到现在他才脱离了它,才能感觉到这清晨的美丽,但他一方面又想到……呵,他不愿再往下想去,因为他很怕再往下想去关于他以后的事情了。他将来怎样生活呢?做什么事好呢?还是到别的厂里去找工作?还是如父亲一样推小车子?还是去……呵,他真不愿意再往下想去了,因为这很苦恼他。

阿贵向着工厂叹了一口气,又无精打采地走进屋内来了。这时阿贵的母亲已经把早饭烧好了,叫他吃饭。在吃饭的时候,他暗暗地瞟看他的父母,——他俩老是沉默着不说话,也不向阿贵身上注意,似乎阿贵并没弄出什么事情的样子。但是在他俩的面容上,都有很深的忧郁的表情,虽然他俩勉力地做着如平常一样的态度,不愿对于阿贵加以丝毫的苦恼,但是阿贵在他俩的面容上,却深深地感觉到他俩的心境是如何地苦痛,是如何地不安。阿贵想向他俩述说自己在厂里的经过,想说几句话来安慰他俩,可是不知为着怎的,只是没有说出来。惟有天真的小阿蓉,她不知道忧愁,不知道烦恼,更不知道计算。她只要有饭吃,至于她吃的这饭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是不是她的父母用尽血汗换来的……她实在问不着这些。不过她的命运并不算好,她有时一颗小心灵也深深地感觉到苦恼:别人家小孩子时常穿新衣服,时常买糖果吃,时常买好玩的东西,可是阿蓉只能看着他们,只能羡慕他们。她实在不明白这个道理:为什么别人家的小孩子都有好衣服穿,糖果吃,东西玩呢?我的爹爹妈妈为什么不买给我呢?难道说我的爹爹妈妈不疼我吗?……

饭吃完了之后,阿贵看着一对可怜的老父母匆促地出门去了;母亲拿着盛着破补绽的竹篮子,父亲推着小车子。

“阿贵,你留在家里,与小妹妹看门。”

阿贵听了他母亲临行时的话,心中不禁又难过,又害羞。难过的是:母亲那一双红烂的眼睛,那一副可怜的老太婆的相貌……父亲的憔悴的形容,那表现他因为推小车子而练成的驼背……这么大的年纪,身体又这么不康健,而还是天天劳苦个不休,想起来好不令人难过呵!难道说他俩真个生来就是穷苦的命?唉!他俩从没有过过好日子,从小到老一直在穷苦灾难之中这样地生活着,这样可怜地生活着!……害羞的是:喂!我阿贵留在家里?儿子留在家里,让年老的父母出外劳苦去?我还能算是一个儿子吗?我不但不能挣钱养家,而反使他俩老人家吃苦受累,这是从何说起呢?我是他俩的儿子,唉!我枉为他俩的儿子了!……阿贵想到这里,一颗心如被滚油煎熬着也似的,脸上和身上不禁出了一阵冷汗。往时在工厂里做工时,尤其是在炎热的天气,觉得非常地吃苦,虽然是无法可想,但是总想设法休息休息。今天阿贵是在家休息了,照理是不应感觉着什么痛苦了,但是他这时情愿在厂里做工,情愿吃那炎热的痛苦,而不愿留在家里闲坐着。他这时所感觉的痛苦,是更为令人难以忍受的痛苦,是为他往日所未感觉得到的。

阿贵拿起一张小矮短的木凳子,放在门口,背靠着板门坐下。他走入深沉的幻想里,将两眼闭着,似乎睡熟了。他这时并没想起他的小妹妹,因之这时他的小妹妹在做什么,他也没有注意。

“阿哥!阿哥!你看这墙根底下有很多的蚂蚁在打架呢。黑蚂蚁,黄蚂蚁……”

呵!蚂蚁?蚂蚁在打架?……阿贵在深沉的幻想中,被他的小妹妹唤醒了。他不禁全身震动了一下,如听见了什么惊人的消息也似的。他没有回答他的小妹妹了,可是接着他又听到他的小妹妹叫道:

“阿哥!阿哥!快来看,它们打得真好玩呢!”

阿贵很惊颤地回答了一句:

“好,你在那里好好地玩罢!”

阿贵这时想起昨日蚂蚁的事来了:那一只大黑蚂蚁的无礼,那小蚂蚁的英勇的气概,不屈的精神……他的身心渐渐颤动得很厉害了,同时他觉得被羞辱所包裹着了,难过得非常。他想道:“怎么?我连那一只小蚂蚁都不如吗?蚂蚁被它的同类所欺侮了,还要拚命地抵抗,我是一个人,唉!我是一个人呵!我受了人家的欺侮,难道就这样地算了吗?喂!我这个人,我这个人,我这个人连一只小蚂蚁都抵不上呵!……是的,我要报仇,我要不报仇,我就不能算是一个人,我应当投到粪池里淹死掉!我有什么对不起张金魁的地方?他为什么要效力于资本家,这样苦苦地害我,我难道就这样地放他过去吗?我一定要做死他,是的,我应当毫不迟疑地把他弄死!……唉!这小子也不知道害死了多少人,他害死了我亲爱的朋友李全发,害死了那没有一点罪过的沈玉芳先生……”他想到这里,忽然沈玉芳的往事复现在他的眼前了。

这是今年正月底的事情。S路T里内开设了一所平民义务学校,分日夜两班。这所学校是谁个开办的?经费从什么地方筹来的?关于这些事情,谁个也不晓得。不过因为学校是义务的,所以一般工人子弟进校读书的很多。阿贵是一个很聪明的年轻工人,很早就想读点书,认得一点字,他常常感觉到不认字的痛苦,因之他读书的心非常地切。可是他是一个工人,始终没有读书的机会,不过空想想罢了。

阿贵听到T里内开设平民义务学校的消息,不禁高兴得非常。他所想的读书的机会,现在是临到了,于是他报名入了夜班,——日班他是没有工夫读书的,因为日里他为工作所羁绊着了。当他初上第一堂国文课的时候,教师是一个约莫二十二三岁的女子,——这个是女学生的装束,穿着一身很朴素的,然而又很雅致的衣裳;她的面孔是圆圆的,很白净的,两眼笑迷迷地显出很和蔼而可爱的神气。她的身体似乎很瘦弱,然而她的精神却很壮健。在未上课之前,她先说了一些勉励学生的话,她的声音是很温柔,然而同时又是很响亮的。她所说的大意如此:我们因为穷人没有读书的机会,所以才开设了这一所平民义务学校。希望你们进了学校之后,好好地诚心诚意地读书,千万不要儿戏。现在只有有钱的人有读书的机会,而穷人是没有的,因之社会上一切事情只有有钱的人知道,只有有钱的人去问,而我们穷人就如傻子一样,听着他们摆布。可是现在我们既然有一点机会,我们就应当好好地来读,就应当把自己的知识增高起来……

在这一位女教师演说的时候,阿贵的两眼瞪着她在电灯光下一张嘴动,只见着她忽而温和,忽而又严厉起来的神气,——阿贵表面上似乎也注意听她的演说,其实他几乎一点儿都没听见她说些什么。阿贵这时只是沉入于痴想的渊底了:“这是一位小姐,也许是那家的少奶奶?也许是在大学堂读书的女学生?这个学校是平民义务学校,我们来念书的又不给钱,可见得她是白教书的了。她为什么要来白白地教书?难道说有什么好处?坐在家里当小姐少奶奶不好,为什么来与我们这些穷人打混?奇怪得很!我简直一点儿不明白,怪事!……她是这样地和蔼,是这样地可爱,但又是这样地庄严,我真是很少见过这种样子的女子。奇怪的很!居然有这样的女子来教我们穷人的书!……”是的,阿贵这时简直不明白他眼中所看见的女子是什么样的人。但是阿贵觉着这位女教师第一次所给他的印象,他将永远地保留在自己的记忆中,无论什么时候都忘却不掉。

从此阿贵就成为平民义务学校的学生了。他越与这位女教师熟识,越与她亲近些,越感觉到她是一个非凡的女子。她的笑容,她的说话,她的动作,以及她的一切,阿贵都觉得是神圣的。阿贵觉着她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子,同时又是一个非常可尊敬的女子。阿贵在自己短小的生命史中,从没有感觉到自己是幸福的时候,若这个幸福的时候是有的,那恐怕就是他与这位女教师说话,或是他看见她的笑容的时候了。女教师无论待那一个学生,都就如同母亲姊妹或是朋友待自己的儿子兄弟或是朋友一样。阿贵的天真,聪明,忠实,格外地引起女教师的注意,因之她常微笑地向阿贵说道:

“阿贵!你很好,好好地读将下去罢,你是很有希望的!”

阿贵听了女教师对于自己夸奖之后,更异常地努力起来,这时恐怕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了。有时女教师用很温柔的,很挂念的口气,问起阿贵家中的情形,工厂中的待遇……当阿贵很细心地向她述说了之后,她常常很深沉地叹道:

“唉!这简直是什么世界!这难道说是人的生活吗?呵!这样是不能长此下去的!……”

这话并不是对阿贵说的,但是阿贵听了这话,却深深地感觉到她的心灵是如何地为着他,为着他的父母,为着一些劳苦的穷人在忍受痛苦呢。从没有人曾这样温存地问过阿贵的话,曾这样注意地挂念阿贵家中的生活,因此,阿贵待她不但如先生一样,而且暗暗地感觉到她是一个,呵,是一个什么呢?阿贵很明显地也并没曾当她是一个恰当的什么人,不过他总觉得她是一个为他所最敬爱的一个人,也许在无意识之中,他当她是自己的姐姐,母亲,或是那个为母亲常说起的观世音菩萨罢。自从进了平民义务学校读书之后,因为一些教师们都是无神论者,所说的都是一些无神的话,阿贵慢慢地也就不相信起神来了。他曾如他的母亲一样,深深地相信过观世音菩萨,但是现在他却以为这是愚蠢的事了。他觉悟了:“一切什么菩萨,什么神,都是骗人的,都是不存在的东西。如果菩萨真正是有的,那他们就应当保佑善人,保佑不做坏事的人,但是在现在的世界上,好人,终日劳苦的人反来受苦,而恶人,例如我们的厂主,例如张金魁这小子,例如……他们偏偏有吃有喝有穿的,快活得要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呢?照这样看去,菩萨简直是穷人的死对头了,我们还相信他干吗呢?呵!打倒菩萨!打倒一切什么观世音什么观不音的!……呵呵!也许观世音是真有的?那么她的化身一定就是这位沈玉芳先生,我们的女教师罢?呵!她简直就如母亲所说的观世音菩萨一样!这么样好良心的女子!……”不过沈玉芳终究是个人,并且是一个很反对神的人,时常向阿贵解释观世音是没有的,因之阿贵也就不能断定她是观世音的化身了。如果沈玉芳是观世音化身的话,那她怎么会反对她自己呢?阿贵很会思索这个道理,虽然他相信沈玉芳就如他的母亲相信观世音一样,但他很明白在沈玉芳与观世音中间,到底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同学之中与阿贵最交好的,要算是李全发了。李全发也是S纱厂的工人。他的年纪略比阿贵的大些,这是一个很精明强干的青年,做事异常地认真。在知识方面,他比阿贵发展得多了,也就因此,阿贵对于他暗暗地怀着敬意了。

阿贵渐渐地觉察到沈玉芳与李全发多亲近些了。她有时将李全发喊到楼上,或离开课室较远的地方,秘密地,轻轻地,与他说一些似乎又亲近又很秘密的话。照着他俩的情形,并不象有什么爱情的关系在内,但是他俩是这样地亲近,说话是这样地秘密,这却使阿贵暗暗地感着不快。他想道:“为什么沈先生这样地与李全发亲近呢?李全发差不多同我一样,为什么他俩说话要避开我呢?难道说他俩有什么爱情的关系?不象!不象!绝对地不象!但是他俩为什么要这样的呢?沈先生也许讨厌我罢?也许她看不起我罢?不过我同李全发差不多,为什么单要看不起我呢?也许他俩秘密地有什么事情?这种事情是不能公开的?也许,也许……不过为什么要瞒着我呢?沈先生叫我做什么事情,我难道不去做吗?我一定会去做的!只要李全发可以做的事情,我王阿贵也是可以做的。但是沈先生为什么不叫我做呢?……”阿贵想来想去,不能解决。他有时想公开地问问李全发,到底他与沈先生做些什么事情,可是阿贵不知因为什么,终究胆怯地没有问出来。他这时的心境似乎吃醋又非吃醋,抱怨又非抱怨,羞辱又非羞辱,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他有时想道,沈先生所以不相信他,是因为他自己不如李全发,是自己的不好……他不禁又有点悲哀了。

后来还是李全发先向阿贵解释他与沈先生的关系。他说,沈先生并不是一个平常的女教师,而是一个女革命党……他说,厂内有几个工友已经组织了一个秘密团体,倘若阿贵愿意的话,也可以加入……

“你真是浑蛋!为什么不早向我说呢?怪不得你们鬼鬼祟祟的,弄得我莫明其妙呵!你真是浑蛋!到现在才向我说起,你难道说还不相信我吗?”

阿贵听了李全发的话,这样地反责问他。李全发当然表示非常的满意,从此就把阿贵介绍到所谓秘密的团体里边去了。在每次的会议中,阿贵能更亲近地与沈玉芳谈话,能更明了地认识沈玉芳是一个什么人,因之对于沈玉芳更加爱敬起来。在别一方面,说也奇怪得很,阿贵自从进了团体之后,似乎渐渐地觉到自己是一个成人了,而不是一个很平常的,什么世事都不知道的小孩子。关于这一层,不但阿贵自己觉到,就是阿贵的父母也渐渐地觉到了。一对老夫妻时常暗暗地说道:

“奇怪的很!阿贵近来说话,行动,都变了样子。菩萨也不相信了,什么都不相信了。你看,这样地读书读得好!读得连菩萨都不相信了!……”

一对可怜的老夫妻当然不能明了阿贵内心的变迁,只能感觉着奇怪而已。他俩的年纪已经太大了,因之他俩的脑筋被旧的锁链束缚得紧紧地,无论如何,不会想到一个人如何能不相信菩萨而生活着。尤其是对于阿贵的母亲,她若不是相信有菩萨在保佑她,她恐怕久已离开人世了。

……今年四月间,S埠发生了空前的政治的变动,阿贵参加过几次群众示威的运动,亲眼看见许多工人——这其间也有老头子,老太婆,年轻的小姑娘,很小很小的小孩子……大批地被枪杀的枪杀,刺伤的刺伤,逮捕的逮捕,种种无人性的惨象。阿贵幸而逃脱了一条命,然而他的悲愤,呵,他的悲愤非言语所能尽!他曾几次地痛哭过。

“呵呵!这样革命革得好,连我们穷人的命都根本革掉了。喂!造他娘!我们非干不行,终久不过是一死而已!……”

这时沈玉芳还是继续她的秘密的工作。

一天晚上,沈玉芳正在讲堂上课的时候,张金魁带领五六个巡捕将她捉住了。李全发见着神情不对,即刻想设法逃脱,可是张金魁的眼睛非常地敏捷,已经看见李全发坐在什么地方了。他上前一把将李全发的头发抓住,带骂带讥讽地说道:

“哈哈!你还想跑吗?从今后管教你不再做怪了!我看你去再组织什么工会,再反对我们……哈哈!”

阿贵这时自量自己也是跑不脱的了,不如坐着不动,看他们怎么样处治。却不料他们将沈玉芳和李全发捕住了之后,即开步走出去了。阿贵一方面庆幸自己没有被捕,但一方面看着沈玉芳和李全发就如强盗一般被他们拉走了,心中真是难过得要命,他不禁放声哭起来了。这时上课的学生有二十几个,小孩子也有,成人也有,大家见着阿贵哭起来了,便都哭将起来,就如死了父母一样。阿贵料定他俩的性命难保,不禁想道:“我为什么不跟着他们一块儿去呢?他俩死了,我一个好独活着吗?在这种世界活着有什么意思?真的,不如死了还好些呵!唉!这简直是什么世界!简直没有一点道理可讲了!……这,这张金魁这小子,为什么能这样地下毒手呢?真是一点儿良心都没有了!丧尽天良的狗东西!……”

“阿哥!阿哥!快来看,这些黑蚂蚁被黄蚂蚁打败了呢!黄蚂蚁真厉害!”

一桩一桩的往事正在阿贵的脑海中涌现的时候,阿蓉又将蚂蚁打仗的事情扰乱了阿贵的回忆。阿贵又重新想到昨日蚂蚁的情形。

“就是这样地决定罢!我应当学蚂蚁,我真难道连蚂蚁都不如吗?如果沈先生和李全发死了有知,他俩怕要在地下暗暗地笑我呢。他俩要笑我这不中用的怕死的东西。是的,我要为他俩报仇呵。”

阿贵自言自语地说了这几句话,他的小妹妹只当是她的哥哥叫她,所以走到阿贵的面前来了。阿贵见着小妹妹走来,便把她拉到自己的怀里,用手抚摩她的小辫子。阿贵是很爱小妹妹的,当他每次下工的时候,一走进门来,即要同小妹妹亲热一下,或者将她抱一抱,或者与她亲亲嘴。阿蓉的父母是没有给过零钱与她买东西吃的,但是阿贵却有时给她一个铜板或两个铜板买东西吃,因之她也就很欢喜自己的哥哥。阿贵待他的小妹妹是温柔极了,很少时候打骂她,也就可以说,从没曾打骂过她。有时阿蓉被她的父母打骂的时候,她总是跑到哥哥的怀中,以他为自己的保护者。阿贵很关心小妹妹的生活。他没有哥哥姐姐,也没有弟弟,只有这个小妹妹,因之他很不愿意这个小妹妹吃苦。他以为这个小女孩子生来做他的妹妹,不能吃穿好的,已经是很不幸了,如何还能虐待她呢?而且阿蓉一双伶俐的眼睛,一副圆圆的小面庞,看起来是很可爱的一个小女孩子,阿贵那有不爱她之理呢?

阿蓉很天真地向他哥哥述说蚂蚁打仗的事情,她的两只小手并形容出蚂蚁打架时的样子。但是阿贵只是用手抚摩她的小辫子,不曾注意她说些什么。他这时似乎在思维什么,但到底是在思维什么,就是他自己也没有一定的观念。阿蓉起初说得很起劲,后来她看见她的哥哥并不热心听她所说的一些什么,也就慢慢地松懈下来了。最后她扭过脸来,从衣袋里掏出许多小石头子来数着玩,——这些小石头子是她自己拾的,也就是她唯一的玩具了。

这时阿贵似乎感觉到有点对不起小妹妹的样子,但这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他仍然继续地抚摩着她的小辫子,目不转睛地似乎注视他抚摩着的东西。其实他这时的心境很是茫然,说不出他的确是在想什么。后来他开始回忆过去的事情,然而也就在这时,他又如同做梦一个样子。他似乎一天晚上与李全发一道,也不知因为什么事情,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他俩路经四马路,这时街道两旁的电灯非常明亮的很,来往的行人轰轰地拥挤着,就如浪潮一样,很是热闹。他俩走到青莲阁门口,见着上下梯的人们非常之多,似乎楼上有什么特别引诱观众的东西。这时阿贵想道:“这是什么地方呢?莫不是一个很好玩的地方吗?顶好上楼去看一看,看一看上面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他想到这里,正要向李全发提议的时候,忽听李全发说道:

“阿贵!你来过这里吗?这里是茶馆,让我们上楼去吃一杯茶去,我渴了。”

“那我们就上去罢!”

当他俩上到楼梯口的时候,就有许多穿着鲜艳的衣服的女人上来欢迎,并且还有许多老太婆,似乎是她们的母亲又似乎不是她们的母亲的样子,共同帮助她们来拉他俩。这时阿贵惊吓得非常,一颗心在内里枯里枯通地跳动起来了:“我的天王爷!这是什么地方呢?这些女人怎么就这样地硬拉人!这还成个什么样子!不如下去罢!这里一定不是好地方……”阿贵还是一个童男,很怕接近女人,这时见着这些如妖精一般的女人来拉他,不禁惊吓得要喊叫起来了。他忽然觉得他的右手被人拿住了,他的腰被人搂住了,他的衣裳被人扯住了,总而言之,他在紧急的包围之中了。他正要喊叫救命的当儿,恰好这时李全发一把把他的左手拉住,横冲直撞地,把他从人中救出,脱离了重围。李全发拣一张茶桌与阿贵坐将下来。这时阿贵的头已经惊吓得昏眩起来了,一颗心还是继续枯里枯通地跳动着。

“阿贵!你吓煞了罢?哈哈哈!……你从前没有来过吗?今天要不是我,老兄,你可是糟了!哈哈哈!”

“你这个人真浑蛋!谁个叫你把我带到这儿来呢?这个地方,唉,真是来不得的!……”

李全发只笑着不答。这时茶房已将茶泡好了,阿贵一边厢拿着茶杯喝茶,一边厢将两眼环视着周围的景象:人声是这样的噪杂,头颅是这样的众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光头的,有胡子的,粉面的……浑淘淘地摇动着,这逼得阿贵的头更加昏眩了。忽然他觉着一些油头粉面的女人都对着他笑,起初是很谄媚地笑,后来变为苦楚地笑,似乎两眼含着眼泪,要向他哭起来的样子;最后她们的面孔渐渐地青肿起来了,就如鬼一般地向着阿贵狰狞地笑着,这逼得阿贵打了一个寒噤,不敢再看她们了,慢慢地将头低下。他的一颗心这时是在不可遏抑地,苦痛异常地跳动着,同时又如同遇着了什么大危险的事情,吓得他毛发都竖起来了,周身出了一阵冷汗。他是异常地怀疑,苦痛,惧怕,但是他表示不出来。停了一回,他似乎听见右边隔座的人在说话,一个是四五十岁老头子的声音,一个是十四五岁小姑娘的声音,这种声音是异常地娇嫩而可怜,就如同小鸟的哀鸣也似的。

“你的面孔倒很标致的,可是不知道你的那件小东西好不好……哈哈……”

“不要纠缠了!请你老爷到我屋里白相去罢!快去!快去!好不好呢?”

“几块钱住一夜?”

“随你老爷的便罢!……”

阿贵抬起头来,向隔座一看,见是一个五十几岁的,蓄着八字胡的老头子搂着一个年纪很轻的小姑娘,至多也不过十五岁的光景,正在那里调戏呢。老头子用左手抱着她的孱弱的腰,用右手在她的身上乱摩,最后他戏弄她那还未十分发育,因之还未十分突起的两个小ru头,——她并不拒绝这些行动,似乎以为这是很平常的事情。她只是勉强地做着假意的微笑,两只圆圆的小眼睛向他射着哀求的光,用手理他那很硬直的胡子,故意地向他献媚。这时老头子的一种猥亵的表情,及小姑娘的那种可怜的模样儿,引起了阿贵的怀疑与厌恨:这是一回什么事情?这难道说是真的吗?世界上如何能有这等事!呵,这简直是真正地岂有此理呵!……五十几岁的老头子与一个十四五的小姑娘……而且老头子是这般地肥大,小姑娘是这般地弱小……这真正是岂有此理的事呵!……

阿贵一刹那间似乎不相信自己所见的是真实事情。他又重新将头低下,默想这一种异常惨苦的,不公道的现象。

“阿贵!你还在想什么哟!你能这样不关心地看着人家侮弄你的小妹妹吗?”

阿贵听了这话,抬头一看,见着与自己坐在对面的不是李全发,而是沈玉芳沈先生,这却使得他惊异莫定了。这时沈玉芳还是如平素一样的装束,可是她脸上的表情是异常悲苦而严肃的,两眼饱含着泪珠,嘴唇是异常地颤动。当阿贵莫明其妙,正要开口问沈玉芳的当儿,忽又听着沈玉芳说道:

“阿贵,你晓得吗?在这个社会里,穷人家的女子总是要被富人侮辱的,你看你的小妹妹现在是什么样子……”

沈玉芳说至此时,将手往右边一指,意思是叫阿贵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阿贵顺从她的意思,便向原来的隔座望一望,见着老头子与小姑娘还在那里调戏着玩呢。过了一忽,靠在老头子怀里的小姑娘将脸转过来,笔直地将眼光射到阿贵的身上来。阿贵起初还不十分惊异,后来慢慢地觉着她的面孔与阿蓉的相似,一等阿贵一觉到这个时,说也奇怪,他便越看她越象自己的小妹妹,这两只圆圆的小眼睛,这两个圆圆的小笑窝,这一个如樱桃也似的小口,这一切……这简直是阿蓉,这简直是阿贵的小妹妹了。“这难道真是我的小妹妹吗?……”阿贵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他眼前的景象,以为在电灯光底下,或者容易眼花,或者认错了人,于是便将两眼用手揉一揉,看看是真的还是假的,但是审视的结果,这的确是阿蓉,这的确是阿贵的小妹妹。

这时阿贵的忿火暴发了,便不疑惧地走上前去,一把将小姑娘从老头子的怀里拉到自己的身边,接着向老头子开口骂道:

“你是什么混帐的东西,敢这样欺侮我的小妹妹!你这个狗娘养的……”

“阿哥!阿哥!你……你……”

阿贵被阿蓉的声音唤醒了,睁眼一看,见着小妹妹在自己的前面站着,而老头子,沈玉芳,李全发……一切都没了痕迹。阿贵呆了半晌,才渐渐地觉悟到自己适才是在梦里,一切的景象都是不真确的。但是这梦中所见的一切,印在他的脑际非常之深,沈玉芳所说的话,他也是一字一句地记得非常清楚。“在这个社会里,穷人的女子总是要被富人侮辱的!……”阿贵回味这两句话的意思,不禁有点战栗起来了。这时阿蓉见着她的哥哥的这种情形,只是将两个小小的眼珠转动着,猜不透他遇着了什么。阿贵一边厢望着立在他面前的小妹妹,一边厢又回忆着梦中的情形,最后他将她的小头抱到自己的口边,重重地吻几下,深深地叹了几口气。

“在这个社会里,穷人的女子总是要被富人侮辱的!……”阿贵越想越觉得这两句话是不易的定理,他想道:“纱厂的女工有几个是能保持着清白身子的?厂主,帐房先生,管工的,大班,……稍微有点姿色的女工都要忍受他们的侮辱,就是我亲眼也看见了许多。就是张金魁这个浑帐王八蛋,他也就奸污了许多年轻的女工呵!唉!穷人的女子卖了力还不算,还要卖身子!……当娼妓的当然都是穷人家的女子,大半都是因为没有饭吃,逼得没有法子……唉!现在的世界!现在的社会!……”

阿贵想到此地,梦中的情形又在他的脑际盘旋了:五十几岁的肥胖的老头子与十四五岁的娇弱的小姑娘,这个小姑娘最后变成了他的小妹妹了……阿贵不禁大大地打了一个寒战,一颗心也就因之大大地跳动起来了。“那么,阿蓉将来呢?”他这样自问自地问了一句。阿蓉这时本来已离开他了,自己蹲在地上玩着小石头子,忽然听见阿贵说她的名字,便抬头向阿贵望了一眼,但阿贵并不理她,还继续地想道:“阿蓉是穷人家的女子,现在虽然还小,虽然还不能做事,但是将来呢?将来她长大了呢?到纱厂做工去?那她不也要将被人侮弄么?……也许我的小妹妹将来也要当娼罢,这谁个能断得定!……喂!我的小妹妹也要当娼,也要到青莲阁去,也要……喂!无论如何,我不愿意这个!……”

这时阿贵全身颤动起来了,一颗心就如同要碎了的样子。他自己觉得就同快要疯狂的样子,接着他真个渐次地陷入疯狂的状态,就是他自己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在模糊的判断力不清醒的状态中,他决定了,“也罢,与其将来受人侮弄,不如现在把她弄死罢!反正早迟都是一死,不过要死得干净!……”这个决定真是发生得突然,为阿贵平素所梦想不到的决定。阿贵是很爱他的小妹妹的,平素差不多从没曾打骂过她,但是现在他却忽然决定要把她弄死,弄死这个无辜的,为他平素所钟爱的小妹妹,小阿蓉……

“但是怎么样把她弄死?”阿贵又继续地想道:“用刀杀死?用绳勒死?还是……?呵,有了!前头离此地不远,有一个很深的水池,不如把她丢到水里淹死。”阿贵于是很坚决地,毫不疑惧地,这样地决定了。这时阿蓉正蹲在地上玩耍着小石头子,却不防到被她的哥哥一把将她抱将起来,接着她的哥哥就很迅速地走出门去,这却不得不把她大大地惊骇了一下。阿蓉又看见阿贵脸上表情大与寻常不同,他的两只眼睛红得如同要滴出血来的样子,表现出一种怕人的杀气。阿蓉见着这种情形,于是一颗小心灵便感觉到有什么可怕的祸事了,便惊骇得哭将起来。她挣扎着要她的哥哥把她放下来,但是阿贵一言不发地将她紧紧地抱着,飞也似的向着池边跑去。

“阿贵!阿贵!你将小妹妹抱到什么地方去呀?她为什么这样拚命地哭啊?”

“妈呀!妈呀!快来!快快快来!……”

小阿蓉一见着她的妈提着一个竹篮子迎头走来,便向她拚命地喊叫起来,这时阿贵见了他的母亲,不知为什么便即时惊怔了一下,这一惊怔却把他的神志变清醒了。他于是连忙将阿蓉放下,觉悟到自己适才的心境是在疯狂的状态中,不禁脸上发起烧来,觉着有无限的羞愧。他承认他几乎做了一件极残忍的事,差一点害死了自己的小妹妹。……

“阿贵!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为什么不好好地在家里看门?”

阿蓉扑到母亲的怀里,就同得到了救星也似的,而阿贵羞愧得没有答复他母亲的话,只转过脸来,低着头,慢慢地向着那有街道的地方走去。虽然他的母亲喊他,但他连头也不回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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