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家道欲兴隆,切莫夫妻两不容。

果是妻贤夫祸少,须知内妒外遭穷。

长城哭倒称姜女,贵主辞开义宋弘。

自古几闻梁孟德,声名天地永长同。

却说女将与山门神将拿住反目邪魔,叫手下用索子捆了。女将骂道:“你这孽障过恶多端,为甚的使作男子汉无情无义,不念妻室是人伦所重,父母求媒妁,择门当户对,行财下礼,何等心肠,巴不得姻缘凑合,成就了秦晋婚媾,与你生下一男半女,后代荣昌!你却昏迷了他心志,使作的那男子失了夫纲。便有一等妒恶不贤的妇女,也不想丈夫是一身之主,三从四德罔闻,愿为有家不念,或是心意不遂,或是穿戴不齐,或是家道贫乏,种种说不尽的不贤。还有不念丈夫无后,不容娶妾,绝了他的香烟。最可恨此一等!都是你使作出来,使她失了妇道。如今既已捆住,宜予重罚。”反目邪魔听了,捣蒜似磕头哀求,只叫:“不是我一人,却是他夫妻两个你使性子,我变嘴脸,再遇着那平日恼妇女的唆使丈夫,平日恼丈夫的谗谤妇女,使他两个不和。我魔不过就中撺掇撺掇。”女将听了,叫手下重加刑拷,那邪魔冤苦喊叫异常。却遇着寺中轻尘师徒到施主家去做善事,起得早了,在山门下歇息。猛然,轻尘一梦非梦,不但目见其形,且耳听其实,上前来看,只见索子捆着一个邪魔在地,云端里一位女将显神。这邪魔见山门外来了一个和尚,便吆喝求救,说道:“老师父望你慈悲,开个方便,救苦救难。”轻尘乃问来历,邪魔备诉苦恼。轻尘道:“你这事情与我僧家毫无干碍,管不得你。”邪魔道:“你僧家摄孤放食,怎幺说一切有情无主都沾法会?”只这一句便动了轻尘善念。况他道场施摄专门,乃向女将求个方便。女将道:“方便虽听僧家,只是这孽障作如何方便?”轻尘和尚想了一会,说道:“我施摄法会,虽能普及有情,却不能度脱得这一种大恶。吾寺静室中有东度圣僧居内,待我天晓求他个方便罢。”轻尘说了,女将随把邪魔发付与山门神将。她化一道金光去了。后有夸孟光之贤,因何授她女将之职,只因世有悍妇恶过罗剎,故授她个武勇专制一方欺降男子之妇,因成五言四句说道:

最恶是妻悍,而为男子降。

因授孟女将,威扶惧内郎。

却说轻尘和尚到人家做法事,一心只疑山门外反目邪魔这一宗异事,回到寺中,仍到静室,只见祖师徒闲坐讲论最上一乘道法,因说普度群生功果。忽然轻尘进得室来,把夜间山门外反目邪魔事情说出,便问道:“此等世事,亦于度化有情否?”祖师微笑不答。轻尘再三求度,祖师乃说一句”此魔所关最大“,便看着总持道:“度此魔当借于汝。”轻尘便向尼师合掌说道:“师兄,此事须求道力。”总持道:“此事无难度化,只是老师先到金百辆家,看他夫妇何如。或是和好如初,便纲常已正;或是仍复相争,这断根因自有方便。”轻尘听了这话,随访到百辆家来问邻询里。人人都说他夫妻和好如初,便到寺回覆尼师。又问道:“祖师一句说所关最大。请乞师兄教明。”尼师道:“此事易晓,吾师开度甚明。盖为夫妇乃人道至大,上继宗祖,下传子孙。不但关血脉之流演,实係家道之污隆。若是两相爱敬如宾,夫不纵欲伤元,妇不妒淫损德,自然冥送个麒麟之子,五男二女,七子团圆,桂兰并馨,家门昌盛。若是两不相和,冤家债主这情节,不是你我出家人说得,所以老祖说所关最大。”轻尘听了,合掌赞歎,复向尼师问道:“师兄,反目根因我备知也。只是山门神将尚收管着反目邪魔,既不容他入污佛地,又不放他败坏人伦,愿求方便法门,度他远离尘世。”尼师道:“此事何难!我小僧曾入静功,遍游地府,目见不忠不孝之臣子,不爱不敬之夫妻,个个有应堕之狱,当受之罪。师兄既精摄孤,当借人家道场法会,关召这反目邪魔,备审他历来几家反目,却是为甚不和。我这里也备开应堕的罪狱,叫他永远不入反目之门,莫使作人世夫妻不明这一种报应。”轻尘听了,便求总持开出地狱罪名。总持道:“地狱在心,何劳纸笔?我说与师兄谛听。”乃说道:

夫不爱妻堕地狱,当审何因行此毒。

或嫌貌陋妇家贫,或娶宠妾将妻辱。

或贪嫖赌拒妻言,或肆骄奢费产屋。

奸盗邪淫总是非,致与妻儿成反目。

此等地狱有酆都,罪下油锅灸皮骨。

若是妻妾不循良,欺妯辱娌骂小叔。

偷馋抹嘴败家常,邻里街坊多不睦。

致使丈夫生厌嫌,因成仇隙犯七出。

此等地狱有刀山,罪入火坑烧肌肉。

当下尼师一一说出,轻尘宗宗记了,二师却又附耳与轻尘说一句话。轻尘到道场等法事完毕,摄孤施食时,把尼师这些说的地狱罪案开读了一遍,又炷香关召反目邪魔。只见山门神将押着邪魔,于灯烛光摇之下,隐隐见邪魔畏避,飞空而去,临去说道:“师父,你也说两句度脱的话儿,只说些地狱罪孽。”轻尘乃把总持附耳的一言说道:“世间有夫妇,如天道有阴阳。阴阳和,雨泽降;夫妇和,家道成。”只说了这一句,那邪魔方才灭迹。轻尘斋事圆满,回寺备细把这事与尼师说了。只见老祖向轻尘说道:“我等只为演化本国,因愿东度,久留寺中。虽然行所住处,随缘而安,但非本愿。”乃叫徒弟收拾,辞别方丈寺众,拜谢圣像,出山门大路,往东海前行。时值初秋,地方虽异,风景不殊。但见:

梧桐飘一叶,时序已初秋。

残暑收微雨,流萤绕远洲。

寒蝉鸣树底,野鹭宿沙头。

老僧随节令,日与道优游。

话表离了万圣禅林数十里,却有个远村,地名新沙,边邻东海。这村人烟辐辏,有座海潮庵,安宿往来僧众。只因客僧中有一等不为生死出家,却为衣食落髮。梆子不知怎敲,经文哪知半句,披着一件缁衣,只会一声佛号。这一日化斋不得,倦饿在庵,歎气生恼。却有两个知道些戒行的和尚,见他这嗟嗟歎歎,乃说道:“这和尚化斋不得,入了贪嗔癡孽。”这客僧气哼哼道:“甚幺贪嗔癡孽!化斋不出,腹饑难熬。你们吃得饱饱的,还得了人家赠斋钱钞,却来说现成话。”只因这客僧不知戒行,动了这种无名火性,遂惹出一宗烦恼。却说陶情在山门前怕女将威武,一阵风走了。狐妖见他走,随后赶来,却好赶上陶情,被狐妖一把揪住,说道:“你这妖魔,如何脱空而走?早早受降,待我老狐索子捆了去见女将。”陶情笑道:“你这忘情的妖狐,想我老陶帮你诱出反目邪魔,与你献功。我若是该捆的,那女将也不饶我走了。你得了功,反来赶我,还要绳索来捆。”狐妖听了笑道:“你原来是帮功人役,你叫做甚名何姓?却是哪项来历?”陶情道:“若要问我名姓、来历,我说你听:

祖上传流是外苗,只因情性甚雄豪。

有田收得多升斗,採药锅中水火熬。

熬成春夏秋冬酿,世上交欢要我曹。

只因不中高僧意,灵通关上把身逃。

四海九州都走遍,多情偏遇没情交。

相逢不饮空回去,枉费心机四处跑。

相交几个兄和弟,胜似亲生共一胞。

一心只为僧怀念,四下谋为要阴挠。

昨朝误听名儿点,助你降魔一盏醪。

你今问我名和姓,一字名情本姓陶。

狐妖虽然一时帮助女将捉拿邪魔,却是畏那金睛白额,不得不行出个正气。他听见陶情这一篇话说,便动了他原来的妖心。乃问道:“陶情哥,你为何要阻演化的僧人?相交几个甚弟兄?”陶情道:“只为当初受了僧家三言两语之气,他又禁绝,不与我们交好,故此知他演化东度,往往又说长道短,把我们弟兄生疏了,东一个,西一个。如今说不得将错就错,因机生机,与他做一场。”狐妖道:“陶情哥,你们错了念头了。我闻圣僧高道,第一等见性明心,第二等慈悲方便,第三等坚持戒行。僧家既持守戒行,不与你有情,却也是他本等,你如何反生机变,鼓惑人心,越犯了他演化的真念?逢一个当方便他,便发一个慈悲。是你以度脱的事阻他,反是以方便的事叫他行也。”陶情道:“依老狐,作何主意?”狐妖道:“我一人不得两人智,你这几个弟兄如今在何处?必须得他们来计较计较。”陶情道:“我们弟兄一个叫做王阳,闻他在前村,依附着一个好游蕩的败家子;一个叫做艾多,他依附着一个啬吝奸鄙夫;一个叫做分心魔,他依附着一个好勇斗狠儿郎。当初灵通关上,我们都有个别号,只因各自生心,怕轮转这劫,都改了名姓。前相聚在万圣寺山门,指望与那僧人们讲个道理。一次把门神将不容,这次又不容,如今寻他们也没用。”狐妖听了道:“你们要阻演化的和尚,却也合了我老狐心意。我老狐昨日助女将降魔,也只因畏虎。今日老陶既帮助了我降魔之功,我难道不助你阻僧之力?如今我与你同心合义,便拜个管鲍之交,陈雷之契。”陶情大喜。

当下二妖正结拜个朋友,只听前村海潮庵中木鱼儿声响,有和尚在里唸经。那狐妖侧耳顺风一听,只听得梆子乱敲,经文乱念。他便向陶情说道:“是了,是了。这庵中多是演化的和尚,他都是禅和子,连毛僧也不会应教,胡乱敲梆化缘。我与陶情哥去探个光景,若是可以与他讲个道理,倒也免得彼此生嫌。”陶情依言,乃与狐妖摇身一变,却变了两个士人,一个青年不上二十多岁,一个老者六十余春。他两个摇摇摆摆,直入庵来。却只见几个和尚在这庵前几间空屋里,坐着的、站着的、卧着的、盘膝打坐的,也有笑和尚,笑的是有斋吃,有衬钱;也有愁和尚,愁的是没饭吃,没缘化;也有带笑不笑,带愁不愁的。带笑不笑,是见了性,尚未尽明了心;带愁不愁,是化饭不着便饿了,这不有身何害!狐妖变的是个青年士人,只得伶伶俐俐上前说话。他不向那笑和尚开口,专向那愁容苦脸的问道:“师父莫非是东行演化的幺?”那愁和尚没心没绪,见二士又不似个打斋布施的,便随口答应道:“东行东行,演化演化。”狐妖又问:“在万圣寺中,闻知度脱了向家父子、郁氏儿男,是列位师父幺?”愁和尚随口应道:“正是,正是。”狐妖乃问道:“闻知师父们七情已断,六欲已除。如今却愁眉不展,面带忧容,有何未断未除?”愁和尚只是随口答应。妖狐乃向陶情说道:“人言高僧不言东度,果然不虚。只他这一任外来转变,只以无心答应,便果是高僧。”陶情道:“真假难测,如今装样的不少。已观其貌,当试其心。内外若一,便是真实。”狐妖道:“也说得是。”乃向众和尚说道:“小子二人住居不远,却是父子相交,忘年为友。只因今岁多收了几斛麦,想起人生在世,满目皆是空花,惟有善事,乃为实地。善事不越广种福田,我想种福田,只有斋僧布施,是一宗实事。今特到庵要斋些僧众。”那-众客僧听了,笑的也不笑,愁的也不愁,一齐问道:“二位施主原来是要斋僧布施的,却也是作福无量,享福无穷。且请方才说父子之交,忘年为友,小僧们只道二位长幼不等,乃今说是交情朋友,怎幺叫做父子之交、忘年为友?”狐妖道:“这位朋友曾与我先人为友,故叫做父子之交。我今年方二旬,他已六十余春,两相契合不疑,所以叫做忘年为友。”那笑和尚笑着又问道:“我僧家却也有个道友,不知二友之外可有甚好友?”狐妖道:“多着哩!”却是何友,下回自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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