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村乡这老者,信商人讽经驱恶之话,遍向村中大家小户男妇说了。也有几个信的说道,老者吃斋人,不说诳语,看他恶汉不侵,便可信真;也有几个不信的说,凶凶丑恶汉子,捉拿也不怕,甚幺经忏能驱逐得他!彼此信与不信的正在迟疑,忽然几个恶汉闯入门来,便去把那几个不信的一个揪一个,打是打,踢是踢。老者与那信的见了,慌张张往门外飞走。走出门来,那几个信的向老者说道:“这事当实实可信。我们去舟中请商人来,看他讽诵经忏,驱逐这恶汉。”老者乃同村众几个,走到沙滩,果见海舟停泊。走近船来,商人不待他登舟,乃捧着一卷《菩萨救苦经典》上得滩岸,往前逕行。众人也不问,随后跟着。到得村中,那众人与老者先要试经忏灵验,乃领着商人到那不信人家。果然商人未曾进门,几个恶汉先放了村人,往门外走去。恶汉去了,商人乃捧经入门。方才展卷,商人带有清香焚起,教众人和诵,果然恶汉不来,也不到这几个信的家去。众人方称扬功果。

只见门外又有人来,说恶汉在村后人家打吵。商人听得,急捧经到后村人家去。那恶汉闻香风,又走到前村去吵。商人没了法,乃向老者说道:“经功本是无量无边,总是人心有疑有信。信者诸恶不侵,疑者一时难逐。我舟中现有高僧在内,他原先知经力保舟,因知此村有善人积来一种,还要借我经功。老叟与村众当恭敬请来,料能与你这村驱恶。”老者听了,道:“客官方才不早说,我等到舟前,当与经忏同请。”商人笑道:“这位高僧,却不是等闲与你等随便邀请的。我有带来清香,你们可虔心去请,只怕还不肯来。”老者道:“若是不肯来,却怎生说?”只见一个村人道:“只说是谢他钱钞。”商人笑道:“如此便真不肯来。”一个村人道:“只说是请他吃斋。”商人道:“也请不来。”老者道:“必定如何说?”商人道:“只说求老师父发菩提心,开方便路,与我村人驱邪缚魅,保命护身。高僧或者就肯来了。”老者道:“依客官说去请。”乃同村人又走到舟前。只见祖师早已出了舱门,下得船来,立在那沙滩之上,众村人与老者望见祖师庄严色相,但见:

旋发盖天庭,虬须连地角。

两眸掣电光,双环坠轮廓。

赭衲一幅禅,棕鞋双足着。

俨然活阿罗,古佛传衣钵。

村人一见,那里等开口说话,便跪拜在地,只是磕头。祖师早已知其来意,却也不言,逕直走到村中。老者与众人方才开口说道:“请老师父到堂中献斋。”祖师也不言,但看着村间说道:

嘱汝十五种,何事与村恶?

诸恶化善心,速去无相虐。

祖师说罢,把手向村间一挥,道:“众已信受奉行光明正大、三纲五常道理,汝等诸魇,当化为尘。”说罢,逕走回船。商人村众俱各面面相觑,不知何意。少顷,那恶汉吵闹之家,俱来说:“家家恶汉化一阵风都散了,可见高僧道力。我等当到舟前拜谢,仍求个永远恶孽不来伤害法力。”老者当时同众到得船边。商人早已先上了船,顷刻风顺,宝舟离岸前行。众村人高声齐叫”老师父,留个驱邪于后道力。”祖师遥闻,却便遥说道:“只要众善信心奉道勿疑,而不信自作恶因,管你灾难永不来害。”众人听得,俱各合掌,称念回去。祖师乃同商人开船而行。这商人们才知高僧不凡,恭敬十分,半句也不敢开口乱道。数日,舟达南海。客商各搬货物发卖,祖师辞谢商人,上岸信步而行,到得广州。

却说这州一位刺史,姓萧名昂,居任清廉爱民,敬礼贤士,尤尊重僧人道士。一日,委下吏到乡村劝课农桑。这下吏却有些徇私受贿。乡村有几个富豪,欺占穷民田土。穷民申诉于吏,吏受豪嘱,反将穷民坐罪。穷民冤抑,知刺史公明,但畏势不敢去诉,只得含冤饮忍。这地方却有一个小庙,菩萨甚灵。穷民几个无处申冤,乃告于这庙。菩萨却托一梦与穷民,说道:“汝等不必忧愁冤苦,今有高僧路过吾庙,在此歇足。汝等可以诉冤,高僧必然与你方便。”穷民醒来,半信半疑,说与众人,也有信的,道:“我们冤苦,神也相怜,或真有白冤高僧到来。”也有不信的,说:“都是你心中郁气不过,做此梦幻。”彼此疑信不一。果然,日中一个僧人来到。却是祖师上得海岸,走入州境,到此庙中歇足,跏趺坐在地上。穷民见了,齐齐上前问道:“师父何处来?欲往何处去?”祖师答道:“我从西南印度国中来,欲往东印度国去。”穷民道:“我此处乃广州地界,却不是印度国中。”祖师道:“我闻此地不重僧人,犯界沙门,尽被屠戮。”穷民道:“如今不是当时了。当时是崔皓当权,信重寇谦之,不喜沙门,却也是沙门不守戒行,做出事来。如今释氏复兴,我太爷崇重师父们,十分敬礼。若是相见了,还要拜为师哩。”祖师听了,乃问道:“善人们话便与我讲,你面貌却似有甚忧愁?”穷民道:“正是,正是。我等各有些冤抑不得伸。若是师父为我等伸得,便是穷,也能备一顿斋报答深恩。”祖师笑道:“我出家人慈悲为念,你等有冤,正当与你方便,岂望报答?但善人等有何冤抑?”众人说道:“我这地方,有几家大户,倚着富势,侵占我们田土。”祖师听了,道:“善哉!善哉!田土乃皇王的,哪是你的,不过在你名下耕种。就是被富家占了些去,只噹噹初自家祖父遗下来少得些。”众人道:“师父,不是这等说。比如富家,可肯与我们占他分毫?”祖师道:“谁叫你不去占他的?”众人道:“若是我们占了他分毫,他便到官讼理。我们还了他占的,仍要受官的刑罚。”祖师道:“他既然讼你侵占,官又能加你刑罚,你何不也效他去讼?自然官加他刑罚。”众人道:“正为讼了他,被他势力通贿,官受其嘱,我等为此反被其害。似此冤抑,所以忧愁,不能申诉。”祖师道:“你既势力不如他,谁叫你不审己量力,做一个良善,让人到底?田土事小,身心为重。不忍一朝之忿,受了无伸之郁,是善人不自知重。你当初知审己量力,让他一分,把好言求他,难道他无人心,倚势欺你到底?”众人道:“师父你不知。他倚富势,非要把你田土不尽夺了不休。”祖师听了,道:“善哉!善哉!势力不可使尽,鬼神岂可暗欺?千年田地,他岂能独佔你的?善人只依我忍让一分,受一分安身之福。他倚富欺贫,自有鬼神报应。”祖师说罢,起身就走。

只见一个士人,在旁听了讲说的这一番语,乃上前恭礼,道:“老师父何来,且请到小庄一斋。”祖师看那士人:

头戴儒巾一幅飘,青衿着处美丰标。

果然上国威仪好,不似遐荒打扮乔。

这士人见了祖师语言一团道理,乃私想道:“僧家多讲些方言禅语。这僧人却不同,当请他山庄上问几句奥理。万一是个高僧,莫要错过。”乃上前请祖师到庄中便斋一供。祖师正也饑未得斋,乃随士人到得庄内,彼此叙礼。士人便问道:“老师父何来?”祖师便把西来答应。士人道:“老师父,还是游方化缘,却是寻寺院修行了道?”祖师道:“小僧两事皆有。只是有愿演化,随方度人。”士人道:“我这中华圣人在上,礼义道化大行。有等信释教的,方才尊敬师父僧人;若是不信的,便如何行得?”祖师道:“出家人也只度化个有缘,怎强人信受?”士人道:“比如小子有一件心事请教。经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看来世事都是梦幻泡影,便是虚无的了。怎幺又有说『梦乃因也』?因有此事,便有此梦,往往有前梦后应的。实不瞒师父说,小子博学古今,论功名也不难,怎幺但遇应试,便梦见一牛阻路而触,卒至不得遂意。若此等梦,便不为虚。”祖师笑道:“善人爱食牛幺?”士人道:“食牛,食牛,果是平日爱食。”祖师道:“即因此也。”士人笑道:“我辈食牛也多,却也多有功名遂意。如何偏来触我阻我?”祖师道:“众人随遇而食,谁叫善人中心酷爱?这一种爱,便入了贪魔。这魔在身,再加一贪名之念动于中,一触一阻,无怪名之难遂。”士人道:“触牛是牛因,这阻却是贪。谁不贪名,何独阻我?”祖师道:“善人何疑至此?世事多得于无心,有心去求,常有不得?因贪魔也。况善人有爱食牲物一种恶因。”士人听了,仍要辩驳。祖师闭目不答,忽然跏趺静定起来。士人见了,便也习坐在旁,不觉坐至天晚,士人偶入梦境,见一大海,汪洋无际,看自身如锦鳞鱼状,在那波间洋洋得意。正游来游去,忽然波涛之上,涌出一朵青云,那云中现出一座牌坊,牌坊上有二字,士人定睛观看,好座牌坊,怎见得?但见:

彩柱沖天立,飞檐傍木生。

明明书大宇,鲲鹏万里程。

士人见了那牌坊,就要跳过去戏耍。只见空中又有只牛来,方才要触,忽然彩云中现出一个赤发青面神人,大喝一声道:“神僧得度的锦鳞,何物焉敢阻触?”被神人一脚踢得无影,让士人一跃而过那牌坊。顷刻而醒,士人满心欢喜,自知佳梦。祖师早已出静,叫一声:“善人,此后应试,自无不遂。只是莫要贪爱他了。”士人忙拜谢祖师说:“小子知戒也。”

次日天明,叫家僕备斋供敬祖师,洒扫静室,款留住下,却到州内谒见州刺史。这州主原爱士人才学,甚礼重他,每每常相接待。这日偶问及士人多日不来,士人答以赴庄。因说起僧人说话并梦中事。刺史道:“我于昨夜亦梦在海中踢一牛,让个锦鳞鲤鱼儿跳跃。看来你梦奇异,多管后试高登。却让有一件相合。我当初应试,也梦被鼠齧文卷,屡屡不第。后思我好畜猫,捕鼠过多,莫非此因,遂誓不畜猫,后得此第。汝今日之梦相合。只是这僧人却也非凡,当往见之。”刺史一面叫士人回庄通知祖师,一面亲到士人庄来,拜谒祖师。一见了祖师,相貌非凡,乃起敬十分。彼此叙礼,问答相合。便叫左右备轿马,请到公馆住下,以便接谈。

却说州逢久旱,刺史忧闷关心。祖师到公馆,见有祈雨神牌,乃合掌念了一句梵语,顷刻天云四布,大雨滂沱。馆人传知刺史,说高僧一入馆中,见了祈雨牌位,只念了一句梵语,便布云落雨。刺史大喜,随到馆中称谢。祖师见刺史面上喜气洋洋,乃道:“大人衙内,必有产麟之庆。”刺史答道:“我尚无子,便是山荆怀孕,也将次临盆。老师如何说必有生子之庆?”祖师说:“小僧见大人面上喜气洋洋,应在得麟之兆。”刺史道:“老师见差,下官为久旱得霖,小民有赖,实乃为此心喜。”祖师道:“小僧正是此处看来。昨见忧旱心诚,今见喜雨意切,非比等闲。大人既切为民,天道岂有不降佳麟之理!回衙自见,不是僧家诳语。”刺史听了,将信将疑,乃回衙去。未入后庭,已有内衙报出,说夫人诞了公子。刺史称神歎异道:“高僧有先知之哲!”益加敬礼。忽一日,下吏见农家得雨,州主又生了公子;回州庆贺,只说讨个上官之喜。谁知他徇私伤了穷民,刺史访知,当堂戒谕说道:“为民父母,要爱下为先,更于穷民加恤。这货财,谁不爱?却不是你我为官的所贪,公家自有养廉的俸禄。这刑罚,虽是惩奸的法度,却也要宽些,可怜他也是父娘的一块皮肉。重法之下,万一有冤,这阴功何在?”正说间,只见几个穷民,哭哭啼啼,来诉说富家倚势占产,下吏受贿伤民。州主见了大怒,叫左右打这一起刁民,却又叫”且住“,骂道:“我在此数年,何曾听得村乡富家倚势?又何曾听见下吏受贿伤民?便有此情,子民可该讼父母,难道上官不知?便是势力夺你,他自有日败露,犯出到此。当此久旱得雨,正当农忙,不知勤力田畴,却来健讼。法当责汝,姑念汝愚民无知,叫左右赶将出去。”这下吏在旁,凛凛谢过。刺史又一番劝民而退。随到馆来,祖师一见了刺史,面上怒色尚未消,乃说道:“大人有升奖之喜。”刺史道:“师父又自何见?”祖师道:“僧家征于大人怒色未消。”州主道:“正是方才堂上戒谕下僚,又叱那穷民多事。”祖师道:“为长吏,以正大光明待下属,以宽柔和厚待小民。蓄怒未消,哪里是怒不消,乃是愧自己政化未纯,故有此吏民不缉。大人有此色,僧家便知上吏必有旌奖之来。”刺史谦退作谢。只见公役来报,说上吏衙门果有旌奖贤能之典。刺史大笑起来。却是为何大笑,下回自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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