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老尼与昙花,在房中演说洪杨乱时南京情形。正说得凄惨无聊,忽听得昙花“啊呀” 了一声。不磨不觉大惊,以为又有甚么游勇在这院中放火之事。凝神静气再往下一听。那里知道他是说:“ 天已亮了,他们客人今早要上路程,我们还只顾说话哩!我也不睡了,我要去收拾早饭去了。”

听得老尼骂道:“ 天亮就天亮,甚么事这样大惊小怪,阿呀阿呀的乱叫!要是把( 给) 别人家听得,又不知甚么大事。你这个脾气,这么大的年纪,还是不改。我看你愈长愈小了。”不磨听了,也觉好笑,且不理他,忙起身,到下房叫醒金利,取出笔墨,就在晨光黯淡之中,写了一封告谕金融的家信。又写一封致黄中杰的称谢之信,并将昨日昨夜所闻所见情形,详述一遍。无非要他转告南方亲友,知道他们是在福中,不可不知福的意思。信尚未写完,金利已早将摺漱之具、早餐各件,一一搬进房来,听候不磨自用。不磨封完了信,洗好了脸,就去用饭。

饭未毕,老尼空相已早踱进不磨这里来了,坐着主位,对着不磨说道:“施主,多有简慢了。自此以后,施主在路上,就没有这样大米饭吃了,是要吃面食了。施主多用点儿。这里离王家营,虽是没有多远的路程,但是这一路抢劫频仍,施主要步步留心,早晚提防。要紧要紧!我听得这一路的逃勇,要是没有穿的、吃的、用的,他们起初由山西直隶来的,个个带着有骡马骆驼,就是这么沿路便宜乱卖。还有软弱年轻,不愿随着大队去奸淫掳掠,也有将自己军装卖了,当盘缠回去的。施主到了王家营,要是买到了这个,也就可以代步的代步,防身的防身。昨日听得施主说,是要走东大道的大路。我看不如走西大道的好,西大道虽是比东大道远一点儿,却热闹的好多。东大道路上,吃的睡的,都是极苦的境界。恐怕施主南方人,多有不便。施主也吃不得这种辛苦。我劝施主还是改走西大道为是。西大道近来虽有游勇、逃官出没其间,谅他耳目众多,有各省营务处保护,当无妨碍。老衲前时至保定募化,也曾走过这条道儿。风景也好,也繁华得很。施主的意思如何?”

不磨此时吃饭刚完。便叫金利收去赶急用饱,以便上路,就回答老尼道:“多蒙大师指引,感激不尽。我的原意要走东大道,却是为着要去经历一番。一则可以知道北方民间疾苦;二则要到山东省城,便道去看袁世凯操练的兵勇成效。我还要插入天津,察看乱后情形到底是个甚么样子,可以长长我的见识。我也顾不得辛苦,图不得安逸。我这一点点年纪,要不是自己去磨砺,还有何人鼓舞呢?大师的盛意,我感激就是,我却不改初意了,大师休得见怪。”

老尼想了想,笑道:“ 果是一位胸有成算,少年大器,老衲多言了。施主既然如此,老衲也不敢强留一日二日的,做这虚人情。施主今日主仆二人上路,只是此地没有车辆,却是怎好呢?”不磨道:“我随身行李,不过三个皮包。我主仆二人 步 行,也 可 到 得 北 京。我 到 了 路 上,再 去 设 法罢。”说罢,就在皮包内取出银元钱十番,面交老尼作为谢礼。老尼再四推辞,抵死不受。还是昙花送茶进来,见此情形,对老尼说道:“大爷用钱,向来不是那小家的样子。师父要是不受,他猜着嫌他的少,他的心上反不舒服。不如留在这里,代他供养银河宫里这位天孙娘娘罢。大爷还没有娶亲,也应该在乞巧仙姑前烧烧香,求他觅一个天仙似的太太。”说得大家一笑而罢。不磨又取出案上信件两封,托他转送邮局。空相答应了。又称谢一番,不磨遂与金利拿了行李,告辞起身。

老尼又说了这一带路上情景如何,风土如何,那一店可以打尖,那一店可以安宿,说明一切响马忌讳。遂与昙花送出门外,分袂而去。

这里不磨与金利两个少年主仆,都是初次上山东陆路,不但不觉其苦,这里望望,那里看看,倒好像这一路情景,都做了他们的玩意儿,说说笑笑,倒不寂寞。走出小街,抄上大路,照着方才老尼说的走去,果然不见一车半辆。只见那游勇溃兵,如排山倒海而来。背大旗的背大旗,背枪的背枪,抬缸灶的抬缸灶,却不见有骑马的、拉炮的。看得眼花头涨,那脑子里面仿佛麻了一般。

不磨看得呆了,心里想道:“这不是中国的兵么?怎么打起仗来,便跑得一个也没有,难道没有去打仗不成?怎么打了败仗下来,还是一个没有带伤的,跑得这么样快、这么样多?这就令人难解了!”

想着未毕,又见来了一大队兵勇,穿着总统江苏全省勤王亲兵队号褂,簇拥着无数坐二轿的、坐四轿的、坐八轿的官轿,匆匆而来。不磨不觉大惊,以为江苏勤王兵打了败仗,救护着主帅、将官、营官、哨官,死命望南边逃来。那里晓得就近一看,那坐八轿的,都是一个个美貌妖娆,香气喷溢,仿佛上海滩上的女倌人一样;坐四轿的,不是雏鬟鸦婢,即是半老徐娘,个个在轿子里嬉皮着脸,向路人微笑;那坐二轿的,倒是一班尖头小耳,俗气满面的男子汉,好像是二太爷、三小子的模样。不磨甚为诧异。仔细打听,果然是江苏、浙江、湖南三省大员,在京里逃出来的官眷。坐八轿的,就是姨太太;坐四轿的,就是少奶奶、小姐、丫头、老妈子;坐二轿的,果是唱戏所说的宰相家人七品官。那些兵勇,就是这几位姨太太的老爷,在河南边界,恐怕路上出事,向统领借来的。

不磨想道:“怨不得中国要打败仗了!这一队一队的兵丁,不去救太后皇上的驾,倒来这里替这些尚书、侍郎、太太、姨太太保镖。怪不得苏州城里这些人家,都装扮着他的女儿像狐狸精似的,要卖把( 给) 人家做二房、做三房,原来有如此这般的威风。又怨不得中国人不想干那些实在正经生业,都想去做勇爷,个个去捐官,原来倚仗这有权有势的亲戚,又怎么不要得电报局、招商局的差使呢!不用说了。他们做了太太、姨太太的二太爷、三小子,都是这样坐起轿子来,还要呼幺喝六的。我们今天不在地下去爬,还是站着走路,也就万幸了。”

一路想得个好笑,不觉已行至王家营地方。左右打听不出那家有车辆骡马。那街上游勇逃兵,更比清江浦乱得慌。青天白日,都是大家关着门,没有一个敢出来做生意。好容易打听得一家天津人,姓熊的,是个响马出身,专门收卖骡马。认得这班来来往往的游勇,招揽他们做个窝家。有时坐地分赃,有时周贫济急,做天下不要本钱的买卖。地方上土人受了他许多恩惠,也不去攻讦他。他便也安身在此,作一个接待过路英雄的小山寨。这是这金利小厮不知那里去打听出来的。不磨也不管他,就赶到熊家去买骡马。

果然进了熊家大门之后,看见一个高长大汉,满面黑麻,双眉似剑,插入鬓毛,眼光带煞,口唇如墨。身上穿的衣服,自汗衫起,一直到外面马褂,钮扣是没有一个扣着。腰间缠着一匹大黄湖绉,头上缠着一条方格苗布,歪纽着一个三寸来高的英雄结。右手拿着两个大铁蛋,的溜溜的乱滚。口里衔着一支京八寸潮烟袋,吐出那一种闷人的烟味,也不晓得吃烟的是怎样受得。脚上穿着抓地虎靴子,跷着腿,坐在一个马墩上。俨然戏台上扮出来的那些强盗样子一样。见不磨进来,并不起身,先开口问不磨道:“你这个小孩子,来干甚么?”金利怒气冲冲对他说道:“ 来买马的。”那大汉道:“你来迟了。我的马,今天早上把(给)山东贩子卖把(给)他们营里了。你这点点年纪,买马干吗?” 不磨说:“去上长路的。”那大汉道:“你望那里去?” 不磨说:“我到北京去。”那大汉一惊,又问道:“你去干吗?你不怕死吗?”不磨笑道:“我要怕死,我也不来了。”那大汉愈觉惊惶,色颇不豫,又说道:“倒看你不出,这个小蛮子,倒比他当兵的做将官的强多了。你到里面来坐一会儿,我看看有什么人送马来卖的没有。”

不磨、金利也无惧色,跟着大汉,就进入内堂。望后一看,后面是一溜大厂子,两旁的马房、马槽不知其数。后门头,仿佛已有许多嘈杂的人声。那大汉便跑过去,开了后门。已有好几起逃兵溃勇,等候他来买马。见他开了后门,一拥而进。那大汉指着这个说十两,那个说二十两,买了好几十匹。一霎时间,都一个个牵进槽来,分给银两而去。那大汉便请不磨到槽上挑马,任不磨自拣。不磨自小娇生惯养,虽曾习过体操,那里认得马的高低。倒不及金利识得马的优劣,与不磨看来看去,没有合意的。看得这些马更觉可怜。虽说这些马是逃兵溃勇盗卖出来的,看看个个马都是骨瘦如柴,其形似狗,那里能够出兵对敌。这多是统领营官七折八扣买了来充数的,不料今日又落在这里。不磨叹了一声,将要别去。

忽然金利说道:“那———那———那———那不是两匹好马吗?”不磨依着所指的看去,果见最后一间马槽上吊着一匹白毛黄撙,高大倍于寻常;一匹红花枣骝,骨格极是神骏。四只马耳竖立如箭,鼻息直喷,声如洪钟。惟觉得毛片蒙茸,长几二寸,不甚光润。不磨进去看毕,对着金利道:“这种马毛倒不常见,倒像一个大哈叭狗儿。想必是没有喂甚么料,以致马瘦毛长,弄得这个可怜的样子。” 金利道:“大爷不要小看他。这俗名字叫做白雪神狮;这俗名叫梅花赤雁。这两个马虽不能日行千里,倒有三四百里脚力。大爷不信,一问卖马的,便知端的。”

不磨果然走出槽口,招手问那大汉道:“你这两匹马卖多少钱?” 那大汉走来一看,道:“ 这两匹马是我的坐骑,不卖的。”金利道:“你不卖,放在这一堆儿干什么?” 那大汉走近金利面前,向金利面上一看,说道: “ 我就卖把(给)你,你也骑他不了。”金利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不用胡说!不要说我主人是练过外国体操,有头等飞跃本领,就是我这个下等奴才,也要比你强一 千 倍 二 千 倍 的呢!”那大汉大怒,向着不磨两主仆说道:“你不要拿了学过外国洋操的本领吓我。我看那些打了败仗的兵勇,那一个不是练过体操、洋操的吗(呢)?他那种无用,比一个老鼠还不如。我看见好些武备学堂里学生,骑着一只狗样的老马,他还栽下筋头,跌伤了手,跌伤了脚。你不用夸口,说你是学过外国体操的,只要你骑得这两匹马,我赌一东道,我连鞍辔都送把( 给) 你。你们要是骑他不了,你的行李也休想拿出我的门去。”

不磨听他一激,这一番嘲笑的话,只好按着怒气,对他说道:“这也难怪你瞧他那些练洋操的不起。但是我不白要别人家东西的。你只说你马要卖多少银两,我若骑得下,我买了去就是,说甚么送不送。只要你看见我降得下这两只劣马,你不翻悔,让我买了去,就算是好汉;你要是翻悔,你就算不得江湖上英雄。你看好么?” 那大汉道:“ 你不要管这些。你骑得上,我说送你就送你。” 金利说:“ 你快———你赶快———拿鞍辔配上!”

果然那大汉气忿忿的,自己跑到里面房间,取出两副极鲜明富丽的鞍辔,向着金利道:“ 你看可好?” 金利笑道:“好好,多谢,多谢!” 那大汉愈加气愤,走进马房,拉出两只怪马,配上鞍子,扣上肚带。将要上嚼口时光,那两只马都昂起头来,发起长嘶,如龙吟虎啸一般,不肯俯首受人羁勒。那一只红花枣骝,昂头更高,脚下抓地起尘,顷刻眯目不能见人。那大汉用力下勒,那里能动他分毫。还是不磨、金利走近前去,帮着上了缰绳,牵出后门。

金利就先骑这红花枣骝。那红花枣骝向来有一种劣病,人要去骑他,他要试试人的手段。他竖起前脚,人立而行,俗语说的马挂牌就是。人要没本领,从马背一直滚了下来,弄得不好,还要送命。金利素能相马,知道昂头极高的,是有这种劣性,上马时候早已防备。不待他开步,就是狠命的在马耳上一鞭。那马果然护痛,一直望空地奔跑。跑了好几个圈了,然后下马。

不磨接着就上那匹白毛黄撙,只提防出毛病,却忘了带鞭子。不料这白马又是一样性格,他会起旋风,骑马的人偶不经心,便头昏眼花,栽下马来。不磨无法,只好用力勒着缰绳,两腿用着全力这么死命一夹,那马便受不起不磨勇力,只好舍命狂奔。这个马,马力来得汹涌,断难跑个圈子就可以了事。不磨纵辔直行,顿觉两耳风声,如雷霆震荡,身子便轻如蝴蝶,栩栩欲仙,不觉大快。再回头看时,不见金利半个影子。约在二三十里外,方回勒马头,那马还有不尽他力气样子。再放缰奔回,觉瞥眼已到上马之地,人马俱无喘息不安之状。

不磨下得马来,问大汉道:“何如?”那大汉道:“这真真奇了,你们两个年纪轻轻的,都有这号本领!好了,好了,我也不干这江湖上的买卖了,我说送你,我是送定了的。你却须留个名儿姓儿,也好要朋友们留心一二。你却要看我薄面,要是遇着我的朋友,也要抬抬手儿,留碗饭给他们吃吧。我且问你:你们爷儿们有这好本领,不去统兵接仗,倒让了那班鸦片烟儿做统领、做营官,是何道理?”

不磨说:“我要是去做统领、做营官,我就没有这个工夫来练习了。”那大汉道:“是了,是了。想你没有去做官,空着身子练本事;做了官,就要去戴着帽子,穿着褂子,去当那上司的太太、姨太太差事,没有工夫去学习了。” 不磨道:“正是,正是。壮士高姓大名,我也要铭诸心版。将来若有借助之处,还求借助一二。” 那大汉道:“你也不用糊涂了。我看你这号人才,还没人来用你。你却想用我,你不用痴想罢,你快去干你心愿事去就是。你也不用担心,心里以为受了我这一份大礼,过意不去。我这里要三千五千的倒还有,你如果要用,我倒可以帮助你。我送你的马,是甘肃兵丁青海带回的。我出门去做那买卖,百不失一,一夜可在三百里外打个来回,再没有疑心到我身上。我于今送了与你,我也可以借此收收我的野心。你去吧,去吧!天不早了,我也 去 睡 中 觉 了。” 说 罢,就 要 关 门 样 子。不 磨 道:“且慢,且慢,我还有事呢。”

要知不磨还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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